陶淵明把這壹組詩題為《飲酒二十首》序言是:
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然復醉。既醉之後,輒題數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
其壹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
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
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
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
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
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這首詩以失群鳥依孤獨松,比喻自己隱居守誌,終身得所。
壹只惶惶不安的失群鳥,日暮還在徘徊獨飛。沒找到合適的棲息之處。夜晚叫聲悲切,依依戀戀,不肯遠去。因遇孤生松,收斂翅歸依。寒冷的勁風使萬木雕謝,而松樹獨不衰。我像這只飛鳥壹樣,總算找到歸所,千載不相違。
其二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己忘言。
這首詩寫自己心與世俗遠離,所以身在塵世,而心能感受超塵絕俗的真趣。
自己雖構屋居住人間,但沒有世俗車馬往來的喧鬧。這是因為自己的心遠離塵俗,所以即使身居鬧市,也如同在偏遠的地方壹樣,不受幹擾。蘇軾說:“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這兩句是說無意中偶見南山,從南山勝境和悠然自得的心情,與自己隱居的生活中,感受到真意妙趣。日落時分,山景尤佳,飛鳥相伴而還。萬物各順其自然,這裏有很深的奧妙,欲辨而忘其言不能辨。
其三
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
是非茍相形,雷同***譽毀。
三季多此事,達士似不爾。
咄咄俗中愚,且當從黃綺。
三季是指夏、商、周三個朝代。這首詩是說三代以來,人們是非不分,只是順應時勢隨聲附和。作者要與世俗背馳,要追隨秦時夏黃公,綺裏季等在商山隱居的四隱士,避世隱居。
世上人們的行為有千萬種,誰知怎麽叫是,怎麽叫非?有些人只簡單粗略的從事情表面看是非,就隨著別人表示贊譽或詆毀。夏商周三代以來,這種事情很多,但豁達之士有自己的主見,不隨聲附和。世俗中愚妄之輩咄咄逼人,但自己不能雷同,決計歸隱。
其四
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
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
壹觴雖獨盡,杯盡壺自傾。
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
嘯傲東軒下,?復得此生。
這首詩寫作者飲酒食菊,遠離世情。世情既遠,就可以怡然自得。
秋天是菊花最佳的時候。帶著露水,采菊浸酒而飲,菊香和酒香融為壹體,極佳。屈原《離騷》中說:“朝食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因為菊為傲霜之品,所以食菊能修身自潔。飲此忘憂之酒,使感情更加超凡脫俗。雖說是對菊獨酌,但興致很高,飲之不足。太陽落山,群動皆息,飛鳥歸林。我在東窗下長嘯壹聲,?且舒懷。
其五
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
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
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
提壺掛寒柯,遠望時復為。
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
有些樹木,比松樹高,遮掩了松樹的雄姿。但寒冬到來,萬木雕零,只有松樹更加郁郁蔥蔥。作者要學習松樹的風格,為人品格要堅貞,要高尚。
青松在東園,雜樹沒其姿。等到嚴霜降,眾樹雕零,唯見青松卓然挺立。當松樹很多連成林時,這種品質不被人看重。孤松挺拔,人才稱奇。獨自飲酒,時復遠望。想到自己這壹生,好象在夢幻裏。人生豈能被塵俗的羈絆拘牽!
其六
清晨聞扣門,倒裳往自開。
問子為誰與?田父有好懷。
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
“繿縷茅檐下,未足為高棲。
壹世皆尚同,願君汩其泥”。
“深感父老言,稟氣寡所諧。
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
且***歡此飲,吾駕不可回!”
這首詩假托田父與自己的問答,來表示終身歸隱的堅決態度,以答復那些好心勸他出仕的人。
清晨聞見扣門聲,沒等穿好衣裳就跑著去開,原來是好心的老農,提著酒,打遠來問候我,勸慰我,懷疑我的所作所為不和時宜,違背世俗。田父說:“破衣茅屋,不是高棲之地,整個社會都崇尚同流合汙,希望妳也能隨波逐流。屈原在《楚辭·漁父》中說:‘世人皆濁,何不汩其泥而揚其波?’”
