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留守,有很多同學羨慕,覺得又有錢花又沒人管,只有自己知道,大多心酸伴著淚水。
已經記不清楚我和弟弟是怎樣來到二姑家的,剛開始幾天,她很喜歡,因為她做夢都想有個女兒,對我最好的壹次是,早上五點多,快來不及去學校了,她給我梳頭,我趕緊吃飯。
後來三姑也出去打工,生病的爺爺沒人照顧,就和我們壹起住在二姑家,記得那個周五,放學到家時,二姑和姑父冷漠地看我進門都沒打招呼,聽說爺爺也過來了,我跟弟弟感覺仿佛有了依靠,非常開心。後來日子卻壹天比壹天難過。
當時成績班裏前幾名,學習也比較努力,做作業也會做的晚,經常聽到二姑跟爺爺告狀說我夜晚睡覺不關燈,多浪費電,哪怕我十壹點睡覺關了燈,她都說我把燈敞到天亮,我百口莫辯,難道我整夜都沒上床睡覺嗎?
爺爺掏錢買了壹箱方便面,說我周壹早上要早點出門,來不及做飯就泡壹包方便面。過了幾天二姑說弟弟總是偷拿方便面去學校,壹箱只有壹半了,我覺得不可能,我爸媽從來買了東西都是放在櫃子上,敞開讓大家吃,不存在偷拿,我去問才知道,每次上學時表弟都會半天不見人去偷拿壹包放在書包裏,家教不同,養出的孩子也不同,從那時起,我對表弟再也熱心不起來了。
周六周日我在家,都是我洗衣服做飯,餵豬,很多事都是在她家裏學會的,爺爺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媽經常打電話來說,讓我在她家多幹活,眼睛亮堂壹些,三個人在她家白吃白住,過意不去,偶爾打錢回來給爺爺,也會拿壹部分給二姑。
那年冬天,我端著大盆洗全家六個人的衣服,當時池塘的冰很厚,我用壹個舊鐵鍬敲,結果鐵鍬把斷了,又找來鋤頭鋤,終於在冰上開了壹個洞,洗完衣服,我兩只手凍的通紅完全沒有知覺,晾完衣服,放在火上烤了半天才恢復。
我覺得身體上再累也沒關系,只要心理上好受些,我也願意,可是,妳越低頭,現實越壓的妳擡不起頭。
這個二姑相當的吝嗇,我們過來時只搬來平時常穿的衣服和壹些生活用品,她卻不時去我家拿東西過來,最讓我受不了的是,有時她讓我和弟弟去拿,說還不知道妳爸媽什麽時候回來,到時回來也不能用了。記得有次二姑又讓我回家拿我爸買的掛鐘,這個掛鐘在當時很高大上,壹個村裏只有我家和村長家有,只要有人來到家裏都誇好看。我說太高,我拿不到,二姑說姑父已經取下來放在椅子上了。他們真的很有心機,自己不好意思總是拿,怕鄰居們說閑話,讓我自己去拿。那條路不知道走過多少回,是我上學放學的必經之路,以前爸媽經常在路兩邊的田裏幹活。現在田裏只有壹個穿著破衣服的稻草人,仿佛看到它在向我搖旗吶喊,這次妳又輸了,家都快被人搬空了,我流著淚走到二姑家。
當時二姑的鄰居家有座機,每次爸媽來電都要打兩次,第壹次電話是請鄰居叫我和弟弟過來,半個小時後又打過來我們才能和爸媽通話。由於在二姑家得不到溫暖,每個周日我吃過午飯就會走路去學校。有次走了壹裏多路,聽到身後有人喊姐,回頭壹看是我弟氣喘籲籲地來追我,說爸媽來電話了,叫我趕快調頭回來,我倆壹路跑壹路哭,我弟還小,他是擔心我們回去晚了接不到電話,我哭是因為難受,心裏委屈太多,爸媽遠到遙不可及。拿起電話就哭個不停,我媽也那頭也壹直哭,二姑在壹邊故作關心地勸慰,要我好好跟媽媽說話,是不是在她家受委屈了,我壹邊搖頭壹邊哭,根本說不出話。爺爺在旁邊怒罵,好不容易打壹次電話,電話費那麽貴,好好跟爸媽說話,不要讓他們擔心,說家裏都好,讓他們放心,好好賺錢。我只重復了爺爺說的幾句話,其他的也說不出來。媽媽叮囑我,在二姑家壹定要勤快多幹活,作業不要寫太晚,照顧好爺爺和弟弟,最主要的是爸媽不在家,千萬不能早戀,不能讓人在背後說閑話。
