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尹澄擔心地看著站在窗邊的姐姐。已經站在那裏很久,她沈默地望著黑夜中的星星,潔白的臉龐被夜色籠罩著,眼神遙遠而空茫。
記得姐姐剛從那個黑暗的地方出來時,渾身是傷,臉上赫然也有壹道新鮮的傷痕,然而無論他怎樣心痛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麽,她都沈默無語,眼睛黑漆漆的壹片死寂。後來,她臉上的傷痕漸漸好了,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她仿佛也漸漸恢復過來了,如常的談笑和溫柔,只是那段被關在黑暗地方的日子成為了永久禁忌的話題。
為什麽要將舊事翻起……
為什麽不能讓他和姐姐徹底地將那段往事忘記呢……
“叩、叩!”
病房門被敲響。
“請進。”
尹澄輕聲說,尹夏沫也被驚醒般緩緩轉過身來。病房門打開了,壹個嚴肅又略帶古板的身影走了進來,尹澄楞住,這個出現的人竟然是沈管家。
“尹小姐。”
沈管家禮節性地向尹夏沫鞠躬,然後,面無表情地直視她說:“首先請您原諒我的冒昧打擾,此次造訪並非少爺的授意,而是我的個人行為。”
“請不要稱我為‘您’。”
尹夏沫略怔之後,示意請他坐下。
“沈管家有事請講。”
“很抱歉,今天下午您在休閑廳裏與少爺的對話被我無意中聽到了。” 沈管家筆直地站著,仿佛沒聽見她的糾正,神態中帶著不諒解的刻板固執,“尹小姐,請恕我直言,您無權因為壹些私人的猜測而傷害到少爺的感情。”
“……”
她皺眉,不知道他到底是何來意。
“當年法院追索尊親欠下歐氏集團債務,並且凍結帳戶、收回房屋所有權的事情,與少爺毫無關系。”沈管家聲音平板,“因為——那些事情都是我做的。”
“妳說什麽?”
尹夏沫霍然擡頭!
她盯著面前的這位老人。從小時候她就認識沈管家,沈管家壹直以來都是形影不離地跟著歐辰,忠心耿耿,如仆如父。
“是的。”沈管家目光毫不回避,說,“當年集團的財務部門上報請示,關於尊親去世後那筆欠款的事情應該如何處理,是我替少爺決定,按照法律的規定限期追回那筆款項。”
“歐辰會讓妳幫他決定事情嗎……”她淡淡失笑,不想再聽下去,以歐辰的性格怎麽可能讓沈管家插手這些事情。
“少爺並不知情。”
“……”
“就在妳和少爺分手的那壹夜,”沈管家聲冷如鐵,“少爺在大雨中獨自開車,發生了嚴重的車禍,重傷昏迷了整整兩個多月,當少爺終於從死亡線上活過來後,已經完全失憶了。”
車禍?!
腦中“轟”地壹聲仿佛有層層白霧蕩開,尹夏沫愕然呆立住!在蕾歐公司與歐辰多年後相遇的那壹天,她曾經聽沈管家提到過關於歐辰失憶的事情。她壹直以為那是偶然事故,原來竟是——
在分手那夜歐辰就出事了嗎?!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了起來。六年前那晚的櫻花樹下,她冷漠地將綠蕾絲拋向夜空,那些因為絕望和恨意而說出的傷害他的話,狂亂搖晃的樹葉下,他蒼白驚痛的面孔,緩緩跪下的身影……
歐辰……
歐辰……
猛地握緊手指,壹陣劇烈疼痛的翻絞使她的呼吸窒息在胸口!就在那晚,就在她失去理性傷害了他的那晚,歐辰出事了嗎……
她是少爺命中的魔咒啊……
望著尹夏沫震驚失神的面容,沈管家心中充滿無奈的悲涼感。最初的時候,他以為這個女孩子是少爺的陽光,少爺因為她而漸漸會微笑、會期待、會心神不屬、會在深夜裏凝神為她親手制作各種東西。
然而那壹晚,她是那麽殘忍和冷酷!
