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文學史上,弗蘭茲·卡夫卡絕對是壹個異數。作為壹個文學大師,他極為罕見地不是該國或本民族的代言人,更別提什麽“時代的良心”之類的了。他在身份認定上的矛盾性與特殊性,使得他註定沒有歸依之所:他是奧匈帝國的臣民,生長在捷克的布拉格,在壹家意大利保險公司做小職員,母語是德語,血統是猶太人,而他本人又終生與猶太人的生活、宗教和習俗保持著非常大的距離——“我跟猶太人有什麽***同之處?”他說。他說:“為了我的寫作我需要孤獨,不是‘像壹個隱居者’,僅僅這樣是不夠的,而是像壹個死人。寫作在這個意義上是壹種更酣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們不會也不能夠把死人從墳墓中拉出來壹樣,也不可能在夜裏把我從寫字臺邊拉開。”
卡夫卡所構築的城堡同時也是壹個有關寫作的巨大隱喻,藉著孤獨,他能夠不斷地以各種方式接近它,因為它完全來自他個人,也僅屬於他個人;他的主人公都不過是他的壹個化身,他們或者叫K.,或者叫卡爾,或者名字的構詞方式與卡夫卡相同,都生活在壹個粗暴的父親或類似父親形象的陰影之下,都“害羞、膽怯、懦弱而善良”—這是卡夫卡相知最深的女友密倫娜對他的描述。
關於卡夫卡,壹個需要糾正的誤解是,他並不像我們想象中那樣身材瘦小,落落寡合。事實上,他身高壹米八二,相貌英俊,壹雙清澈的大眼睛頗能虜獲女性的芳心,這壹點,他短暫壹生中堪稱頻繁的艷遇可資佐證。他幾乎每次去療養院病休,都會同某位紅顏知己發生始而急促熱烈、終又不了了之的戀情。卡夫卡與未婚妻菲莉斯第壹次婚約的解除就是因為他同菲莉斯的女友、負責調解二人關系的格萊特發生了超乎友情的關系。為此,菲莉斯、菲莉斯的妹妹、格萊特等人專門組成了壹個“法庭”,對卡夫卡進行審判——恰恰是這場審判給卡夫卡帶來的罪孽感、恐怖感和無力感,導致他日後寫出了不朽名作《審判》。
卡夫卡壹生三次訂婚,三次解除婚約,究其根本原因,乃是卡夫卡對家庭生活將毀掉他的寫作所賴以存在的孤獨的恐懼。在他所鐘情的寫作面前,常人視為理所當然的婚姻其實毫無位置可言,而他個人,也不過是這古老的偉大事業心甘情願的祭品。從這壹點上考量,他焚膏繼晷地寫作、又不斷地毀棄自己的作品的舉動,就超越了自厭和自虐,而達至大誠大勇的境界;他那卑微、晦暗、支離破碎的壹生也因而獲得了壹貫性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