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矛在明清暮色中逐漸消亡
槍矛類武器從誕生到逐漸消亡,是人類軍事文明水平不斷進步的必然趨勢,但是槍矛武器的生命周期遠遠超過大多數跟它同時期誕生的原始兵器,如大斧、戈、戟等等。作為刺兵之首,它富有獨特魅力的傳奇壹生,幾乎可以稱為中華古典軍事文明史的縮影。時至今日,提起槍矛,仍能令許多軍事愛好者熱血沸騰。
明清時期是火器大發展時期。火器日漸精良,無論是射程還是殺傷都擁有絕對優勢,尤其是明代中晚期最為顯著,開始出現冷兵器輔助火器的現象。
但是在明代中前期,冷兵器依舊處於統治地位。此時因為社會經濟較為發達,加上積累了上千年的實戰經驗,簡單的器械用法開始呈現出五花八門的變化,使武藝出現了流派分化的現象。
明代軍事典籍《武備誌》,不僅保存了宋代《武經總要》裏的槍式,更詳細記錄了明代數種槍矛的特點和形制。書中記錄了此時槍矛制作的許多細則,比如:槍桿以椆木為上品,“合木輕而稍軟次之”,而且提出在處理木材時最好劈開,而不是鋸開,因為鋸開的木料紋路傾斜,容易折斷。削竹膠合而成的柄腰太軟,北方竹子太幹燥,都不適合做槍桿,而木桿和南方的竹子卻很合用。
書中還提出,制槍的工匠壹定要通曉長槍的實用精神,才能制好槍。槍桿在制作上要前細後粗,尾部粗可盈把,而桿中前部也不能過於細軟,避免無法有效傳導力量。
在臨陣使用方面,名將戚繼光有比較豐富的經驗。戚繼光在浙江抗倭時,拋棄當地腐朽的衛所軍,重新招募悍勇青年,親自訓練教習,並且根據南方水鄉澤國獨特的地理特征研發出了特殊的鴛鴦陣,用長槍、蹚耙、狼筅和刀牌手混合編制——“筅以救牌, 長槍救筅,短兵救長槍”。長短兵器相互協助,構成有機組合,成為明代軍事理論應用的壹時佳話。
戚繼光的軍事著作《紀效新書》中詳細記載了槍械技法的源流:“夫長槍之法, 始於楊氏,謂之曰梨花,天下鹹尚之。”戚繼光本人治軍多年,也在書中寫下了他對武學技藝應用於軍陣的真知灼見:“施之於行陣,則又有不同者,何也?法欲簡,立欲疏。非簡無以解亂分糾,非疏無以騰挪進退, 左右必佐以短兵,長短相衛,使彼我有相倚之勢,得以舒其氣,展其能,而不至於奔潰。兵法曰:氣盈則戰,氣奪則避是已。”戚繼光還為長柄武器在實戰中常常被短柄武器近身纏鬥的問題提出了解決方案:“夫長器必短用,何則?長槍架手易老,若不知短用之法,壹發不中,或中不在吃緊處,被他短兵壹入,收退不及,便為長所誤,即與赤手同矣,須是兼身步齊進。其單手壹槍,此謂之孤註,此楊家槍之弊也,學者為所誤甚多。其短用法,須手步俱要合壹,壹發不中,緩則用步法退出,急則用手法縮出槍捍。彼器不得交在我槍身內,彼自不敢輕進;我手中槍就退至壹尺余,尚可戳人,與短兵功用同矣,此用長以短之秘也。”此外,戚繼光在隨後的篇幅中記錄了六合槍法的具體招式。
而到了明代中晚期,則越發依賴火器直射。這樣的戰術讓投射步兵需要得到穩固的陣線依托,明軍則更需要以長槍、戰車、大牌來構建防護,避免被騎兵沖突擊潰。在明代,使用長槍的技法開始分化,演變出各種流派,其中不乏花樣繁復,只適合鄉間械鬥的種類。戚繼光在其著作中就曾多次指出,所謂“花槍、花刀”之類技法於陣上無用。當然,民間武術家們也有重視軍旅格鬥技巧的流派,前文提到的石敬巖及其弟子吳殳就是這壹類人的代表。
吳殳的武藝多承自其師,於武學上多有造詣。後來因為明朝滅亡,又不甘心為清朝所用,所以孤老壹生。他的著作《手臂錄》中詳細記載了當時流傳的各派槍法,並且配有詳細的步法、身法圖說,是研究明代武術不可多得的重要資料。
進入清朝以後,因為清朝統治者忙於削弱關內漢民族的反抗,而對軍事、武學著作和研究進行了殘酷的鎮壓,導致國內軍事技術長期止步不前,甚至大為倒退。直到第壹次鴉片戰爭之前,清朝統治者都沒有遭遇到任何強有力的先進文明對手,故而其槍矛技術亦停留在中古時期水平,有助於我們借此對中古資料進行壹些查漏補缺。
清代的八旗、綠營兵仍有長槍兵卒編制,在清代的軍事典籍中亦有較多槍矛記錄, 但是其整體長度比宋明時代有大幅度降低, 多在兩米到三米三之間,少數步兵用槍仍有四米半至五米長度。不過,清代的壹些圖畫對研究該時期槍矛武器和用法倒是有著相當的幫助。
