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壹個時代的剪影-----漢 (作者:金立揚)
壹、開國
高祖提劍入鹹陽,炎炎紅日升扶桑;光武龍興成大統,金烏飛上天中央。
――三國演義篇終詩
公元前202年,劉邦稱帝,漢朝開國。
登基六年後,劉邦回到故鄉沛縣,與父老鄉親縱酒狂歡。酒酣,高祖壹邊擊築,壹邊唱起自己即興創作的歌:“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就是著名的大風歌。如後人評價的:“高祖《大風》這歌雖止於二十三字,而誌氣慷慨,規模宏遠,凜凜乎已有四百年基業之氣。”這裏有勝利者的豪邁,有開國君主的躊躇滿誌。在誌得意滿之余,這位中國歷史上第壹個平民皇帝也坦率地道出了壹份期待和不安。是的,當他環視這個剛剛建立的國家,他的眼神壹定是憂慮的。
當時的社會,民生雕敝,百廢待興。戰國數百年的血戰之後,接踵而來的是秦朝殘暴的統治,隨後又是秦末的大規模戰爭,大戰七十,小戰四十。司馬遷在《史記》中感嘆:“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當時人口銳減,“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數十二三”。財物耗竭,“民失作業而大饑饉,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過半” ,“自天子不能具醇駟,而將相或乘牛車”。
當時的政治也極不穩定,危機四伏。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燕王臧荼反。七年,韓王信投降匈奴,以兵攻太原。十年,陳豨與王黃、曼丘臣反,自立為代王,叛亂波及華北全境。十壹年三月,梁王彭越反,同年七月,淮南王英布反。十二年,又有燕王盧綰反。除了內憂,還有外患。翦伯贊在《秦漢史》如此描述:“當漢高祖削平天下、統壹中原、得意洋洋、擊築高歌之時,四周諸種族已經把中原文化區域包圍得水泄不通了。……這些蠻族中,最成為中原種族之威脅的是北方的匈奴。因為它們具有強大的武裝,而又接近中原種族政權的中心。” 在劉邦率軍平息韓王信的叛亂時,被匈奴冒頓單於四十萬精騎圍於白登,狼狽不堪,七日之後才得以解圍。
更糟糕的是,這個政權缺乏任何意識形態上的合法性。從上古開始,君王就是受命於天,並且與英雄的氏族領袖血脈相承。夏王族的祖先大禹是“黃帝之玄孫而帝顓頊之孫也”,立下了治水的不世之功。至於商朝的始祖契幫助大禹治水有功,封於商。他的出生頗為奇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周同樣如此。傳說中有壹個女子叫姜原,踏到了巨人的腳印,懷孕生下了孩子,周的祖先後稷就誕生了,成為教民耕稼的農業始祖。秦呢?《史記》記載:“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來路同樣不凡。
那麽,漢高祖是什麽呢?什麽也不是。傳說他出生時母親夢與神遇,他的長相隆準而龍顏,他所居之處常有雲氣,這是後來的附會,當時要以此服天下,恐怕太難了。而且,他的家族世系實在沒有值得誇耀的。劉邦之父稱劉公,其母稱劉媼,連個象樣的名字都沒有。他手下的功臣大將,大多出身卑微,蕭何、曹參為縣政府小吏,陳平是屠夫出身,韓信是無業遊民,樊噲、周勃、灌嬰各以屠狗、織薄、販繒為業,黥布、彭越曾為盜賊,高祖自己做官只做到了亭長。