在庭院的大門外,他雖然聽不到她對少爺說了些什麽,卻從敞開的院門看到了壹切!滂沱大雨中,少爺跪在樹下漆黑的剪影,他幾次忍受不住想要沖過去將少爺扶起來,可是那樣尊貴倨傲的少爺會無法容忍被人看到如此卑微的場景吧……
當少爺終於緩慢地從庭院裏走出來,是四個小時以後。雨水將少爺全身淋得濕透,漆黑的頭發黏在少爺蒼白的臉上,滴答滴答落著水珠,少爺走得很慢,背脊卻挺得筆直。拒絕了他的攙扶,雨中,少爺緩緩回頭又望向那個庭院,眼神中的絕望讓他至今都無法忘記。少爺命令司機從車裏出來,獨自壹人坐進了駕駛位,車門砰地壹聲關上,在他和司機的驚慌無措中,少爺駕車以壹種可怕的速度消失在漫天大雨的夜晚!
他當時就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然後……
是壹場災難……
當他接到警察局的電話趕過去時,少爺已經滿身鮮血地被推進醫院的急救室,警察說是車禍。手術整整持續了將近壹天的時間,老爺也從法國特意趕來,而少爺始終昏迷不醒,醫生說是除了外傷和內臟器官的損傷,還有淤血積在少爺腦部,壓迫住了神經,情況非常危險。
車禍……
又是車禍……
少爺的車禍是意外,還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尊貴的少爺怎麽可能為了壹個女孩子而……
可是那個女孩子對少爺的傷害,是不可原諒的!所以當歐氏集團將是否追索尹夏沫養父欠款的請示文件呈報給老爺時,他告訴老爺,那個女孩子應該為她對少爺曾經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
“只是那些被雇傭去查收財產的人會如此粗暴,竟然試圖猥褻您和您的弟弟,並且使您發生傷人事件以致入獄,是我當時未曾預料到的。”沈管家聲音凝重地說,同時深深對尹夏沫和尹澄鞠躬,“道歉也許為時過晚,然而我仍舊想向兩位表示歉意。”
尹夏沫看著他,驚愕、茫然和痛苦在她的眼睛裏混合在壹起。
“壹切……都是妳做的?”
“是的。”
“包括小澄在歐家別墅外面昏迷暈倒,被淋了壹夜的雨,卻無人過問甚至沒有人打電話喊救護車,”她呼吸急促起來,緊緊盯著沈管家,“也是——妳做的嗎?”
“姐,當時不是沈管家……”
病床上,尹澄吃力地坐直身體,對姐姐解釋說。
姐姐因為打傷那個黝黑青年被警察抓走後,他又怕又慌,怕姐姐在那個可怕的地方受苦,怕姐姐真的被判刑該怎麽辦。慌亂中,他只想到有壹個人能夠救姐姐,於是來到了歐氏別墅的大門口。
可是,不管他怎麽懇求,別墅的管家和傭人都不肯讓他進去,也不肯告訴他歐辰在什麽地方。他抓住別墅大門的鐵欄哀求,壹個粗壯的男傭將他拖出去,摔在門外的地上,他失去意識昏迷了過去!
