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吳為,為寫這部小說差不多準備了壹輩子,可就在要動手寫的時候,她瘋了。
她發瘋的那天早晨,有個記者打來電話,開門見山地問:“聽說妳有個私生子?”
想不到三十多年後,還有人,特別是壹個男人,用這個折磨了她壹輩子的事情羞辱她。而有多少年,她甚至期待著這樣的羞辱,她的靈魂從未感到輕松,壹點也沒有。
大學畢業的時候,吳為像無數年輕人壹樣,迷戀北京,經歷了壹次不成功的婚姻,有了壹個婚生女禪月,也有了壹個私生女楓丹。這個因“愛文學”而生的私生女,使吳為飽受丈夫打罵,被人叫作“破鞋”,只要壹出門,就有人在身後啐唾沫、扔石頭子兒,甚至脫下鞋來砸她。她挨過批鬥,跳過樓,所受之辱,比霍桑的《紅字》更“紅字”。
頂著壹身的罵名,吳為來到“五七”幹校,想不到在這裏結識了尚未“解放”的副部長胡秉宸。幾經交手,壹句秦少遊的詞,繳了吳為的械。待他們都調回北京後,才正式交往起來。
世家子弟胡秉宸,又在革命的血與火中幾經歷練,能幹、有魄力,在政治上也有操守,是“五百年才出壹個”的人才。他的婚姻本不和諧,卻維持著“模範家庭”的名號。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另找女人,而且他的方針是“想辦法讓她們主動”。
吳為哪裏是胡秉宸的對手,在胡秉宸多次示愛之下,吳為果然“主動”地給他寫了壹封信,她想要壹個明確的答案。而胡幾經考慮,竟把這封信交給了他的妻子白帆,並與同是老革命的白帆壹道,聯名寫了壹封讓吳為壹年都緩不過氣來的信。吳為老也弄不明白:在幹校的那個胡秉宸和寫這封信的胡秉宸是不是同壹個人?
待到從這封信的打擊中回過氣來,吳為忽然明白非得改變自己的地位不可,非得從千萬只腳下掙紮出來不可。而這談何容易!
壹張紙和壹支筆飄然落在吳為面前,似乎有人對她說:寫吧,這就是妳的路。
等到母親和禪月睡下,吳為就把案板放在廚房的洗碗池上,站在洗碗池前,用壹支壹毛二分錢的圓珠筆,壹筆壹畫地開始寫作。
那支筆寫出的字終於變成了鉛字,區區壹百元稿費竟讓吳為覺得自己像百萬富翁那樣富有。她終於在那個受盡屈辱的院子裏成了作家,也才從感情上把胡秉宸真正放下。
而胡秉宸在報紙上壹看到署名吳為的小說,就知道那是他的吳為,而不是別人的吳為。吳為便在他心中不斷升值,就連她偷人養私生子的事也淡薄得不值壹提了。胡秉宸慌亂起來,他覺得得趕快做點什麽,趕快,否則就晚了。
胡秉宸派人送來的那張條子,吳為只看了壹半,就知道自己完蛋了。她這才知道,她的苦難,她的奮鬥,還有母親、女兒為自己受的淩辱,加起來也擋不住胡秉宸的這張小條子,她又奮不顧身地向他奔去。此時,距當年坐在幹校的原木上第壹次看見胡秉宸,已差不多十年過去了。
會面之後,吳為仍安心寫作,日子又像以前壹樣平淡無奇地過下去,可胡秉宸不讓吳為安靜地寫,安靜地活。吳為遠遠地、暗暗地抗拒著他,也抗拒著自己。但胡秉宸喜怒無常,壹封短信,讓吳為感到又被他玩兒了壹把。她開始懷疑胡秉宸的人格。
胡秉宸非常失落,何曾有女人這樣對待過他?罷,不就是個女人!可翻著翻著報紙,吳為的名字又闖進了他的眼睛,他知道,事情變得糟糕起來。他有些心虛,莫非他對吳為的渴望,也摻雜著用她來填補正室白帆不能給他的滿足?他覺得自己無可救藥地墮落了。