在這種情況下,漢朝要在如此廣大的地域中建立壹個統壹的國家,實現長治久安,沒有成功的先例可循。周的分封制,以宗法親情為基礎,但是時間壹長,親族的情誼和君臣的名分便難以為繼,最後走向了春秋戰國的自相殘殺。秦的郡縣制,實行中央集權,采用嚴刑酷法,結果二世而亡,似乎也不可行。秦朝滅亡的幽靈壹直徘徊在長樂宮和未央宮中。
在漢以前,中國雖然有夏、商、周三個朝代,但從來不是完整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如張光直所言:“夏商周三代的關系,不僅是前赴後繼的朝代繼承的關系,而且壹直是同時的列國之間的關系。從全華北的形勢來看,後者是三國之間的主要關系,而朝代的更替只代表三國之間勢力強弱的浮沈而已。”到戰國時代,散落在華夏大地上的成百上千個諸侯和部族逐漸整合,形成戰國七雄,但是他們之間“田疇異畝,車塗異軌,律令異法,衣服異制,語言異聲,文字異形”。就文化而言,在當時的華北,主要有齊魯文化和三晉文化之分。錢穆先生曾指出:“東方齊魯學人,大率尚文化,重歷史,其學風對象,以整個社會為主。重壹般之人生,不以狹義的國家富強為出發點。故其議論思想,往往求為整個社會謀徹底之改進。”“至三晉之士,則其目光意氣,往往僅限於壹國,僅以謀其國家富強為基準。其思想大體,僅為因利就便,趨於目前之功利而止。故其議論,往往尚權力而薄文化,重現實而輕歷史。”
三晉即趙、魏、韓三國,著名的法家人物多出於此。而把三晉文化發揮到極致的,則是經過了商鞅變法的秦國。秦人貪狠趨利,嚴刑峻法,不事虛浮,力行耕戰,具有極強的開拓性,造就了壹部高效率的行政機器和壹支勇猛善戰的軍隊。東方的齊國是另外的壹番面貌。齊國政治上始終沒有實行中央集權的郡縣制,經濟上采取的是以商業促進流通、以消費促進生產的管仲之術,思想上則由國家建立稷下學宮,讓諸子百家自由爭鳴。在南方,還有壹個曾自豪地宣稱“我蠻夷也”的楚國。楚國政治上混同夷夏,文化上浪漫、瑰麗、熱烈,信鬼好祠,重神厚巫,富有激情和想像,大異於中原。
這些國家都有定鼎天下的實力和氣魄。秦國就不用說了。齊國歷來國力強盛,號稱“東秦”。戰國末期,齊國兩個月就攻破燕國,占據燕都三年。後又舉兵滅宋,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晉,欲並周室而君臨天子,此時齊國已走在武力統壹天下的路上,距秦始皇壹統海內不到七十年。只不過壹招不慎,被燕國的名將樂毅聯合其余五國打了個措手不及,後雖復國,但是壹直閉門養屙。楚國地廣千裏,帶甲百萬,直到滅亡前,楚國的銅鐵產量仍然是最多的。楚國民眾有忠君報國的傳統,對秦國懷有深仇大恨。直到最後,楚國國勢衰微之時,秦國還是傾全國之力才把它拿下。
公元前221年,秦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壹個統壹的國家,“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儼然有建立千秋帝國的氣象。但是,對原來的山東六國,雖能收其地,收其民,卻始終未能收其心,最後只好使出了焚書坑儒的手段。六國的遺民們滿懷仇恨,各各懷著復國的夢想。當陳勝吳廣首先起義對抗暴秦時,齊魯的儒士立即負孔氏之禮器,往歸陳勝,委質為臣,孔子的後代孔甲還做了陳勝的博士,最終與其同死。而在楚國旗號下的軍隊,以劉邦、項羽為代表,終於打入關中,實現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讖言。
各自有著深厚的歷史傳統和鮮明的文化特色,彼此之間又積怨甚深的中華民族各個區域集團,能否在同壹個政權內相安無事,甚至相互認同,也決不是壹個輕松的問題。
上述所有的問題,漢代都給出了答案。這些答案是如此的成功,以至影響了中國兩千年。