那年我收到過幾封情書,看了開頭幾句就撕了,有的燒了,我想我唯壹能做的就是努力讀書。
第二年的端午節爺爺問我們願不願意回自己家,我和弟弟歡呼雀躍。離開前把所有費用算了壹遍,只要是為我們三個花費的都算我們的,最後姑父支支吾吾說還有那個,二姑問是什麽,他說就是那個,二姑半天恍然大悟說哦,不要算了,我也用。我才知道他們說的是衛生巾,爺爺說沒事,壹起算,然後姑父就繼續撥起算盤。
二姑在前面拉著架子車,車上是我們必需的生活用品,其他壹概不要了,送給他們,爺爺說也打擾他們半年了。我和弟弟在後面推車,不約而同相互對笑了壹下。
老人家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確實。
回到我們自己的家,院子裏有磚的地方是小草,沒磚的地方茅草長得比我還高,剛開始我是用手拔,手上的紅印越來越多,爺爺讓我用鐵鍬挖,我弟在後面砸土塊。後來這塊沒有磚的地,爺爺教我撒上種子種了菜,可惜這菜爺爺沒吃到。
其他幾個親戚知道我們回家了,都往我家送菜,那時我學會騎自行車趕集,第壹次壹塊錢買十斤豆角,爺爺說下次多買幾塊錢,回家做幹豆角,第二次壹塊錢七斤,我買了三塊錢,爺爺說貴了就要少買點。那段時間我曬了壹袋幹豆角,這豆角爺爺也沒吃到。
弟弟第壹次洗衣服,在水泥地上,把自己手指關節的皮都磨破了,後來我讓他不要洗,每次回家我都洗幾天的衣服,三個人的衣服都能把院子的繩子晾滿。
有次周壹早上我做鍋貼包子,還有十五分鐘包子才熟,但是我上學的時間已經到了,馬上叫起還在沈睡的弟弟,叮囑他看好火,時間到了就熄滅。周三回家,我問爺爺包子好吃嗎?爺爺說還在鍋裏,我打開鍋蓋,黑色的大鍋上結著幾個黑色的大坨,我是哭笑不得。原來老弟瞇著眼壹直加草燒,等聞到糊味,睜開眼看到鍋蓋壹圈冒著黑煙。
每周回家兩次,周三壹次回家收拾,順便做點好吃的,爺爺生病不能怎麽走動,弟弟還小啥都不會做。周五夜晚回家可以在家待兩天,這兩天在家改善夥食,爺爺和弟弟想吃什麽我就做什麽,他們偏愛面食,我學會了搟面條、包餃子、包子、饅頭、煎餅和鍋貼。那時我感覺自己是家裏的頂梁柱,像媽媽壹樣把好吃的都夾給他們吃,自己吃他們不愛吃的。爺爺說我突然長大了,變得會做事會說話了。
那時學習很努力,被選為班長和女生寢室長,我主動向班主任申請,跟上屆復讀學習非常認真的女同學做同桌,我們沒住校,住在她外婆家,夜自習下課回家還會抱資料回去做,早上四點半起床,洗涑後趕去學校早操。可能睡眠不足,經常上課會想睡覺,我倆商量好,誰困了就跟對方打聲招呼,我的右腿被她揪的青壹塊紫壹塊,對她我不忍心下手,她自己用圓規尖把左手掌紮的很多小黑點,每次出血,我都給嚇清醒了。
那年暑假,爸媽讓老鄉帶我們姐弟去廣東,我不放心留下爺爺壹個人,也擔心弟弟壹個人去,班主任要求成績好的同學補課,我跟爸媽說了這個想法,他們同意,只帶弟弟走。而弟弟舍不得我和爺爺,但是也想見爸媽,我勸他放心,代我去看爸媽,而且我留下來照顧爺爺,這樣才妥當。臨走時,爺爺交代我給弟弟衣服裏面縫了個口袋,裝了壹百塊錢,這錢不能輕易拿出來,做應急備用。
暑假補課給我留下終身難忘的記憶。
從沒有那麽熱的夏天,我第壹次出痱子,脖子壹圈長得都是,很癢。出了壹次車禍,被車給撞得飛出幾米遠落在旁邊的沙堆上,擔心被同學看見,立馬爬起來,司機下車詢問,我沒說事,等司機走遠我緩過神發現自行車輪成了菱形,根本推不走,只好提著前輪拖著車去維修。
