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學東漸記·大學時代(節選)
容 閎
予於壹八五四年畢業。同班中畢業者,***九十八人。以中國人而畢業於美國第壹等之大學校,實自予始。以故美國人對予感情至佳。時校中中國學生,絕無僅有,易於令人註目。又因予嘗任兄弟會藏書樓中司書之職二年,故相識之人尤多。同校前後三級中之學生,稔予者幾過半。故余熟悉美國情形,而於學界中交遊尤廣。予在校時,名譽頗佳。於今思之,亦無甚關系。浮雲過眼,不過博得壹時虛榮耳。予當修業期內,中國之腐敗情形,時觸予懷,迨末年而尤甚。每壹念及,輒為之怏怏不樂,轉願不受此良教育之為愈。蓋既受教育,則予心中之理想既高,而道德之範圍亦廣,遂覺此身負荷極重。若在毫無知識時代,轉不之覺也。更念中國國民,身受無限痛苦,無限壓制。此痛苦與壓制,在彼未受教育之人,亦轉毫無感覺,初不知其為痛苦與壓制也。故予嘗謂知識益高者,痛苦亦多,而快樂益少。反之,愈無知識,則痛苦愈少,而快樂乃愈多。快樂與知識,殆天然成壹反比例乎!雖然,持此觀念以論人生之苦樂,則其所見亦甚卑,惟怯懦者為之耳。此其人必不足以成偉大之事業,而趨於高尚之境域也。在予個人而論,尤不應存此悲觀。何也·予既遠涉重洋,身受文明之教育,且以辛勤刻苦,幸遂予求學之誌,雖未能事事如願以償,然律以普通教育之資格,予固大可自命為已受教育之人矣。既自命為已受教育之人,則當日夕圖維,以冀生平所學,得以見諸實用。此種觀念,予無時不耿耿於心。蓋當第四學年中尚未畢業時,已預計將來應行之事,規畫大略於胸中矣。予意以為,予之壹身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則當使後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以西方之學術,灌輸於中國,使中國日趨於文明富強之境。予後來之事業,蓋皆以此為標準,專心致誌以為之。溯自壹八五四年予畢業之時,以至壹八七二年中國有第壹批留學生之派遣,則此誌願之成熟時也。選自《西學東漸記》
〔鑒賞〕 1872—1875年,頭上盤著辮子戴著瓜皮帽的120名大清幼童來到美國,上演了令世人難忘的留學傳奇。原定學習期限為十五年,學成歸國後由總理衙門統壹差遣。由於保守勢力著實強大,怕這些學生回國後不復為大清順民,於是下令提前於1881年全部撤回。就是這樣壹個不圓滿的結局,在這些留學生中,還是出現了壹批傑出的人物:如第壹位在國際上得到高度評價的著名鐵路工程師詹天佑;民國 *** 第壹任國務總理、復旦大學創辦人之壹唐紹儀;晚清外交家、民初交通總長梁敦彥;清華大學第壹任校長唐國安;北洋大學校長蔡紹基;中國第壹位礦冶工程師吳仰曾等諸多叱咤風雲的優秀人才。壹手策劃這壹傳奇的是中國最早留學於美國的留學生容閎(同去的還有黃勝、黃寬)。他的回憶錄《西學東漸記》,如實地反映了這壹傳奇的經過。容閎是在美國學成歸國的首位大學者。他的心願是:“予意以為,予之壹身既受此文明之教育,則當使後予之人,亦享此同等之利益,以西方之學術,灌輸於中國,使中國日趨於文明富強之境。”拳拳愛國懷情,在此表露殆盡。容閎是如何接受西方教育,又如何努力讓“西學東漸”,使國人亦享有此種教育權利的呢·下面聯系他的生平來講。容閎於清道光八年(1828年)出生在今珠海的南屏鎮。幼時家境貧困的他賣過糖,7歲時入澳門西塾讀書,因瑪禮遜學校不收學費,且毗近港澳的廣東沿海,習英文為謀生手段已演為當地風俗。七年後容閎隨學校遷至香港。1847年壹位美國老師勃朗先生,見容閎聰慧,就把他帶到了美國。經過預備學校幾年學習後,容閎於1850年考入耶魯大學。學校有優厚的獎學金,但條件是畢業後需留在美國做傳教士,容閎放棄了。他心中蕩漾著為祖國謀福利的打算:“予雖貧,自由所固有。他日竟學,無論何業,將擇其最有益於中國者為之。”(《西學東漸記》第五章)四年後畢業,壹位美國牧師說容閎連本國語言也忘光了,已具備徹底歸化的資格,在美國謀壹份體面的工作,是很容易的事情。然而懷著報效祖國之心的容閎,還是回到了中國。當時,“於本國語言,幾盡忘之,至是乃漸復其舊”(《西學東漸記》第六章)。喝了“洋墨水”,卻棄所長而謀生,回國後的八年生涯是很艱難的,做過文書、通譯、茶商。但容閎於民族的尊嚴與自身的氣節,看得比錢財重得多。在上海海關任職時,得知做翻譯的華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升至稅務總司壹職的情況後,便以不能與英國人享有同等權利而辭職。為挽留容閎,“因許月增予俸至二百兩”,但他還是離開了海關。“同事諸友,見予棄此二百兩厚俸”,“莫不目予為癡”。