漢代建立了“霸王道雜之”的統治模式。外儒內法,禮法並重,德刑兼用,既避免了秦嚴刑酷法帶來的苛暴,同時又避免了純用儒術可能導致的迂闊柔弱,既有政治理想,又有行政技術,做到了剛柔相濟,維護了社會的基本秩序和長期穩定。
漢代在經濟上確立了重農輕商的基本政策,民生迅速恢復。經過文景之治,“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間,國家亡事,非遇水旱,則民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盡滿,而府庫余財。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乘牝者擯而不得會聚”。這也許只是對盛世景象的描繪,至於經濟發展的壹般水平,有學者測算,從西漢末到東漢後期,每個農業勞動力年產糧2000斤,每個農業人口每年口糧486斤,全國每人每年占有糧食640斤。從漢以來的兩千年,我國農業雖然有所發展,但農業勞動生產率、每個農業人口的口糧數和全國每人平均占有的糧食數,仍在漢代已經達到的水平上徘徊。
漢代又實現了區域文化的大融合。西漢定都長安,承襲秦制,自然有秦文化的事功和法制精神。同時,漢高祖來自楚地,本人好楚聲、楚舞、楚衣、楚辭,其功臣舊將也多為楚人。楚地的文化遂北上,對漢代精神影響深遠。從兼容並包的氣度,尚巫尚赤的習俗,鋪陳誇張的漢賦,再到政治上壹度盛行的黃老之術,都可以看到楚文化的影子。漢初,叔孫通起朝儀,陸賈獻《新語》,之後漢武帝尊儒術,山東齊魯之學又澤被全國。盡管漢代依然存在區域風俗上的差異,但是各地逐漸超越了歷史傳統、文化傳承和血緣基因的差別,形成了中華民族的***同心理和文化認同感。
漢代把受到華夏文化浸潤的、居住於廣闊土地上的人民,摶成了壹個世界上最大的民族,壹直延續到今天。從此,這個民族就以“漢”自稱。
在漢代,華夏民族剛剛經歷了創造力勃發的軸心時代。他象壹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有著無限的好奇心和無窮的自信心。春秋戰國的百家爭鳴,積累了壹切它所需要的智慧。同時,他又剛剛走出血與火相滌蕩的上古時代,保持著原始的野性和活力。如今四海壹統、民生恢復,這個精力旺盛的年輕民族終於擺脫了內部的自相殺伐,內求鞏固,外求擴張。中華大地的面貌從此發生了永久的改變,亞洲的格局為之壹新,余波壹直沖擊到遙遠的西方世界。正如高祖在《鴻鵠歌》中所唱:“鴻鵠高飛,壹舉千裏。羽翮已就,橫絕四海。”
二、武功
伏波惟願裹屍還,定遠何需生入關。 莫遣只輪歸海窟,仍留壹箭定天山。
――李益 塞下曲
大凡壹個偉大的民族,都是在與強敵的殊死搏鬥中誕生或崛起的。百年戰爭勝利的號角,宣告了法蘭西民族的興起,此後幾個世紀法國壹直是歐洲大陸的中心。打垮了稱雄壹時的蒙古金帳汗國和瑞典王國之後,俄羅斯民族開始走上建立世界帝國的道路。西班牙無敵艦隊折戢沈沙,英國人成為海洋上新的霸主,打開了日不落帝國之門。北美英屬殖民地獨立戰爭的勝利,標誌著美利堅民族從此屹立於世。而漢民族,則是在與匈奴民族長達四百年的殘酷戰爭中,最終確立了日後2000余年在東亞大陸的軸心地位。
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作戰,是世界古代史的永恒主題。壹般來說,農耕民族對於遊牧民族,可以抵禦之,甚至戰勝之,卻難以徹底征服之。遊牧民族居住於廣漠的塞北苦寒之地,高緯度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暴風雪、饑餓、疾病、蚊叮蟲咬、極艱苦的勞動和無休止的征戰,無情地淘汰著弱者。