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壹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裏?”武大道:“二哥,妳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妳,又想妳。”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妳時,當初妳在清河縣裏,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壹個月凈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妳處。想妳時,我近來取得壹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妳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裏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裏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妳處。”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壹母所生兩個。武松身長八尺,壹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壹個諢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那清河縣裏,有壹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喚做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陪些房奩,不要武大壹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裏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裏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字形左“反犬”右“崔”,不會風流;他倒無般不好,為頭的愛偷漢子。那武大是個懦弱本分人,被這壹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壹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裏!”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谷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
當下見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壹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裏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妳,原來今日才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壹同和妳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裏?”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著武松,轉灣抹角,壹逕望紫石街來。轉過兩個灣,來到壹個茶坊間壁,武大叫壹聲“大嫂開門”。只見簾子開處,壹個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妳的叔叔在這裏,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裏來和妳嫂嫂相見。”
武松揭起簾子,入進裏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武松道:“嫂嫂請坐。”
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聽得間壁王乾娘說,‘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要奴家同去看壹看。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
三個人同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妳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妳且坐壹坐,我便來也。”
武大下樓去了。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裏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壹母兄弟,他又生得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壹個,也不枉了為人壹世!妳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著武松,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裏住?……不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裏!……”
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裏幾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那裏安歇?”武松道:“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松道:“獨自壹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服侍。”婦人道:“那等人服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壹家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夥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贊”人?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謝嫂嫂。”
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武二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裏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壹年有餘,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裏。”
那婦人道:“壹言難盡!自從嫁得妳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裏住不得,搬來這裏。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笑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武松道:“家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嫂嫂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妳下來安排。”那婦人應道:“妳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裏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武松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
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燙酒上來。
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壹杯。”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
武大直顧上下篩酒燙酒,那裏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道:“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壹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那裏會管待人。那婦人吃了幾杯酒,壹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恁麼理會。
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裏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妳便打點壹間房請叔叔來家裏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武大道:“大嫂說得是。二哥,妳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奴這裏專望。”
武松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逕投縣裏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松上廳來稟道:“武松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裏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妳;妳可每日來縣裏伺候。”
武松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制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土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裏。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裏拾金寶的壹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下整了壹間房,鋪下壹張床,裏面放壹條桌子,安兩個杌子,壹個火爐。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土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裏歇臥。
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裏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武松道:“便來也。”逕去縣裏畫了卯,伺候了壹早晨,回到家裏。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桌兒吃,武松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壹盞茶遞與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裏撥壹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別人。便撥壹個土兵使用,這廝上鍋上竈也不乾凈,奴眼裏也看不得這等人。”武松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將家裏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吃茶。眾鄰舍鬥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武松取出壹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
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裏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裏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服侍武松,武松倒過意不去。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壹月有餘,看看是十二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裏彤雲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壹天大雪來。當日那雪直下到壹更天氣不止。
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裏簇了壹盆炭火,心裏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壹撩鬥,不信他不動情。……”
那婦人獨自壹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揭起簾子,陪著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裏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音“註”,字形以“角絲”旁替“佇”之“單人”旁絲衲襖,入房裏搭了。
那婦人便道:“奴等壹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便是縣裏壹個相識,請吃早飯。卻才又有壹個作杯,我不奈煩,壹直走到家裏來。”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脫了油靴,換了壹雙襪子,穿了暖鞋;掇個杌子自近火邊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裏來,擺在桌子上。
武松問道:“哥哥那裏去未歸?”婦人道:“妳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武松道:“壹發等哥哥家來吃。”婦人道:“那裏等得他來!等他不得!”