此時容閎是持“廉隅自守,道德為重,金錢為輕”的心態對待此事的,況且他胸中的鴻圖還沒有實現呢,“此豈為壹人利益計,抑欲謀全中國之幸福也!”同事們的想法,“是燕雀不知鴻鵠也!”(《西學東漸記》第七章)其“鴻鵠”之誌包括兩個方面:壹是希望中國人有接受西方近代教育的機會;二是把西學傳播到中國,讓中國成為壹個文明富強的國家,不再受列強的欺淩。從耶魯大學畢業,到遠大理想的實現,容閎歷經十八年的時間。他說:“溯自壹八五四年予畢業之時,以至於壹八七二年中國有第壹批留學生之派遣,則此誌願之成熟時也。”他是如何實現這壹“鴻鵠”之誌呢·經近代著名數學家李善蘭介紹,容閎結識了曾國藩,成為曾幕僚中人。知曾有籌建西式工廠之念,他伺機向曾提出設壹制造各種機器的母廠的建議,被曾接受並讓其赴美購置設備。此即中國近代工業的始初——上海高昌廟的“江南制造局”。不過在容閎心目中,這僅僅是取得曾國藩的信任,他的抱負是讓國人接受像他那樣的西方教育。事也湊巧,1871年發生天津教案,清廷派曾國藩去辦理,然通曉西方事務且有能與洋人直接語言交流能力的人才缺乏,這讓大臣們頭痛不已。當容閎向曾國藩提出選派幼童赴美留學的建議後,曾國藩於1871年7月,同李鴻章、丁日昌聯名上奏,闡明派遣留學生的主張和具體方案。清廷的目的是:“擬選聰穎幼童,送赴泰西各國書院學習軍政、船政、步算、制造諸學,約計十余年業成而歸,使西人擅長之技,中國皆能諳悉,然後可以漸圖自強。”(《同治朝籌辦夷務始末》卷82)經清廷批準,1872年,首批30名幼童赴美留學。計劃四年中壹***派遣120名,學習期限為十五年。但因保守勢力阻撓,1881年學生撤回,返京銷差,結局並不圓滿。保守勢力以陳蘭彬、吳子登為代表。陳蘭彬(1816—1894),字荔秋,廣東吳川黃坡村人。鹹豐進士,被選拔為翰林院庶吉士,充國史館纂修。1872年,陳蘭彬以留學生監督身份率領第壹批留學生30人赴美。陳蘭彬是正職,容閎是副監督。留 *** 童處於發育生長之中,對新鮮事物很感興趣並仿效之,他們隨美國人去教堂祈禱,穿著西式服裝,參與美式體育運動。對學生的這些舉動,陳蘭彬極為反感,“與學生常發生沖突,予恒居間為調停人”。每當容閎為學生的行為辯護時,陳蘭彬“疑予為襯衫偏袒學生,不無怏怏”。深究自己和陳蘭彬沖突的緣由,容閎判定是中西文化的差異造成的:“蓋陳之為人,當未至美國以前,足跡不出國門壹步。故於揣度物情,評衡事理,其心中所依據為標準者,仍完全為中國人之見解。即其畢生所見所聞,亦久處於專制壓力之下,習於服從性質,故絕無自由之精神與活潑之思想。”(《西學東漸記》第十九章)容閎敏銳地覺察到,專制與自由的本質區別,就是中國文化與美國文化的不同所在。1876年,陳蘭彬另有任職,遂推薦吳子登代之,清廷派吳子登出任留美學生監督。吳子登思想頑固,官僚習氣嚴重,對派遣留學生壹事持異議,“視中國留學生之留學外洋”為離經叛道之舉。“吳既任事,對於從前已定之成規,處處吹毛求疵,苛求其短。”“有所不滿意,又不明告予,惟日通消息於北京,造為種種謠言”。(同上)他到任後就把留美學生訓斥壹番,下令開除了兩名信基督教者,引起許多留美學生的不滿。同時還加重中文課程的學習,突出的是封建道德和禮儀教育。留美學生對吳子登的話就是不聽,只聽從容閎的號令。惱羞成怒的吳子登頻頻向清廷寫奏折,還給李鴻章寫信,講留美學生如何“美國化”,講容閎如何放縱幼童、目空壹切等等。只憑壹腔熱血報國卻對中國政治壹無所知的容閎,沒有在意吳子登的這些行動,也不進行反駁。清廷上下對吳子登的壹面之詞信以為真,連曾紀澤(時任駐英、法公使,曾國藩之子)這樣開明的官員都認為留美學生難以成才。1881年,吳子登請求清廷將留美學生全部撤回,迅速得以批準。當全體留美學生聽說朝廷讓他們即日中止學業回國的消息時,既悲憤又傷心。對大多數人來說,再過壹二年就大學畢業。在這四批120名學生中,只有詹天佑和歐陽賡大學畢業,還有60多人正在讀大學。在這些學生中,有3人到美國後病亡,數人先行回國,只有少數人抗拒不歸,其余的在1881年9月6日離美回華。容閎後來說:“自壹八八[[!GA996]]至壹八八六年,為余生最不幸時期。畢生誌願,既橫被摧殘(指教育計劃);同命之人,復無端夭折。”(《西學東漸記》第二十章)對康有為的變法,容閎極表同情。故康有為、梁啟超在上海成立“中國國會”時,就推舉容閎為首任會長。百日維新失敗後他逃往香港,轉至美國而終老。盡管“幼童出洋”的傳奇中途夭折,未達到容閎與洋務派自強的目的,但對近代中國的留學起到了前路先驅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增進了近代中國人向西方學習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