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有許許多多令人沈湎眷戀的回憶。我不知道我對妳的愛，十八年來是否雜夾有壹些不經心的、任性的以及成人對孩子不夠了解的責備，而曾使妳難過。我讀過壹個父親因對孩子無端發脾氣，傷了孩子的心，而事後深表懊悔的文章。壹位日本作家也說：“當孩子在妳身邊的時候，多寵愛他們吧。不要等到妳不能寵愛他們時再來後悔。”東東，假如人生能夠重來壹次，我真會情願溺愛妳的!
孩子長大了，許多父母都會感到壹些無法再把握孩子童年的惆悵。因為，孩子長大了，便不再整天粘著妳了，他有了自己的思想、朋友和活動天地；他不再那麽依順，他甚至開始反叛了。但是，對於我，反倒高興有了壹個可以談話的朋友了。有什麽事情可以比自己的孩子長大得能夠兼為摯友更令人滿意開懷的啊!人生如有知己，應該以自己的孩子為最。是不?
東東，讓我以這樣的心情來祝賀妳的十八歲生日。
二、兩代人的矛盾
“父與子”時常被看作是對立的兩方，意味著思想的沖突，觀念的差異，新與舊的不同，進步與保守的矛盾。下壹代往往在下意識中受到這流行觀念的影響，好像壹開始便必然處在與上壹代對立的地位。孩子，我希望我們不致有這麽令人不愉快的關系。其實，在這“兩代
在“兩代的矛盾”中，可能有壹部分是源於父母的愚昧和落伍，但也有壹部分是出自下壹代對父母經驗的無條件否定，出自年輕人的盲目反抗與追求“成熟”、“獨立”的急躁。不過，壹切悲劇的造成，都由於父母與子女間有時不能像朋友般地把問題攤出來談談，大家
盡可能地過壹種較隨便的、不拘束的、較多接觸的***同生活。東東，美國作家勞倫斯著有壹本叫做《我的父親》的書(妳可以在我的書架上找到)，在他的描寫裏，他父親壹樣犯有許多惹兒女煩厭的“嚴父”怪癖。但是，就因為他們父子彼此多了點“友情”和理解，兩代間的
關系充滿了和諧的快樂。孩子，我從小喪父，沒有享受過父愛，也沒有機會服從或反抗父親。但是，即使對於溫柔慈祥的母愛，我也曾犯過盲目反抗的錯誤。等到了解“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深情時，已是後悔莫及！
孩子，我可能有許多錯誤，妳也可能有許多錯誤，可是，希望妳踏進“反抗”的年齡時，能夠避免流行的“父與子”觀念的感染，避免摭拾壹些概念、術語，輕率地對父母下評斷。而我，當妳踏進“反抗”的年齡時，能夠對妳們“下壹代”有更深的了解與同情，在思想上
不至於老舊得太追不上屬於妳的時代。
孩子，我真希望妳們兄妹，把父母看作可以談心的知已，讓二我們***享妳們的喜樂，分擔妳們的煩惱。 ：
三、讀書的苦樂
現在妳正為準備大專聯考而深感讀書之苦，我像其他的父母壹樣，雖然極端同情妳卻不能不鼓勵妳，甚至鞭笞妳盡全力去爭取這壹場殘酷競爭的勝利。說起來是非常令人詫異的，享受過自由自在的讀書生活的我們這壹代，在思想上、制度上卻布置了壹個叫妳們憎厭的讀書環境。自以為愛護下壹代的我們，卻使妳們讀書受到那麽長時期(從幼稚園到大學)的身心折磨。我記得故鄉老家後院臨天井的小書房裏，曾祖母曾掛了壹條橫幅，寫著“讀書最樂”四個字。我年少時常為這四個字所表現的意思所感動，並引起***鳴。我們這十代人是較幸運的，雖然我們讀書也曾感到“光宗耀祖”、“十年寒窗”壹類的傳統壓力，但並沒有像妳們這樣喘不過氣來的考試與升學的逼迫。妳們高中國文課本裏也許還有蔣士銓③的《鳴機夜課圖記》。妳可以從這篇文章中讀出昔人讀書之苦，但也—定能感受到那洋溢於文字中的讀書樂。以我來說，從連環圖畫、《西遊記》到《紅樓夢》；從郁達夫到屠格涅夫④；從徐誌摩⑤到吉辛⑥；從新月派⑦的詩到美國惠特曼⑧的《草葉集》，我們少年時代，讀書真到了廢寢忘食的快樂程度。我現在閉著眼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壹面吃飯壹面讀書(不是功課)的“迷樣子”(祖母的話)。我在妳這個年齡，曾經捧著肖洛霍夫①的《靜靜的頓河》，整夜地不睡覺，等到發覺窗外泛白，才意猶未足地合起書本起床。這正是當前長年為考試、升學煩惱緊張的妳們所難以想像的讀書“閑”趣。
東東，妳來信說，希望我不要對妳期望太高，妳對於選擇科系的“誌願”也表示了獨特的意見。孩子，坦率地說，我無法抑制妳的期望，我雖不致橫蠻專制到幹涉妳對“誌願”的選擇，但也實在希望妳能考進大學。我不能在自己孩子面前唱反升學主義的高調，盡管我希望妳能從心所欲地享受讀書之樂。我祈禱妳能夠隨意讀書，不再為“功課”苦惱的日子快些來臨。那時妳可叫做壹個率性讀書的人。在學問的海洋中，有無數的蓬萊仙島，涉獵其中，
其樂融融。孩子，扯起妳的帆去遨遊吧。
四、青 春十八歲使我想起初長彩羽、引吭試啼的小公雞，使我想起翅膀甫②健、開始翺翔於天空的幼鷹，整個世界填滿不了十八歲男孩子的雄心和夢。 十八歲使我想起我當年跟學校大隊同學遠足深山。春夏初交，群峰碧綠，我漫步於參天古木之中，發現壹大叢新長的案樹，枝椏上翹，新芽竟長，欣欣向榮。我指著其中挺秀的壹株對同學說，這就是我，十八歲的我。好自負的年齡啊!
東東，人到了中年便時有閑愁，怪不得詞人會感嘆年華壹瞬，容銷金鏡，壯誌消殘，我也不免有些感觸。想起壹手托著妳的身體，壹手為妳洗澡的去日；想起妳吵鬧不睡，我抱著妳在走廊上行走半夜的情景；想起陪妳考幼稚園、考初中、考高中的壹段段往事；還有那
無數瑣碎而有趣的回憶******孩子，壹切都歷歷在目，我真不相信十八年已溜走了。不過，看到妳英姿俊發，我年輕時的夢，正由妳在延展，亦深覺人生之樂，莫過於目睹下壹代的成長、茁壯。妳讀過《金縷衣》吧，勸君惜取少年時，孩子，多珍重!
壹九六六年三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