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槍》與《拳頭》的主人公都是小馬。“憤怒的小馬”是我最喜歡的人物。看多了千篇壹律的面孔,聽膩了虛情假意的語言,突然發現了小馬,眼睛壹亮,心中壹熱:天地間也有這樣的人!“他這壹輩子做的事,都是他自己願意做的,喜歡做的。”小馬不像他的“事理通達,心氣平和”的同胞,他時時憤怒,拔拳相向,專打敵人的鼻子。遍覓中國小說唯壹能與小馬比美的只有《西遊記》中的齊天大聖孫悟空。他倆壹樣天不怕地不怕,在厄運襲來時保持幽默的心境。小馬活脫脫壹匹日行千裏、雄姿英發的神駒。他的身上既有《史記》裏那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俠客的神韻,又有現代人對人性的領悟和尊重。這個人物,體現出古龍對古代社會與現代社會的雙重認同與雙重批判。小馬代表了壹種既不屬於古代也不屬於現代的理想人性和理想的生活方式。金庸的小說,至始至終都籠罩在儒、道、佛糾結而成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光圈之下,而古龍淡淡壹笑,對這些都不屑壹顧。他從八大山人“四方四隅,唯我為大”的境界中再次飛升,塑造出小馬這樣令人神往的“莫須有先生”來。
《七種武器》中寫得最好的是《離別鉤》。故事是在二元對立的參差之美中展開的:狄青麟是世襲壹等侯、天下第壹風流俠少;楊掙是江湖大盜的後人、縣衙的小捕頭。楊掙有力量對抗狄青麟的陰謀嗎?狄青麟壹身白衣如雪,用溫柔多情方法殺人,他擁有壹座巨宅,卻沒有“家”。他是大惡中的大惡、大奸中的大奸,但與《笑傲江湖》中的,“君子劍”嶽不群有天壤之別。嶽不群壞得讓人厭惡,狄青麟壞得讓人欣賞,因為那是壹種近乎本色的壞——他別無選擇,那就是他的命運,他的生活。他殺朋友,殺情人,殺師父,因為他只愛他自己,他心中本來就沒有朋友、情人和師父。楊錚呢,命賤如泥土,“我根本不懂得什麽叫武功,我只懂得要怎麽樣才能把人打倒。”他有愛,有決心,面對外來的壓力,他沒有屈服,也沒有崩潰。他拿起了離別鈞——既不像刀,也不像劍,前鋒雖然彎曲如鉤,卻又不是鉤,是形式怪異的四不像。“妳為什麽要用如此殘酷的武器?”愛他的女子問他。“因為我不願被人強迫與我所愛的人離別。”他回答說。“妳用離別鉤,只不過為了要相聚。”愛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最後,楊掙的離別鉤戰勝了狄青麟的薄刀。但古龍的用意,絕非正義戰勝邪惡的老套,弦外之音,會心者自有所得。
如雙峰並立的是《碧玉刀》和《多情環》。《碧玉恨》寫得從容優雅,閑適自如;《多情環》寫得詭奇急促,絲絲人扣。《碧玉刀》如清風明月,雲卷雲舒;《多情環》如暴風驟雨。《碧玉刀》如同舒伯特纏綿的小夜曲,大珠小珠落玉盤;《多情環》如古典悲劇,泣鬼神驚風雨。《碧玉刀》中的段玉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俠士,不曾練達人情,卻以他的天真和誠實贏得了壹帆風順的“運氣”。《多情環》中的蕭少英卻是城府比海深的臥底,被仇恨所驅使,壹步步地把敵人、也把自己逼向了死亡。對照著讀《碧玉刀》和《多情環》,如同壹邊喝熱茶壹邊喝冷飲,絕對刺激。
《孔雀翎》是寫壹種早已不存在的暗器,高立向朋友秋鳳梧借來孔雀翎,信心十足地殺了強敵,這才發現孔雀翎已丟失。而秋鳳梧告訴他,孔雀翎早就沒有了,他借給高立的只是“信心”。“真正的勝利,並不是妳用武器爭取的,那壹定要用妳的信心。無論多可怕的武器,也比不上人的信心。”《長生劍》不是寫長生劍的主人白玉京,而是寫弱女小袁紫霞。她壹個人來清理門戶,大大小小的武林高手被她輕輕松松地置之死地。“壹個人只要懂得利用自己的長處,根本不必用武功也壹樣能夠將人擊倒。”她的長處是笑——無論多麽鋒利的劍,也比不上那動人的壹笑。
臺灣作家胡人深有體味地評價說:“在這部巨著中,寫盡了天下情,天下愛,天下恨,天下惡,無論寫什麽,都寫到了極致。在這部作品中,古龍傾盡了壹生體驗。這部書堪稱壹部人生寶典,它確實影響了壹代人。”有了《七種武器》,才有了寓言式的武俠小說。《七種武器》超越了自身的體裁和題材的範疇,達到了“嚴肅小說”也很難企及的人生哲學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