詩人回答田父說:“深感父老好心相勸,但自己的天性很少能與人和諧壹致。重返仕途誠然是可以學的,但違背自己的本性去做,豈非糊塗!暫且壹起歡飲吧,我的車駕不可能返回。歸隱的決心已定,再說也沒用。”
其七
有客常同止,取舍邈異境。
壹士常獨醉,壹夫終年醒。
醒醉還相笑,發言各不領。
規規壹何愚,兀傲差若穎。
寄言酣中客,日沒燭當秉。
這首詩把醉者醒者加以比較,認為醒者拘與世俗之見,顯得愚鈍可憐;醉者能勘破虛偽,倒見出他的清醒。說明世事昏昏,不堪聞問,只好用沈飲迷醉,以示憤慨。
有二客雖同壹居處,但取舍態度完全不同。壹客常獨醉,壹客終年醒。兩個人互相譏笑,對方講的話,誰也聽不進去。醒者小心拘謹是多麽愚鈍,醉者頹然狂放倒比較聰慧。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說:“醒非真醒而實愚。醉非真醉而實穎”。告訴那些醉酒的人,日落後應該秉燭夜飲。
其八
少年罕人事,遊好在六經。
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
竟抱固窮節,饑寒飽所更。
弊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
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
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
作者感嘆自己少年好六經,有濟世之誌,而世道艱險,淹留無成。乃安道守貧,隱居躬耕,甘歷饑寒之苦,而又孤獨沒有知己。
少年時很少與外界人事交往,所好者是儒家六經。現在已經年歲高了,但學業停滯事業無成。自己抱著“君子固窮”的節操隱居田園,歷盡饑寒之苦。悲風襲擊破屋,前庭長滿荒草。因為饑寒不能入睡,所以披衣起來,坐待天明。偏偏晨雞不肯報曉,夜顯更長。現在已經沒有能理解自己的知己,所以我的所作所為,終將受到掩蔽而無法表白。
詩中的孟公,是東漢劉龔的字。據《高土傳》記載,東漢張仲蔚隱居不仕,“常據窮素,所處蓬蒿沒人,閉門養生,不治榮名,時人莫識,唯劉龔知之。”
其九
幽蘭生前庭,含熏待清風。
清風脫然至,見別蕭艾中。
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
覺悟當念還,鳥盡廢良弓。
作者用幽蘭待清風以顯其清香,比喻自己懷才待機。然而仕途險惡,鳥盡弓藏,所以只好隱居以芳香自守。
生長在前庭的幽蘭,飽含芳香,等待清風吹來。因為清風才能把它的芳香吹到遠方,以別蒿艾。我現在好象失去方向,不認舊路。我想隱居田園,順其自然,路子就能走通。我覺悟到歸田隱居是對的,因飛鳥已盡,良弓該收藏了。
其十
子雲性嗜酒,家貧無由得。
時賴好事人,載醪祛所惑。
觴來為之盡,是諮無不塞。
有時不肯言,豈不在伐國。
仁者用其心,何嘗失顯默。
這首詩作者借西漢末年楊雄表達自己的誌向。楊雄字子雲。王莽篡漢時,那些巧言善辨之士,歌頌王莽稱帝是天意,因而都得到封賞。楊雄不肯趨炎附勢,因而沒有封侯。
楊雄生來好酒,家貧不能常得,只能依靠那些喜好追求古事的人,帶著酒肴向他請教釋惑,才能有酒喝。他有酒就飲盡,有疑難問題都能解答。當然,妳問他攻伐別國的計謀,他不肯說。因為仁者考慮問題鄭重認真,當言則言,不當言則不言。
其十壹
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
班荊坐松下,數斟已復醉。
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
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陶淵明過著寧靜的鄉居生活。這壹天,他邀請友人松下坐飲。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喝酒沒有桌凳可憑,只好鋪荊於地,賓主圍坐。沒有絲竹音樂,只能聽風吹松葉,只能聽父老雜亂言。此情此景,酒不醉人人自醉。
在醉意朦朧中,自我意識消失了,詩人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使人看到醉態可掬的詩人形象。
詩人最後說:有些人迷戀於虛榮名利,而我則知“酒中有深味”。魏晉以來,名士崇尚自然,嗜酒如命,他們所追求的是與自然冥合的境界,只有通過飲酒,才能達到這種境界。酒之深味便在於此。
其十二
積善雲有報,夷叔在西山。
善惡茍不應,何事立空言。
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
不賴固窮節,百世當誰傳。
詩人壹下筆,就壹針見血地揭露了壹個矛盾現象:人們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事實上可謂至善之人的伯夷、叔齊餓死在西山(首陽山)。伯夷、叔齊是商朝孤竹君的兩個兒子,父親死後,他們互讓君位。周滅商後,他們恥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終被餓死。詩人緊接著義正嚴詞地提出,既然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為什麽古聖先賢要講那樣的空話呢?