說猶未了,早暖了壹註子酒來。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燙酒正當。”婦人道:“叔叔,妳自便。”那婦人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裏,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手來,壹飲而盡。那婦人又篩壹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武松道:“嫂嫂自便。”接來又壹飲而盡。
武松卻篩壹杯酒遞與那婦人吃。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註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前。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字形左“身”右“單”,臉上堆著笑容,說道:“我聽得壹個閑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壹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麼?”武松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那婦人道:“他曉得甚麼。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壹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
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裏按納得住,只管把閑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那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裏拿起火箸簇火。
那婦人暖了壹註子酒,來到房裏,壹只手拿著註子,壹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壹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裏道:“叔叔不會簇火,我與叔叔撥火;只要似火盆常熱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聲。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壹盞酒來,自呷了壹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妳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壹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壹交。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
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掇開了杌子,口裏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盞碟自向廚下去了。武松自在房裏氣忿忿地。
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得紅紅打的。武大道:“妳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妳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妳!”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裏,叫道:“二哥,妳不曾吃點心,我和妳吃些酒。”武松只不做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鞋,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壹頭系纏袋,壹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那裏去?”也不應,壹直地只顧去了。
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妳,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許妳留這廝在家裏宿歇!”武大道:“他搬出去須吃別人笑話。”那婦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妳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得這樣的人!妳還了我壹紙休書來,妳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裏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壹個土兵,拿著壹條匾擔,逕來房裏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妳的幌子。妳只由我自去便了。”
武大那裏敢再開口,由武松搬了去。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人只道壹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妳搬了去,倒謝天謝地!且得冤家離眼前!”
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裏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裏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撚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謀個升轉;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壹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壹個親戚在東京城裏住;欲要送壹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只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妳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妳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壹遭。回來我自重重賞妳。”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擡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裏觀看光景壹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土兵,卻上街來買了壹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壹逕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裏。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叫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壹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
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些艷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裏沒理會處。每日叫妳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道:‘沒處尋。’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事壞錢做甚麼?”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
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裏,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個杌子,橫投坐了。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只顧把眼來脧武松。武松只顧吃酒。
酒至五巡,武松討個勸杯,叫土兵篩了壹杯酒,拿在手裏,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妳說知,妳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妳每日賣十扇籠炊餅,妳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家裏,便下了簾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妳,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妳說。”
吃過了壹杯酒,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武松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常言道:‘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言:‘蘺勞犬不入’?”
那婦人被武松說了這壹篇,壹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漲了面皮;指著武大,便罵道:“妳這個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贊”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壹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裏來!有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鉆得入來?妳胡言亂語,壹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壹個個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
那婦人推開酒盞,壹直跑下樓來;走到半扶梯上,發話道:“妳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不曾聽說有甚麼阿叔!那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那婦人自妝許多奸偽張致。
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幾杯。武松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妳相見!”口裏說,不覺眼中墮淚。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只在家裏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松下樓來。臨出門,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松帶了土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壹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土兵,縣衙裏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樸刀,監押車子,壹行五人離了陽谷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氣吞聲,由他自罵,心裏只依著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只做壹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壹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家裏坐地。
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著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妳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話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妳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語!”
自武松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裏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弄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兒,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裏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壹個人從簾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意思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卻是壹個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鉆過“爪哇國”去了,變坐笑吟吟的臉兒。這婦人見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說道:“奴家壹時失手。官人疼了?”那人壹頭把把手整頓頭巾,壹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閃了手?”卻被這間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裏水簾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檐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這是小人不是。沖撞娘子,休怪。”那婦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個。”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壹雙眼都只在這婦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
妳道那人姓甚名誰?那裏居住?原來只是陽谷縣壹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從小也是壹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覆姓西門單諱壹個慶字,排行第壹,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只見那西門慶壹轉,踅入王婆茶坊裏來,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乾娘,妳且來,我問妳: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妳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壹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可是銀擔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壹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又是好壹對兒!大官人再猜壹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壹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乾娘,我少妳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妳兒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壹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擡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幾句閑話,相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半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壹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上。西門慶道:“王乾娘,妳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壹世媒,那討壹個在屋裏。”西門慶道:“我問妳梅湯,妳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說做媒。”西門慶道:“乾娘,妳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妳。”王婆道:“大官人,妳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見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裏,只是沒壹個中得我意的。妳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壹個,便來說不妨。——就是‘回頭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壹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妳與我說成了,我自謝妳。”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壹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妳看這風婆子!只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只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點壹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壹歇,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壹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當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妳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只叫他舔不著。那廝會討縣裏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
王婆開了門,正在茶局子裏生炭,整理茶鍋。西門慶壹逕奔入茶房裏,來水簾底下,望著武大門前簾子裏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見,只顧在茶局裏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盞茶來。”王婆笑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姜茶,將來放在桌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壹回,問道:“乾娘,間壁賣甚麼!”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妳看!這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乾娘,和妳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壹回,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西門慶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裏張時,冷眼脧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壹看;走過西來又脧壹脧;走了七八遍;逕踅入茶房裏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面!”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壹兩來銀子遞與王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