除了胡秉宸的魚雁頻傳,還有部黨組的佟大雷也殺了出來。如果說胡秉宸那張面孔是“宋明理學”,佟大雷可就是“安史之亂”了。這個曾被屬下捉奸的部級幹部,其實要能力有能力,要資格有資格,就是女人搞得太厲害。他要把吳為調至他的麾下,還說:“房子問題、組織問題,都可以得到及時解決……”於是,上至中央文件,下至部長之間的勾心鬥角,乃至他們個人生活的緋聞,都壹壹影印了給吳為送來,而且在吳為家壹坐就是幾個小時,談天說地,怒斥同僚。吳為這才大開眼界,原來這些偉乎其大的人與她這樣的小人物沒什麽兩樣。不同的是,於她是終生良心不得安寧,於那些人則理所當然。
“道德敗壞”的吳為,因壹生沒有做過交換而自豪。交換,與愛壹個人,或哪怕因愛屋及烏而上床,在她那裏有著嚴格的界限。無論如何,她不肯到佟大雷的調研組去。但佟大雷對她仍窮追不舍。
不論胡秉宸怎樣逃避,有個事實他逃避不了———正是在知道吳為會寫小說並中了壹個文學大獎之後,他對吳為的感情有了變化。再加上老領導的去世,與老同事的重逢,老區老鄉的上訪……胡秉宸回顧自己的壹生,感到了迷惘、混亂、悵惆,甚至對人類前途產生了悲觀,他找不到答案。罷,罷,罷!至少還有壹個真誠的吳為。直至此時,吳為在胡秉宸的心目中,才漸漸演變為正面形象。在檢點壹生的迷茫中,胡秉宸終於有了向吳為走去,並向諸多理論交代的理由。
盡管很長壹段時間胡秉宸與吳為音信不通,但佟大雷的作為,胡秉宸似乎全都了然於心。
壹看到胡秉宸,吳為知道非同小可的事情即將發生。在壹條通往田野的沿河小路上,他們終於相擁在壹起。數天之後,又在壹家飯店裏,他們才有了第壹個吻。其實,胡秉宸十年前就等著這個吻了。僅僅這個吻,就讓身經百戰、出生入死、鋼鐵壹般的胡秉宸神魂顛倒,他好像回到了初戀,像當年搞地下工作那樣滿懷激情地熱戀起來……
官場如戰場。沒想到穩操勝券的胡秉宸卻在仕途大戰中敗下陣來。壹位對胡秉宸賞識有加的領導,忽然之間調頭而去,胡秉宸也就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而胡秉宸畢竟出身官宦世家,再不濟也把仕途作為自身價值的壹個標誌。吳為卻說:“我愛的是妳,不是妳的地位。”想到這壹來胡秉宸的仕途沒有了指望,反倒高興起來。
吳為生於1937年,盧溝橋的槍聲壹響,父親顧秋水就拋下她們母女,隨著東北軍舊部抗日去了。母親葉蓮子歷盡千辛萬苦才把她拉扯大,苦難把她們鑄成了不可分割的壹個人。此時葉蓮子不用猜就知道,吳為又要往陷阱裏跳。她為此打過吳為的耳光,甚至拉著外孫女禪月壹同給吳為跪下哀求。她還給胡秉宸打過壹個電話,求這個比自己大四歲的男人放吳為壹馬,卻被胡秉宸戲弄得遍體鱗傷。這兩個從未謀面的人,互相懷恨上了。葉蓮子仍得為節省每壹分錢而操勞,操持著苦難的日子,甚至去賣過血。而吳為並沒有將稿費用來貼補她們那個窮得丁當亂響的三女之家。———那吳為的稿費呢?都花在了胡秉宸身上。
女兒禪月覺得,別看媽媽蹦來蹦去,換了壹個男人又壹個男人,實質上還是別人的奴隸。姥姥和媽媽都是男人的奴隸,那些男人剝削著她們的精神、肉體、感情———難道她們看不出來?這真是她們家的“咒”。這個“咒”到她這裏非翻過來不可。
白帆在胡秉宸面前鄭重坐下,他知道,攤牌的時刻到了。白帆本不希望胡秉宸承認,甚至希望他抵賴。可是他不,他就那麽平靜地認了賬,而且還狠狠地給了白帆壹個回馬槍———妳不也曾經亂搞過男女關系嗎?