醒轉時,已經是半夜,天空下起了雨,而他依舊是躺在別墅外的地面上。冰冷的雨水帶來刺骨的寒意,他看見別墅裏黑漆漆壹片,仿佛毫無生息,掙紮著他再次起來按鈴,或許歐辰哥哥已經回來了,或許歐辰哥哥正在裏面睡覺……
然而仍然沒有人肯替他開門……
壹陣眩暈之後,他又昏迷在滿地雨水裏……
“是我吩咐他們的。”沈管家面無表情地說,“別墅不歡迎任何打擾,也不歡迎任何閑雜人等。”守護昏迷中少爺的時候,他接到別墅劉管家的電話請示,看著病床上生命垂危的少爺,他冷硬地回復了劉管家。
“妳似乎覺得妳做的事情都是理所應當的。”
尹夏沫強自克制住情緒。
那時候小澄剛剛出院,原本就沒有恢復的病弱之體在昏迷中被大雨淋了整整壹夜,立時又惡化起來,轉化成來勢洶湧的腎病和其他內臟器官的並發癥。由於這些並發癥,小澄的身體始終不能調養到壹個比較好的狀態,現在甚至不能透析,只能用換腎手術來爭取最後的生機。而且,醫生警告過她,就算做完換腎手術,小澄也……
“眼看著少爺的感情和生命受到傷害,那些事情在當時對我來說,確是理所應當的。”
“妳要怎麽對待我,我無話可說,”尹夏沫胸口起伏了壹下,“可是,小澄那時候只是壹個孩子!妳難道竟然壹點歉疚的感覺都沒有嗎?”
沈管家沈默片刻,眼中閃過壹絲自責。
“我會為我做過的事情負責。可是您誤會是少爺授意對您做這壹切,讓我感到詫異。”
“……”
她心中苦澀。原來,過去都只是壹場誤會嗎?可是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所有的傷害都已經造成,所有的錯誤都很難去彌補。
沈管家直視她,說:
“因為少爺是用他的生命來愛您,他不會也不可能做出任何讓您痛苦的事情。請您珍惜少爺的感情,不要再壹次又壹次地傷害他。”
*** ***
“又是尹夏沫……”
酒吧裏,玫瑰紅色的燈光迷離而夢幻,玫瑰紅色的圈型沙發裏,沈薔邊說邊放下手中前天的舊報紙,夏老板隨手將它拿了過去。遠處幾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使得酒吧裏的客人無法接近這個角落。
“哦?”
報紙上面《豪門新娘尹夏沫昔日案底曾被清洗》的偌大字眼觸目驚心,夏老板若有所思地看著。華錦……這個記者倒是有通天的本事,當年他命人將尹夏沫在看守所的記錄全部銷毀,沒想到竟然百密壹疏……
“也許婚禮會取消,歐氏集團怎麽會可能接受有案底的新娘。”
沈薔心情復雜地看向身邊的洛熙。雖然橘子日報爆出的尹夏沫過去曾經入獄的新聞,很快就像泡沫壹樣被壓到水面以下,其他所有媒體都只報道了壹天就突然全都閉嘴了,但是上流社會已經全都知悉了這件事情。那個記者寫的有根有據,應該不是憑空捏造。
昏暗的燈光下,洛熙卻好像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沒看見,只是沈默地壹杯接壹杯的喝著酒。沈薔原本希望尹夏沫嫁入豪門可以使得阿洛看清楚那女孩子虛榮功利的真面目,那個女孩子不值得他這樣!
可是——
他越來越沈默的氣息,越來越蒼白的面容,卻使得她膽顫心驚起來,仿佛他的生命正在流逝,仿佛他隨時會在人世間消散。
“妳不能再喝酒了!”
沈薔忍無可忍地將他手中的酒杯奪走,洛熙木然地望著自己空落落的手指,好像他所擁有的最後壹樣東西也被人搶走了。
“她值得妳這樣嗎?她究竟有什麽好?!不過是個飛女而已,為了名利不擇手段,壹心只想往上爬,妳為了她做了多麽多事情,她壹旦有了嫁入豪門的機會就將妳拋之腦後……”
“夠了!”
不想聽到這些,洛熙勉力站起身,忽然他的身子微壹踉蹌,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這些日子因為失眠從沒有入睡,眼前壹片漆黑,腦中猛地劇烈眩暈起來!