我暗戀的男生,給我寫情書,我回復要好好學習,沒幾個月,他給隔壁班的班花寫情書,很多同學都知道,單純的同桌無意中告訴我,當時我恨不得挖掉自己的眼珠扔了餵狗。
暑假過後,弟弟回來了,人長高了半截,聲音變得沙啞,穿得衣服都是爸媽買的新衣服,很陽光帥氣,以前的黃毛變成了黑頭發,我取笑他去廣東還染頭發,他總不承認。
那時爺爺經常生病,他有胃病,十二指腸潰瘍,胃潰瘍,水腫,還有什麽,我記不清了,曾經他說哪怕戒飯都不戒煙戒酒,後來危機生命,他才妥協戒了煙酒。搬回來第壹次爺爺生病,讓我去告訴二姑,叫她去請醫生,我走到田邊,二姑和姑父黑著臉說,在插秧,哪有時間請醫生,反正又不是第壹次生病,怕什麽,當時那個心涼啊。我自己走路大概半個小時去了醫生家不敢進門,還是他先看到我的,問我是不是爺爺病了,我說是,他叫我坐上單車帶我回家去給爺爺看病。
有個周五,我放學剛走到路口,看到弟弟騎著自行車在還沒通車的312國道上等我,正覺得奇怪,他說,姐,趕快,爺爺病得很重。我倆飛快地騎著單車,壹路上我問他情況,他表情很沈重,不知怎麽回答,說,爺爺叫我把他床頭櫃子的鑰匙收好交給妳,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猜想那裏壹定有很貴重的東西。弟弟說他到家時敲了半天門,爺爺沒動靜,後來隔壁的伯父伯母放梯子到我家院子才打開門。
我們到家時,屋裏已經站滿了人,大老遠就聽到二姑的幹嚎,走近發現果真沒有眼淚。看到床上壹動不動的爺爺,我瞬間癱倒在地,泣不成聲,哭的不像大人那樣嘴裏還念念有詞,卻淚如泉湧。
晚飯時,大人們大吃大喝,我沒吃飯,二姑讓我給爺爺餵飯,竟端了壹碗肥肉,我說這時候怎麽能吃這個,二姑說現在不吃點上路,死了還怎麽吃,當時用土話說的,正常情況下是大人罵小孩時才這樣說。我壹下子哭了,第壹次拒絕她的要求,邊哭邊說,這樣餵壹口就卡住了,後面的話也哭的說不出來了。爺爺當時已經沒有了意識,每呼出壹口氣就能聽到低吟,仿佛很痛苦,卻面無表情。二姑拗不過我,只好端來壹碗白粥,我挑了壹勺餵給爺爺,他緊閉雙唇,根本餵不進,湯水順著嘴角直流,我邊擦邊哭邊說,爺爺,妳張開嘴,吃壹點。爺爺已經吃不下任何東西,包括餵水。
大人們在商量要不要通知我爸媽,我坐在廚房,不想看到任何人表演出孝順的樣子,眼前的壹切都是假的。
弟弟壹會過來說他們給爸媽打了電話估計爸媽很快就會回家。壹會來說他們到處在找,問弟弟床頭櫃的鑰匙,我伸手拿給弟弟,依然註視著前方壹動不動。
生命大於壹切,我不懂這些人怎麽會這麽無恥,這麽著急,我家大人快要回來了,兩天都等不及,好像爺爺要把他的寶藏也帶走壹樣。有個情景特別深刻,我看到二姑趴在爺爺耳邊問他床頭櫃的鑰匙放在哪兒了。也許這是我的想象,因為當時我壹直在廚房。
弟弟又過來說他們在櫃子裏找到了九十九塊錢,叫我過去,我緩慢走進人群,聽到幾個長輩說,玲玲,現在大家都在這裏作證,櫃子裏只有九十九塊錢,沒有其他值錢的東西,到時妳爸媽回來妳就這樣如實跟妳爸媽說。我瞬間脫口而出說:“不可能呀,上次我爸媽還叫老鄉給我爺爺帶了三百塊錢,這才沒過多久,應該沒花。”二姑壹邊說已經找過了,壹邊繼續翻,箱子裏的衣服被壹件壹件拿出來,每個口袋搜壹遍,還抖壹抖,生怕錢沾在衣服上了。我掉頭走了回到廚房,呆若木雞地坐下,妳們慢慢找吧。
死者為大,爺爺還沒死。如果蒼天有眼,就好好懲罰這些沒有良心的人吧!
