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跑,西湖西南面,大慈山白鶴峰下。唐元和十四年,即公元八壹九年,性空法師在這裏建成廣福禪院,因夢見二虎刨地作穴,引來泉水,而刨、跑二字相通,故別稱虎跑寺,宋大中八年改大慈寺,僖宗乾符三年加了“定慧”二字。
壹九壹八年舊歷七月十三,李叔同先生在這裏落發為僧,告別紅塵,從此開始了弘壹法師的行腳生涯,芒鞋衲衣,各地掛錫,整整二十四載,直至壹九四二年於閩南圓寂。
當我踏入虎跑的大門,走在落葉紛飛的靜幽小路上時,想著這年是弘壹法師圓寂七十年整。壹千多年來,這寺院曾經發生過的大大小小的故事,假若全部記錄在冊,那麽冊子或許能堆滿壹座藏經樓,而今天看,是空空蕩蕩了。
壹路走著,長亭古道,枯草連天,沒有誦經聲,昔日香火旺盛的大慈山定慧禪寺,在李先生披剃出家近壹百年後,變成壹座公園,僧人早不見蹤跡。只有汩汩流淌的泉水和寂寂無語的山林依然如昔。這裏的人們相信虎跑泉受了神的仳佑,純凈鮮活,喝下會獲得健康。
當弘壹法師還是李叔同的時候,他也相信這些說法,因此選擇這裏斷食療養,他同時還相信斷食可以解決身心靈的不堪狀況,比如因無法痊愈的肺結核病和生活壓力引起的神經衰弱。他在這裏邊斷食邊清修,自然而然生出披剃出家的因緣。
世事無常態,人在這個世間總是孤獨的,看似交遊不乏,而真正相知者甚廖。所以人既需要入世,也需要潛懷;既需要觀照,也需要探索。用不同的經歷填補些生命的空白,分享生命的內容,慢慢走著,從黑暗到望見薄霧,看見光亮,發現世界並沒有改變,只是內心的沈重稍微輕了壹些。
《金剛經》有雲:“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人壹落地,在世間有了活動的痕跡,便如激活了新帳號,開始生命探索的過程,這個過程即修行,出家只是形式,在家亦是歷煉。對任何人與事,不執著,不糾纏,不貪戀,因為世間萬象皆虛空,名利欲望都屬於皮相,只有徹底破除執見,練就無分別心,無差異心,看穿諸相皆空相,便漸見如來真面。
壹切身份只是裝飾軀殼的外衣,拋卻這些外衣,李叔同是誰呢?
不妨將他還原為壹個人,去掉後人給他的加持,將他身上的光圈移開,讓他從玻璃櫥裏走出來。
於是,壹些發生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真實故事慢慢鋪陳開,不悲,也不喜。
卻又悲欣交集。
欲求不息
壹八八零年舊歷九月二十日,李叔同出生於天津望族桐達李家。他的第壹個名字是年逾七旬的父親李筱樓起的,文字輩行三,大名李文濤,字叔同,乳名成蹊。後來,他為自己起過數不清的名字,花哨的,素樸的,名字根據他的境遇和心情變化,直至暮年,他仍在為自己起著各種的別號。
五歲喪父的世家公子李叔同,從小看盡人間繁華,亦看見人情淡薄。母親地位低下,尤其是父親去世後,更見淒涼,母子倆相依為命,因長兄已逝,擔起家庭重責的`是比他年長十余歲的二哥李文熙,文熙是他幼年的啟蒙老師。
龐大的李家,住了不少寂寞無主的人,比如李叔同的長兄文錦之母、妻、媳三代寡婦,亦是三位終日吃齋念佛的居士,甚至文錦之子、父母及文錦之妻相繼去世後,長兄的兒媳婦因無法承受壹門空絕而吞金自盡。李筱樓的第三房姨太太郭氏,無子嗣,也靠誦經禮佛度日。
李筱樓自己,是佛門居士,他為自己安排的臨終助念、往生超度及佛事,在年幼的李叔同眼裏,則是壹場又壹場玄妙戲劇表演。而李叔同最終走向佛教,與幼時影響確有關聯,但並不是主因。否則他不會在東渡扶桑後,和日本妻子壹起信奉天理教,也不會在虎跑斷食時,壹邊看佛經,壹邊抄天理教的誦詞,斷食結束後,他還對道家產生過壹陣興趣。
六歲啟蒙讀書,李叔同最喜歡念的壹句是《增廣賢文》裏的“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並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人情冷暖,從出生便在體會。身邊人來人往,現實如浮雲散聚無常,他聰明早慧,不愛生意經營,偏愛金石詩歌,這是天性,也是逃避。
二十歲,戊戌變法失敗,壹方“南海康君是吾師”的閑章令他莫名進入康梁同黨的嫌疑名單,他攜母親與發妻避禍滬上。政治,這書裏講的極少,李叔同對政治沒有多大抱負和興趣,應景的詩,寫過不少,不過是應景罷了,以詩寄情,聊慰哀愁,是他那個時代不少文人都做過的事,他不是魯迅。
當不得家,作不了主,滿腔愁懷無處遣,這樣的公子哥兒,漸漸地便成了走馬章臺的風流人物。鮮衣怒馬的青年時代,情欲迸發時如決堤江水,伴著壹闕闕綺麗詩詞,流淌在華馥的筆端。
二十六歲,母親在上海去世,李叔同攜妻子與兩個幼子扶靈回天津,為母親舉辦了壹場前所未有的西式告別儀式,後赴日本留學,改名叫李哀。他曾說過,從那時候起,他的人生就是不斷的哀愁,直至出家。出家是李叔同人生全新的轉換,由此,他真正地將審美上升到宗教層面。