郎世寧本是意大利人,後漂洋過海來到中國傳教,卻意外成為宮廷畫家,從事繪畫五十余年。其繪圖畫因有明顯的油畫風格而重於寫實,故非常具有考證意義。郎世寧所繪《阿玉錫持矛蕩寇圖》中的主人公為乾隆年間武將阿玉錫,乃是蒙古準格爾部族,曾率數十騎兵直搗敵軍大營,立下曠世奇功,故而被乾隆帝列入平準五十功臣中,並命畫師繪成此圖。圖中阿玉錫執矛沖鋒,傳神地表現了冷兵器騎兵作戰時使用騎矛的細節。
阿玉錫將騎矛挾持腋下,平舉前伸,應是借用戰馬的沖擊力來刺敵。之所以挾持中段而非尾端,原因是其左手還需把握韁繩,只能以右臂挾持,為保證平衡,只得挾持中段。對比《八王爭舍利圖》和西魏的《五百強盜成佛圖》,我們可以發現,如果能空出雙手,對敵沖鋒的騎士還是可以壹手執矛中段,另壹手握持其尾部。
另外,此時的騎矛比宋代又多了壹個繩環。該繩環比中段挎肩環要小許多,處於矛鐓部位,應是將矛掛肩攜帶時,用來套在腳踝處,起到避免矛體晃蕩的作用。曾經有些學者認為騎士沖擊時會將挎肩環套入臂膀,以增加固定。但是這種觀點顯然被圖中所繪實際情況推翻,並且如果騎手真將此環套入臂膀,恐怕沖擊到敵人時,反而會被作用力推至失衡落馬。
在郎世寧的另外壹幅軍事繪畫作品《平定準部回部得勝圖》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執槍矛作戰的騎兵。其中許多騎手所用槍矛下掛有紅纓,應當就是壹直被沿用到國內革命戰爭期間的紅纓槍。這種槍下掛纓的習慣由來已久,鮮艷的槍纓非但好看,而且還能阻擋敵人的鮮血順著槍頭蔓延到槍桿上,導致使用者雙手打滑,操控不利。
鴉片戰爭的隆隆炮響徹底打碎了清朝統治者繼續沈溺於天朝上國的迷夢,裝備近現代火器的殖民軍隊以摧枯拉朽之勢打垮了思維仍舊停留在大刀長矛時代的清政府。外來的侵略迫使中國軍事迅速西化,武器裝備也全面恢復到以先進火器為主的潮流上。
由此,槍矛武器縱橫數千年中華軍事鬥爭史,歷經漢唐的榮耀,宋明的輝煌,最終在此時失去了戰爭舞臺上的主角地位。然而, 槍矛被時代所拋棄,是壹個逐漸衰亡的過程。在這壹過程中,仍舊有許許多多的槍矛武器發揮著它們的作用。
不僅僅是晚清的軍隊還保有這種古老的裝備,甚至連辛亥革命以後,中國依然有成建制使用槍矛武器的記錄。比如民國十壹年(1922 年),直系軍閥曹錕在保定訓練了壹支特殊的騎兵部隊,這支騎兵全部由流亡俄國軍官統壹按照哥薩克騎兵規格訓練,並且全部裝備鐵桿騎矛,被稱為“鐵桿矛營”。這支騎兵還曾經在曹錕入京時,耀武揚威地舉行了列隊入城儀式,整齊的騎兵們如同古代武士壹樣,右手豎執長矛,將矛桿插靠在馬鐙旁,其威風凜凜狀非常引人註目,也算得上是騎兵槍矛在中國的回光返照。
不僅如此,落後的軍工水平導致國內軍事裝備參差不齊,有許多槍矛諸如眾所周知的紅纓槍、梭鏢等原始武器甚至壹直作為戰鬥裝備延續到國內革命戰爭、抗日戰爭時期。在抗日戰爭中誕生的許多愛國歌曲中,我們都能聽到歌頌愛國者使用大刀、長矛反抗侵略者的歌詞,這實在是壹個古老文明的無奈悲歌。
除開這些,槍矛武器的靈魂依舊在近現代戰爭中延續。在許多特殊情況下,白刃突擊仍舊是壹種非常優秀的殺敵手段。刺殺類兵器在近現代軍事中有著良好的殺傷效果,所以冷兵器槍矛留下的空白,迅速被步槍刺刀替代。
步槍經常長逾1 米,如我國常見的俄制M1891 莫辛納甘步槍,其身長達1308 毫米,配合刺刀全長1738 毫米,接近2 米,勉強可以替代槍矛的用途。而日制的三八式步槍則有1275 毫米長度,相差無幾。刺刀的應用也讓槍矛的技法殘存了下來,中國的刺刀技法最初主要學習日本,日本的刺刀術被稱為銃劍術,正是脫胎於他們的古代槍術,因此在技巧上頗有槍法神韻,與西式刺刀術大相徑庭。
槍矛類武器從誕生到逐漸消亡,是人類軍事文明水平不斷進步的必然趨勢,但是槍矛武器的生命周期遠遠超過大多數跟它同時期誕生的原始兵器,如大斧、戈、戟等等。作為刺兵之首,它富有獨特魅力的傳奇壹生,幾乎可以稱為中華古典軍事文明史的縮影。提起槍矛,仍能令許多軍事愛好者熱血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