遊牧人從小在馬背上長大,不需要訓練即可作戰,“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而且居無定所,飄忽不定,“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晁錯給漢文帝的奏折中就點出了這種困境:“胡人食肉飲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歸居,如飛鳥走獸於廣野,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以是觀之,往來轉徙,時至時去,此胡人之生業,而中國之所以離南畝也。今使胡人數處轉牧行獵於塞下,或當燕、代,或當上郡、北地、隴西,以候備塞之卒,卒少則入。陛下不救,則邊民絕望而有降敵之心;救之,少發則不足,多發,遠縣才至,則胡又已去。聚而不罷,為費甚大;罷之,則胡復入。如此連年,則中國貧苦而民不安矣。”
漢初,匈奴已經發展成為東起遼河、西逾蔥嶺的統壹的遊牧帝國。單於為全國最高首領,下有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所有部眾皆以十進制分為24個萬騎,萬騎之下,又設千長、百長、什長。古代制約遊牧民族強大的最重要因素,分裂和內亂,已經不存在。這樣組織嚴密、地域遼闊的遊牧帝國,農耕民族通常難以抵禦,更別說消滅了。但是漢軍居然把這不可能的事給做成了。雖然曾有平城之圍的困頓,和親的屈辱,但從雄才大略的漢武帝開始,漢軍即展開了史詩般的絕漠遠征,連續打了兩百多年,終於復九世之仇,徹底拖垮了這個龐大的草原帝國。
時在元朔五年(前124年),漢軍發起漠南之戰。車騎將軍衛青率軍出朔方,長途奔襲五百裏,把匈奴右賢王打得其措手不及,狼狽北逃。漢軍俘敵1萬多人,騎兵部隊初試鋒芒。此戰解除了匈奴對京師長安的直接威脅,為漢軍建立了向大漠深處進攻的戰略基地。
元狩二年(前121年),漢軍又發起河西戰役。20歲的驃騎將軍霍去病出隴西(甘肅臨洮),越過焉支山壹千余裏,穿過五個匈奴王國,斬匈奴名王以下八千九百余人,俘獲匈奴休屠王祭天金人。同年,霍去病再出隴西,越過居延海(內蒙古額濟納旗)兩千余裏,殺虜三萬余人。霍去病壹年中兩次橫穿河西走廊,如入無人之境,徹底掃除了匈奴在河西地區的勢力。匈奴為此悲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匈奴被迫撤到大漠以北,靠千裏流沙為屏障,惟求自保。
但是漢武帝決不善罷甘休。元狩四年(前119年)春,衛青、霍去病各率騎兵5萬深入漠北,尋殲匈奴主力,步兵三十萬殿後。衛青出定襄壹千余裏,與伊稚斜單於的匈奴主力軍團展開決戰。漢軍在漫天風沙中隊形不亂,紀律嚴明,匈奴騎兵大敗,伊稚斜單於只帶少數人向北突圍逃走。霍去病則率領“敢力戰深入之士”出代郡,長驅兩千余裏,殺虜七萬余人,左賢王所部主力幾乎全部被殲。霍去病乃封狼居胥山,登臨翰海,祭告天地,慶祝勝利。從此“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
到東漢初年,匈奴已經分裂成南北兩部,南匈奴歸降中國,北匈奴則依然為患。永元元年(公元89年),車騎將軍竇憲出朔方,度遼將軍鄧鴻出五原,南匈奴單於出滿夷谷,在涿邪山(蒙古戈壁阿爾泰山)會師,向北深入瀚海沙漠三千余裏,到稽落山終於捕捉到北匈奴主力。北匈奴主力崩潰,北匈奴單於向西逃走,親王以下壹萬三千人被殺,八十壹個部落***二十余萬人投降。竇憲就在燕然山(蒙古杭愛山)上,豎立石碑,紀念這次空前的勝利。隨軍出征的班固寫下了氣壯山河的《封燕然山銘》:“四校橫徂,星流彗掃,蕭條萬裏,野無遺寇。...躡冒頓之區落,焚老上之龍庭。上以攄高、文之宿憤,光祖宗之玄靈;下以安固後嗣,恢拓境宇,振大漢之天聲。”