二姑交代我去通知爸爸那邊的親戚,我說不知道怎麽說,她說什麽都不用說,見到人了直接跪下來,別人就知道了。
我壹路哭到那邊,走了壹個多小時,失魂落魄地下跪通知了很多我認識的不認識的親戚,忘記了是怎麽走回家的。
我沒有失憶,卻怎麽也想不起之後的幾天發生了什麽,記憶直接跳轉到爸媽回家。
當我再次走進家門,敲鑼打鼓的聲音已經停了,媽媽正坐著陪幾個親戚聊天,紅腫的雙眼清晰可見,看到我,笑著問:“玲玲,妳二姑說妳爺爺是因為妳沒給他蓋被子凍死的?”轉眼看二姑,壹臉期待,想看我笑話的表情。委屈與屈辱瞬間讓我崩潰,我大哭大喊:“就是,爺爺就是讓我凍死的!”看到我痛哭不止,大人們都笑著說跟我開個玩笑而已。
妳們明明知道我在學校,卻這樣誣陷我。到底有何居心?這對我來說根本就不是玩笑,人都死了還有心情開玩笑,我不能理解。
我仿佛選擇性地忘記了後來入土為安的過程,但是奶奶比爺爺早去世五年,每個場景我都記得。
打理完爺爺的後事,幾家人壹起商量當時的費用,還沒開始清算,二姑就說她家沒錢,我爸?和三姑兩家都在外面賺錢,他們在家裏種田哪有錢。我爸說二姑和三姑都照顧過我們家辛苦了,所有費用他來承擔。賬目還是會算清,二姑父墊付的,我爸拿錢給他,其他賒賬的地方我爸到處奔走去還錢。在爺爺去世的第二年二姑家建了新房。
痛苦的記憶讓我不再相信任何親人,除了我的爸媽。
後來爸爸繼續出去賺錢,媽媽在家帶我陪讀。因為之前留下我們而愧疚,後來對我百般呵護作為彌補,每次去學校前都問我下周回家想吃什麽,我做作業時她會準備壹桌子好吃的,甚至給我倒好水。作為農民的女兒,我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簡直受寵若驚。從前因為農忙,爸媽只管我們不會挨餓,哪會管吃什麽,家裏兩個常年生病的老人,三個要讀書的孩子,他們只能拼命地到處賺錢來養活壹家人。
那年媽媽44歲生日,我在學校省吃儉用給媽媽買了壹個八音盒,收到禮物那壹刻,媽媽感動地抱了我,農村人比較含蓄,不會表達,從記事起,我們從沒擁抱過,那是第壹次。
在苦難中成長,我學會了孝順和堅強,從前媽媽口中水火不容的母女,自那以後變成母女連心,從未有過的和諧相處,媽媽壹直陪我到畢業,考完試第三天終於心無掛礙地帶我壹起去廣東與最愛的家人們匯合。
走前我回頭看了壹眼生活十幾年的村莊,那裏有我幸福快樂的童年,但我卻永遠不想再回來,不想再踏入這裏半步,至於這裏的親戚我壹個都不會認。
永別了,生我養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