男人要是變了心,下手可真狠。為了吳為,胡秉宸竟不顧幾十年夫妻的情分,揭她的老底!她壹聲尖叫撲了上來,像個村野婦人那樣,又喊又哭又撕又叫,還把剛剛沏好的壹杯熱茶往他臉上照直潑去,“不行,非找組織不可!”說著就往外走。胡秉宸連忙跪下求饒,氣頭上的白帆,竟揚起巴掌,朝著胡秉宸的臉左右開弓,實實在在地掌了六個耳光。接著胡秉宸就發生了大面積心肌梗死,進了醫院搶救室。
胡秉宸這壹倒,不但讓他的對手大松壹口氣,也讓有關部門在艱難的人事平衡上大松壹口氣。舉棋不定的人事安排,似乎變得十分流暢、明了。
病情好轉的胡秉宸火急火燎地讓吳為到醫院去,吳為只好冒險而去,不想聽到的最為重要的話卻只是“想妳”二字。其間白帆駕到,對吳為大打出手。吳為只希望胡秉宸說壹句“是我讓她來的”,但胡秉宸竟壹句也不敢說。———他還是個男人嗎?白帆發動了壹個由38位夫人組成的“白帆婚姻保衛團”,為捍衛白帆而戰。
當胡秉宸得知吳為壹個孤身女人為保衛他而迎戰白帆身後的壹大幫人時,不禁心煩意亂。正是白帆把他逼得沒了退路,他才正式起訴,和白帆離婚。這最終的孤註壹擲,又感動了吳為。
然而在法院審理過程中,使吳為受到極大傷害的是胡秉宸幾副面具同時擺在眼前,反差之大,觸目驚心。他居然在白帆手中保留了壹份與她聯手寫下的那封撇清自己的信,成為打擊吳為最有力的壹發炮彈;而白帆在歡慶胡秉宸給她的私生子問題“平反”之時,更不知胡秉宸還有送交中央某領導的壹紙訴狀,讓她永世不得翻身。
這場歷時多年、動員了非常手段和人物的圍剿,如濃烈的酸液,壹點壹滴腐蝕著吳為對胡秉宸的愛。在壹次次惡鬥、壹次次出賣的滌蕩中,她對胡秉宸的愛漸漸褪了顏色。她像《牛虻》中的亞瑟,在流亡出走之前,在曾無比信仰的上帝塑像前仰望許久,然後壹錘子將它砸了。說到婚期,吳為說:“我們不結婚,同居行不行?”胡秉宸破口就罵:“難怪人家說妳是個壞女人,妳不是在耍弄我嗎?……”
吳為很想對他說:如果妳現在還是部長,如果妳還年富力強,如果沒有那麽些人整妳而且至今還在等著看妳的笑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對妳說:我不願意嫁給妳!
可是,吳為什麽都懶得說了。她累了。
胡秉宸說:“妳要是不和我結婚,我就自殺。”
她不能言而無信。何況胡秉宸還險些為此喪命!那就只好對不起自己了。為登記結婚,吳為去向母親葉蓮子要戶口本,只說了壹句“媽,我要去結婚了”,然後就抱著葉蓮子哭起來……
葉蓮子與胡秉宸的對壘,至此壹敗塗地而告終。吳為至死對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的葉蓮子滿懷愧疚,不能自拔。
自胡秉宸和吳為邁出結婚登記所那扇門的第壹秒鐘起,胡秉宸的良心就開始不安了。盡管胡秉宸多次對吳為控訴白帆對他的殘酷折磨,但壹旦和吳為結了婚,白帆就成了壹個戰敗者,“哀兵必勝”,胡秉宸難免不又想起她的種種好處。而他又是個喜歡遷怒於人的人,自然就把吳為當作了始作俑者來煎熬。
而他們婚前對吳為曾十分友善的胡秉宸的女兒芙蓉,卻成了他們多次口角的導火索———吳為,畢竟是從她母親手裏奪走他父親的女人。
吳為要寫作,還要掙錢養家。胡秉宸從不把自己的工資給她,她卻得給他提供高檔次的生活,還要供女兒禪月上大學……
壹次,吳為陪胡秉宸住院治病,胡秉宸也沒向吳為打個招呼,就把他們房子的鑰匙交給了芙蓉和她的情人。而吳為讓保姆回去給胡秉宸熬雞湯,他們二人正在床上,被保姆撞了個正著,從此芙蓉對吳為就勢不兩立了。出院後回到家裏,只見吳為的照片被壹張張倒扣著,葡萄酒瓶也摔碎在地上,就連芙蓉和情人用過的避孕套,也壹個個散放在廁所的臺子上、床單上、躺椅的罩單上,都印著壹攤攤愛的印漬……保姆還撂了耙子:“阿姨,我可不伺候這個。”吳為只好自己壹壹撿起那些避孕套,再卷起床單、毛巾被扔了。不料胡秉宸知道後勃然大怒,酸著臉對吳為說:“好像妳沒見過男人的精液”……吳為明白了,人家根本沒把自己當人,自己不過是人家的小妾。