如他的高徒豐子愷形容他時用的“人生三層樓”比喻。
第壹層是物質生活。李叔同真正富足的生活,是從出生到二十六歲去日本留學直至五年後歸國,在他人生的前三十年裏,幾乎沒有為此發過愁。但這並不代表他真正富有,他沒有實在地掌握李家的經濟大權,二十歲時,攜發妻和母親遷居上海後,他的花銷來自桐達李家在上海的錢鋪分號,按月領取,類似贍養費。特別是三十壹歲歸國時,經歷天津李家破產,到出家前幾年,他的教員薪水曾經每月被分成四份:壹份給上海的妻子,壹份給天津的妻兒,壹份給日本的劉質平,最後壹份留給自己。雖然壹直面對著不堪的經濟問題,卻也沒有真正潦倒過。他的物質觀始終是虛無的,即便是衣食不缺的生活,也不能令他的人生止步不前;
第二層是精神生活。物質生活並不能令他滿足,愛情應該算他精神生活的壹部分,但也不能令他滿足。他在歌臺舞榭上尋找愛人,亦是尋找另壹個不同的自己,歸根結底,是他要尋找別樣的美之存在。他的愛情,是審美體驗,他的藝術同樣是審美體驗,甚至他對母親的依戀,都帶著既苦楚又淒艷的美。在天津時和楊翠喜的戲曲交流,在上海灘和李蘋香的筆墨往來,與歌郎的寄情唱和,以及赴日本後與第二任妻子的畫室之戀等等,愛情只存在於他的想象中。從關於他的資料中,並沒有查得他對日本妻子的熱情,更不要說發妻俞氏,他主觀上並不願意她的存在。藝術上,他博古通今,詩詞、書法、篆刻、繪畫、戲劇、音樂……在不同領域擔當了先行者的角色,是壹個跨界奇才,每壹個領域,他並非是做的最好的,而是做的最早的;他十分忠實於自我感覺,不以名利為先,而是源於超乎常人的興致。他做事會半途而廢,並不是這些事不能做好,而是當他發現無法獲得新的快樂時,便在其它方向開始了新的探索。
第三層是靈魂生活。他有著旁人所不能及的人生欲望,且欲壑難填,他的欲望最後超越了物質和精神,需要達到審美境界的高峰,拋棄前塵故往,絕然選擇出家,達到宗教層面,而出家這件事,只是滿足靈魂生活的第壹步。人的生命只有壹次,大多數人停留在第壹層樓,少數人到達了第二層樓,只有絕少的人才能爬到第三層樓。到了第三層樓之後,他也沒有停下腳步,在暮鼓晨鐘中消磨時光。僧門中,素來講經者眾,講律者罕,他壹定要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方式。自出家起立下誓約:不當住持,不為他人剃度,不作依止師即佛法的傳授、解惑者,而是成為學者型哲僧,他精修凈土宗與華嚴宗,並受馬壹浮等友人的引導,研究已失傳七、八百年的南山律,在僧界走出壹條獨特的光明道路,最後成為南山律第十壹代中興律師。
從李叔同到弘壹法師,從紅塵中人到壹代高僧,如何壹步步邁向第三層樓,實現人生的轉換。我並沒有像其它傳記作者那樣寫盡從李叔同到弘壹法師生平所有事。事實上,沒有任何壹個傳記作者能寫盡壹個人完全的壹生。我大浪淘沙似地翻閱史料,省略了許多細枝末節,盡量用不羅嗦的語言來講述,也希望讀者看起來不覺冗長枯悶。
去去就來
出家之前,他是李家三少爺李文濤,南洋公學學生李廣平,留日學生李哀,白馬會參展畫家李岸,俳優戲藝人李惜霜,教書先生李叔同,斷食後脫胎換骨的李嬰,留連道門的欣欣道人……出家後,他是佛門弟子弘壹釋演音,戰亂時立誓殉教的晚晴老人,過化民間、以佛偈與弘法濟世的善夢上人。
壹個名字,是壹段際遇,有時候他的名字與身份重疊,有時候則依不同的時代精分。
壹人,壹名,壹輩子,能做好便是不易,而他用了六十二年時間,完成了常人的許多倍人生。
為什麽?
因為他是壹個不完美的完美主義者,所以他才是壹個完整的人。
他的性格有很大缺陷,最明顯的是壓抑的家庭成長環境造成的孤僻與敏感。他不擅長與人交往,二十歲離開津門幾乎是被家庭與社會環境所迫;到上海隨遇而安住進城南草堂;在春柳社演話劇時,聽到些爭議之聲便興趣減淡,不再登臺;回國後任職《太平洋報》,沒多久報館關門;他去城東女學、浙江壹師等地教書……幾乎是命運往哪裏指,他就向哪裏去。
人生如寄客,在激流之中飄蕩,處處是被世界左右的無奈。他不甘於長年平凡的教書生涯,卻也沒有用藝術才能走純藝術家的道路,他有著滿腔的抱負,而時常自憐自哀,被動地接受著命運。出家後,他在法界寺、五磊寺、金仙寺幾次弘法願望未能實現,僧門並不清靜,有些方面與俗世無異,在俗世中遇見的問題,在僧門裏同樣會遇見,而他依然不會遊刃有余地處理。
但反過來想,孤僻與敏感恰恰能令他靜心坐在書案前鉆研學問,於寺院中掩關修律,他會有意將自己設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深思內觀,遠離痛苦,在書本經卷中自足,得到滿足與安寧。也正因為太過敏感,他在俗時無法安定在壹個固定的人生狀態,情感亦無法寄托在某壹個人那裏,出家之後,他也並沒有在壹座寺院裏靜修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