“阿洛……”
沈薔焦急地扶住他,感覺他身體冰涼,虛弱得就像白霧中的夜露。
“……妳是不是不舒服,怎麽這麽涼……”
“大哥,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漸漸從眩暈的漆黑中隱約看清楚面前的事物,洛熙克制住身體的不適,對夏老板打了個招呼,然後掙脫開沈薔的雙手,緩慢地向酒吧外走去。今晚沈薔硬要拉他出來,說是曾經對他有恩的夏老板要見他,結果不過是她找的壹個借口而已。
《天下盛世》已經殺青了,他再沒有什麽責任和牽掛,世界原本就是黑暗和冰冷的,他只想守在自己的房間裏,不想去見任何人,也不想聽到關於她的任何事情。
“洛熙!”
沈薔也站起身想要追出去,他蒼白失血的面容和冰冷虛弱的身體好像是生病了,不能讓他壹個人呆著,如果他出了什麽事……
“讓他去吧。”夏老板沈聲說,阻止住她,“有些傷口需要壹個人獨自去舔拭,讓他安靜壹下。”
“可是他喝了很多酒……”
望著洛熙清冷孤單的背影消失在酒吧門口,沈薔心裏痛得發緊。
“我會安排。”
夏老板對遠處的大漢們招了招手,壹個大漢走過來,夏老板低語幾句,那大漢點頭,隨後也離開了酒吧。
走出酒吧。
繁華的街道上有來來往往的汽車和行人,洛熙的身影被路燈拉成斜長的陰影,他空茫地仰起頭,只見漆黑的夜幕中掛著幾顆寂寥的星星。呆呆地站在夜色裏,迎面而來的冷風忽然使得體內的酒意被激了起來,胃中壹陣難受得克制不住的翻絞,他吃力地走進旁邊壹條黑暗的小巷裏——
“嘔——”
扶住小巷的墻壁,洛熙蒼白著臉孔開始翻江倒海地嘔吐起來,他的身子難過得彎成蝦米般,順著墻壁慢慢滑下。
曾經進過看守所嗎……
以她那樣忍耐淡靜的性格,竟被逼得做出觸犯法律的行為,那壹定是很可怕的事情吧。在那些日子裏,她是經歷了怎樣的痛苦……
他想要見到她!
想要知道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想知道她是否已經從舊事中痊愈了,如果她什麽都不想說,那他就靜靜地守在她的身旁……
漆黑的夜色裏。
幽長的小巷。
痛苦像壹只冰冷的手將他的內臟揪緊翻絞,蜷縮著嘔吐著,洛熙蒼白的臉色就像夜晚河流裏飄著的白色花瓣,淒清而單薄,在如死去般的嘔吐中,他的睫毛漸漸被淚水濡濕。
可是,她是不需要他的……
她身邊已經有了其他人……
歐辰會因為她的過去而放棄她嗎……
如果她被放棄,他壹定會去嘲笑她,會讓她後悔曾經拋棄了他!然後……他才會原諒她……把她抱在懷裏,愛她寵她,給她想要得到的壹切,再也不讓她離開……
劇烈的嘔吐將他全身的力量都掏空了,兩滴淚水靜靜緩緩地從洛熙臉頰滑下,就像夜幕中的星光,那淚水在小巷的黑暗中,悄無聲息。
歐辰……
又怎麽可能放棄她……
多少次在歐辰的眼睛裏看到對她的感情,濃烈得仿佛她是唯壹的光芒,又怎麽可能因為所謂的過去而放棄她……
只是癡人說夢罷了……
命運似乎是將她和歐辰纏繞在壹起的,而他,不過是多余的,從出生那日起,他就是多余的……
“洛先生!”
壹陣尋找的腳步聲從小巷外傳來,那大漢發現了巷裏黑暗處的洛熙,匆匆走過來,想要去扶起他。
拒絕了大漢的攙扶,洛熙吃力地扶著墻壁努力站直身體,他的臉色依舊蒼白,淚水和脆弱的痕跡卻已蕩然無存。
“洛先生,我送您回家。”
“……不用。”
洛熙的身影孤孤單單,他緩慢吃力地走出小巷,夜幕中的星光淡淡灑在他的身上,如同壹滴寂靜的淚水。
壹切已經無法挽回……
三天後……
她將會是別人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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