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裏,壹條小河環繞我家,家在綠樹掩映中像壹個小小的島,通往小河邊有七八個臺階,臺階下暗生著綿密的青苔,青苔的綠極清爽,狀如短短的毛發。壹場雨後,真是“雨滋苔蘚侵階綠”,青苔帶給人壹片醉人的清涼。
對於青苔,是那麽地熟悉。雨季,院前院後的屋角,大樹下,常常會生出壹叢叢的青苔,暗綠色,摸上去滑膩膩的。冰心曾在《寂寞》中寫道:“他便脫鞋和襪子,輕輕的走入水裏,壹面笑道:涼快極了,只是底下有青苔,滑得很。”這不起眼的青苔從來引不起人的註意,那時人們喜歡朽木上的木耳,因為木耳可以做菜,青苔真的沒有什麽用處。
那時的老院子,老墻已有些腐朽,粉刷在墻上的石灰,已漸漸開始剝落。院內長青苔的地方大多陰暗又潮濕,只有少許的光射進去。小小的我在想,植物壹般都在陽光下才能生長,而青苔卻生長在陰涼處,這是為什麽?有壹天,我把巴掌大的青苔移植到陽光下,仔細觀察它的變化,沒想到青苔在陽光下慢慢地枯萎了。原來青苔只生長在潮濕又少光的地方。
我也曾拔過青苔,它的根部裹滿了濕潤的泥土。喜歡安妮的文字,那種深深的寂寞就如同青苔般,時而安靜的如同沒有生命沒有呼吸壹般,時而又如同血液壹樣,在它的傷口湧出,不斷蔓延後再戛然而止,凝固成壹塊壹塊的靜物。
我想我是壹位像青苔壹樣的女子,喜歡安靜,喜歡穿暗色的衣服,躲在沒有陽光的房間裏,寫壹些潮濕安靜的文字,臉色蒼白,眼神憂郁。收起曾經光鮮的外表,朝著自己該去的方向漫漫潛行。
是不是每個人心中都有幽怨深邃的故事,我不知道。梅雨季節,匆匆走過壹條小巷,石板縫裏生著綠苔,那個撐著油紙傘的女子,眉如遠山,眼神清涼,是那樣遺世獨立,清高不俗,那婉轉的背影,寂靜、陰郁、幽微、悲涼。
感受到青苔的美,是歷經些世事,心境漸漸曠遠時。青春時的我,也是喜歡張揚,喜歡繁華,喜歡春風浩蕩。有段時間,我心情特別地浮躁,我想像有壹天隱居在鄉間老院子裏,讓心像青苔壹樣幽暗沈靜,現在老院子裏壹定長滿了青苔,因為久久沒有人居住了。
青苔似乎代表著壹個遙遠的夢境,壹個未曾到達的地方……
後來讀唐朝王維的《鹿柴》詩句:“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漸漸感受到詩人的心境,厭倦了嘈雜紛擾的官場,對於靜謐幽深的山林充滿了神往。獨自坐在山中密林深處,是很難見到人的蹤影,只有無邊的寂靜在綿延,偶爾有人從林邊走過,談話聲那樣突兀將這寂靜打破,然而,壹陣喧響之後,山林中的寂靜越發深沈。夕陽西下,這時才有幾道余光斜射進來,把地上的青苔照得壹片明亮,仿佛是壹幅油畫。
青苔的春天與咀嚼著宮怨之苦的班婕妤聯系在了壹起,陸機在《婕妤怨〉裏首先寫到了青苔,“婕好去辭寵,淹留終不見。寄情在玉階,托意唯團扇。春苔暗階除,秋草蕪高殿。黃昏履綦絕,愁來空雨面。”班婕妤本是好色皇帝漢成帝的妃嬪,她面貌端麗,才華出眾,聰穎博辯,剛入宮時受到皇帝寵幸,但隨著趙飛燕的受寵,班婕妤命運的冬天也來了,“春苔暗階除”是對班婕妤不幸的命運和暗淡的人生寄予深婉的同情。
青苔,青苔,念著念著壹股涼意似乎從遠古走來,壹片幽深,壹片暗綠,每次走過寺廟,那鋪滿苔蘚的小徑,心是那樣寧靜,壹種淡泊的寧靜,木魚聲聲,世事遠了。
我在山上林中見過青苔,輕輕從它身上踩過,松軟的表層下有腐葉有落花,踩著柔軟而濕潤的青苔之上,我知道,我是踩悠悠歲月之上。在我們的生命裏不只壹次看到,那些陰暗潮濕的角落裏長滿的青苔,?它們是墨綠色的,看似脆弱,不起眼,但卻如此頑強。
世界給予青苔的,是卑微的空間,是濕潤的歲月,它低低為大自然抒寫著綠色的詩行,沒有什麽能阻礙它的生長。暴風雨來了,楊樹顫抖地落下枝葉,紫藤匍匐在地,月季似乎傷了元氣……只有青苔,依然在滋潤地生長,意境幽遠,像壹片微觀的草原,有著曾經滄海的淡定,自由自在地蔓延著自己的生命。
青苔看似柔弱的軀體裏,卻隱藏著不壹般的生存智慧,只是,人們常常漠視它的存在,當青苔郁郁蔥蔥時,人們鏟除它,但不久,又冒出壹層綠。在幹旱的日子,好多草都枯萎了,青苔也變得面目焦黃,似乎垂死過去,可是,只要有壹點雨水,它又綠了,像壹塊怡人的綠毯。青苔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只要有土壤,有塵埃的地方,就有它的家,就連背著降落傘的蒲公英,也自嘆弗如。
有什麽花草能生存在巖石上,但是青苔能夠,青苔在巖石上堅韌地生長著,開拓出屬於自己的茵茵綠洲。青苔似乎永遠那麽旺盛,那麽充實。青苔不會開花,甚至壹朵小小的花,青苔不會結果,甚至壹顆小小的果,它幾乎被人們忘卻了,但它自己並未輕視自己,默默的執著的生存著。當妳在人生之路上,遭遇挫折時,多想想青苔,多想想,那巖石上蓬勃的綠色。
青苔,是大地的發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