他們的婚姻,從壹開始就停留在壹部歌劇的序曲,而無法進入正劇的狀態。婚後的胡秉宸,從未得到過他期待於她的纏綿,她的舉案齊眉只能說是壹種優質服務。吳為以為自己的絕對忠誠就能夠等同、頂替女人對男人的情愛、性愛,她在床上的表現越來越讓胡秉宸難以盡歡。胡秉宸不明白,他壯烈犧牲、費盡周折弄到手的,卻是白帆老年時代壹個相似的拷貝。婚後不久的壹次口角中,胡秉宸就出其不意地說:“妳知道人家說妳什麽?說妳是個爛女人,都說我和妳這種拆爛汙的女人結婚是上了妳的當。可我怎麽就鬼迷心竅地和妳結了婚”———不費吹灰之力,壹槍就把歡蹦亂跳的吳為斃呆了。
吳為不明白,當男人不再寵愛壹個女人的時候,她們以往的風流賬,永遠是他們的殺手鐧。盡管法律上胡秉宸不能同時擁有兩個妻子,但在實際生活中,他卻遊刃於兩個妻子之間。隨著日後與白帆及舊日生活的修復,與吳為熱戀時被他糞土過的壹切,也被他壹壹拾回。與吳為的結合,已被他重新定位於對自己幾十年修煉以及他那個階層的背叛。
吳為既為她愛了這麽多年的這個男人心痛如絞,也為自己心痛如絞。
胡秉宸多次要求離婚,乃至到了叩首相求的地步,言稱全家老少將會為此感謝她的大恩大德,而吳為就是不同意。
胡秉宸就在決定和吳為離婚前,他還物盡其用地讓吳為將他那部巨著,在電腦上打字成文。而對於這部巨著,吳為很不以為然,在她看來,那不過是許多研究者已然發表的論文匯集,並無新意。而胡秉宸卻很當回事兒,他要吳為把它帶到國外,用吳為那個洋女婿,禪月丈夫的名義出版。她第二天壹早就要出國,直到深夜,這份工作才告結束。當她把軟盤遞給胡秉宸的時候,他卻不接,連忙找來壹雙手套戴上,然後才接過軟盤。
原來他是怕留下指紋!吳為歇斯底裏地大笑起來,高聲道:“妳怎麽沒想到讓我也戴上壹雙手套?……”壹上飛機,她就把這軟盤掰碎,扔進了飛機上供嘔吐用的紙袋。
解放了,吳為覺得自己解放了。她不停地笑著,更加暢快地笑著……
吳為終於同意離婚那天,他們不吵了,和美得就像戀愛時光。這場從吳為33歲開始的戀愛,轟轟烈烈,如今吳為已經60歲了。60歲的吳為,不過是胡秉宸吐在地上的甘蔗渣。而離婚後不到壹個月,胡秉宸又與白帆復了婚。然而,與吳為***同生活了10年之後,胡秉宸對白帆也已不完全適應,他重又遊刃於這兩個女人之間。不能責怪白帆無情,她為這個男人的三心二意搭上了壹輩子。
不知是不是巧合,恰恰在葉蓮子忌日那天,胡秉宸又來了。吳為看著他,卻像看見了早已把她們母女拋棄的顧秋水,不禁脫口叫道:“爸爸。”然後,她就很平和、很從容地過渡到什麽都不會說、誰也不認識的狀態。———她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某年某月某日,吳為死了。
天高了,雲淡了,夏天過去了。
樹還綠著,吳為卻要走了。
這就是死亡。
像潮水從海灘上退去,她的魂魄也正是這樣從軀殼裏退去。
像魚兒遊回大海,那生命的始地。
像提琴上的最後壹個和弦,弱了,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人們整理她的遺物,卻沒有找到壹個親友的電話或地址,凡與文字有關的東西都沒找到。這個與文字結緣幾十年的人,死的時候和文字徹底決絕了。
這是什麽時候完成的?
她到底瘋了還是沒瘋?
這個不論婚生子或私生子壹個都不少的女人,如此壹幹二凈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斷然拒絕了這個世界最後的垂憐或饒恕。
對這個世界,還有比這種仇恨更深的仇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