詩人又舉出榮啟期的事跡,證明善有善報之類的說教是空話。榮啟期是壹個安貧樂賤的人,是封建社會的壹位善人。孔子說榮啟期:“善乎,能自寬者也。”但這位善人九十歲還是以鹿皮為衣裳,以繩索為衣帶,過著饑寒生活,像他青壯年時壹樣。
但是伯夷、叔齊也好,榮啟期也好,他們生前沒有得到善報,死後名聲卻流傳後世。他們所以能名聲傳世,依賴的就是固守貧困的節操。陶淵明本人正是這樣壹位固守窮節的貧士。
其十三
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
屢空不蕕年,長饑至於老。
雖留身後名,壹生亦枯槁。
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
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
裸葬何足惡,人當解意表。
孔子的弟子顏回,可謂仁者也。然而他29歲,頭發盡白,早死。榮啟期也是有名的好人,但九十歲還過著饑寒生活。他們雖留下身後美名,但死後何所知。
人生在世,有些人厚自養身,把身軀看得千金壹樣貴重,但臨終時,再寶貴的身軀,也得消滅。西漢楊王孫於病危時,囑其子裸葬,要以身親土。人當解其真意。
這首詩的前八句說名不足貴,後四句說身不足惜,都是憤世之言。
陶淵明寫《飲酒二十首》詩時,酒喝得不少,家中也經常斷酒喝。當他寫成十九首詩時,家裏的酒壇酒罐又空了好幾天。就在這個時候,壹天清晨突然聽見有人敲門。陶淵明披上衣裳,打開門壹看,原來是鄰居李老漢,抱著壹個酒壇,站在門外。李老漢說:“我們家大清早剛釀成的酒,我想讓妳嘗個鮮,就趕緊給妳送來了!”
陶淵明壹看送酒來了,高興得手舞足蹈地說:
“我幾天不吃飯不覺餓,可是這幾天沒喝酒,簡直渴得要死!”
“我還不知道妳!”李老漢說,“就算渴死了,也要當酒鬼”。
兩個人朗朗地笑起來。
進到屋裏,陶淵明急不可待地倒出壹海碗酒,淺黃色的酒液散發著迷人的酒香,叫人垂涎三尺。因為是剛釀成的酒,沒有經過濾,酒面上漂浮著壹些酒糟,像壹些白螞蟻。陶淵明去找漉酒巾,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壹撓頭,想起頭上纏的葛巾,蒙在壹只空碗上,把另壹碗渾酒倒在葛巾上。他撣了撣葛巾上的酒糟,重新把葛巾圍到頭上,頭上的葛巾也飄逸著迷人的酒香,這股酒香,通過鼻子,壹直鉆到陶淵明的肺腑裏。
“這是個好法子”,陶淵明得意地說,“又過濾了酒,又能戴在頭上聞香”。
陶淵明舉起那碗濾清的酒壹飲而盡,頓時覺得兩眼發亮,兩掖生風,每壹個毛孔都透氣,每壹個細胞都快活。
陶淵明喝足李老漢送來的酒,寫成了《飲酒二十首》的最後壹首詩。
其十四
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
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
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
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
詩書復何罪,壹朝成灰塵。
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
如何絕世下,六籍無壹親?
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
若復不快飲,恐負頭上巾。
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
陶淵明是以飲酒為題材,大量創作酒詩的第壹人。他的詩,可謂篇篇有酒,寄酒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