兩年後(91年),漢軍再接再厲,企圖壹舉消滅已經極度衰弱的北匈奴汗國。征西將軍耿夔、司馬任尚出居延塞(內蒙額濟納旗),帶領精騎窮追五千余裏,在金微山(蒙古阿爾泰山)下,大破匈奴軍,俘獲閼氏,斬名王以下五千余級,盡獲其珍寶財畜。單於倉皇逃走,不知去向。北疆和西域的北匈奴勢力被徹底拔除。
漢朝對匈奴的全勝,有其國大民富、兵器尖利的因素。其實,這些優勢,歷代中原王朝無不擁有,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宋朝就是壹例,但宋卻先敗於遼,再敗於金,最後亡於蒙古,連小小的西夏都搞不定。宋所缺少的,是壹種強悍的精神力量。
漢匈戰爭中漢軍發起的所有關鍵性戰役,有壹個***同特點,即以大規模的騎兵兵團為核心,勞師遠征,長途奔襲,直搗龍庭,除惡務盡。兩千年前的北方大漠,沒有道路,沒有地圖,沒有現代交通工具,沒有沿線補給,有的只是饑渴、嚴寒和漫天的黃沙。“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在嚴酷的自然和嗜血的強敵面前,漢軍格鬥而死的,疾病而死的,饑寒而死的,數以萬計。但是漢軍依然義無反顧,壹次又壹次出塞千裏,壹掃胡塵,所依托者,是全民族的尚武風氣和壹往無前的進取精神。
兩漢特別是西漢時期,戰國時代的總體戰遺風猶存,兵民不分,有事則人盡可兵,事畢則兵盡還民。《漢儀註》中說,民年二十三為正,壹歲為衛士,壹歲為材官騎士,習射、禦、騎、戰陣。每年秋後,各地要進行訓練、比武、考核。貴族子弟或者家世清白的子弟(良家子)則可以加入期門羽林,擔任皇室警衛。上至封君列侯,均有從軍義務,即使是丞相之子也在戍邊之調。當時,濃烈的尚武之風彌漫全國。伏波將軍馬援有言:“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窮困潦倒的貧民依然擁有壹把利劍,“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 平民擁有兵器是如此廣泛,以至於“灑削”(磨劍、修劍削)也能成巨富,司馬遷曾為之慨嘆:“灑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
今天屬於溫柔之鄉的江南壹帶,當時的民風卻比北中國還要強悍,“吳越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學富五車文質彬彬的儒者,壹樣習武知兵。景帝時期的經學名家轅固得罪了喜好黃老之學的竇太後,被扔進了野豬圈,轅固手持利刃,“下圈刺豕,正中其心。”司馬相如自幼練習擊劍,東方朔則以劍術自負。皇室貴胄也決沒有生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文弱,狩獵、比武甚至搏獸是他們***同的喜好。以搏獸而論,漢武帝“好自擊熊豕”,能“手格熊羆”。昌邑王劉賀登基後,驅馳北宮、桂宮,“弄彘鬥虎”。廣陵王劉胥有勇力,常於別囿學鬥野熊,能空手搏之,熊“莫不絕脰”。
那時的人們,有壹種聽之見之則征服之的氣概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蠻力。《世說新語·言語》中有壹段話對比了魏晉人與秦漢人精神氣質的巨大差異:“荀中郎在京口,登北固樓望海雲:雖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淩雲意;若秦漢之君,必當褰裳濡足”。面對未知的、廣闊的、無限的世界,面對艱苦的戰鬥和艱難的人生,後世的中國人或遠觀,或麻木,或逃避,或沈溺於奢靡之中。漢人則不同,他們馬上就會行動起來。如蒯通所言:“猛虎之猶豫,不若蜂蠆之致螫;騏驥之跼躅,不如駑馬之安步;孟賁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聽說海上有仙人,他們的船隊就拔錨起航,連皇帝也數次三番地泛舟於萬頃波濤之上。聽說遙遠的西邊有寶馬,有財富,有其他的文明,漢朝的使節、軍隊和商人就源源不斷地奔赴無邊無際的沙漠和群山。
於是有了博望侯張騫的鑿空西域。張騫和他那支小小的隊伍,在既無經驗,又無補給,強敵攔路的情況下,毅然決然地向那茫茫不可測的大漠挺進。他被匈奴扣留了十壹年,娶了匈奴妻子,但是壹旦逃出,還是繼續向西,壹直在阿姆河流域找到大月氏國。在漢代,象張騫這樣的人,決不是少數。張騫出塞百余人,惟二人得還,可謂九死壹生,但是史書記載:“自騫開外國道以尊貴,其吏士爭上書言外國奇怪利害,求使。”那個時候,漢人把所有已知的世界上天入地求之遍。聽說從四川有道路可以通往身毒(今印度)和西域,漢人就翻越崇山峻嶺,冒著熱帶瘴氣節節挺進,滅且蘭,降滇國,定七郡,拓地千裏。聽說西邊有個強國叫大秦,甘英就壹路跋涉到波斯灣,而漢朝的海船則壹直航行到今天的印度和斯裏蘭卡。
於是有了冠軍侯霍去病的“有氣敢往”。公元前 123年,年僅18歲的霍去病第壹次帶兵出征,即“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裏赴利”,斬首捕虜兩千多人,殺死匈奴單於祖父,生擒單於叔父,出奇制勝,勇冠全軍。後來,匈奴渾邪王謀降漢,霍去病前往迎接,渾邪王部將看到漢軍陣容嚴整,心存疑懼,許多人不想投降了,紛紛逃遁。霍去病再次顯出其“敢深入,常與壯騎先其大軍”的剽悍勇猛,當機立斷,壹馬當先,馳入匈奴軍中,斬其欲亡者八千人,渾邪王遂降。霍去病壹生中的許多戰鬥,都是不帶輜重,在敵人深遠的後方尋找、追擊、毀滅,這是農耕民族的遊牧軍隊,是冷兵器時代的閃電戰。李白稱頌道:“天兵照雪下玉關,虜箭如沙射金甲。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長驅直入,摧枯拉朽,是之謂也。
於是有了貳師將軍李廣利的兩征大宛。聽說大宛(位於今費爾幹納盆地)有漢血寶馬,漢武帝派人以重金求之。大宛欺漢朝遙遠,不但不給寶馬,反而誅殺漢使。太初元年(公元前103年),大將李廣利率漢軍出征討伐。這是中國迄今為止最遠的遠征,據《劍橋中國秦漢史》測算,目的地距離長安在5000公裏以上。遠征軍開始出師不利,潰退回玉門關。漢武帝大怒,“使使遮玉門,曰軍有敢入者輒斬之!”第二年,經過增援的漢軍再次咬牙越過茫茫大漠,沿途屠輪臺,滅郁成,大宛殺王獻馬出降。這次勝利,武帝頓全國之力,“損五萬之師,靡億萬之費,經四年之勞”,換來幾千匹寶馬。漢帝國從此聲威大震,西域諸國望風披靡。
於是有了史不絕書的漢使立功絕域的故事。孤懸萬裏之外,身處敵國之中,漢朝的使節依然能夠以單車輕騎,斬名王,定屬國,布國威於四方。元鳳四年(公元前77年),傅介子率吏士40人智斬樓蘭王,改國名為鄯善國。漢宣帝元康元年(公元前65年),馮奉世出使西域,聽說莎車國發生政變,漢使被殺,當機立斷,不待奏聞朝廷即調集各國兵馬,壹舉攻克莎車都城,重立莎車王。建昭三年(前36年),西域副校尉陳湯矯制興師,越過蔥嶺,誅殺郅支單於,傳首長安。元延二年(前11年),段會宗以輕兵深入烏孫,誅烏孫太子蕃丘。至於定遠侯班超,在投筆從戎以後,率三十六人號令諸國,橫行西域三十壹年,五十余國悉皆納質內屬,其人其功,更是震古爍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