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故事發生在1860年前後拿破侖三世統治時期的巴黎。洗衣女工綺爾維絲,未成年即與制鞋工郎第耶生了兩個兒子。但是後來遭到遺棄,改嫁給蓋房工人古波。古波受了工傷後整日出入小酒店。不久,綺爾維絲也開始酗酒,以至沈淪。最後古波酒後中風死在瘋人院,綺爾維絲也死在樓梯底下的黑洞裏。
作品選錄
自從昨天以來,他所喝的壹切都像是燒酒。他越喝越覺得口渴,壹切都燒痛他,他不能再喝了。昨天人家把壹盤菜湯給他喝,他以為人家壹定是要毒死他,因為湯裏有酒精的氣味。他覺得面包是酸的,是壞了的。他的周圍都是毒物。那病室也發出硫黃的氣味。他甚至於罵人家把火柴在他的鼻下揉搓,希望毒死他。
這時候那老醫生早已站了起來,靜聽古波;古波在白晝裏又見鬼了。他以為看見墻上有好些蜘蛛網,像船帆壹般大小!後來那蛛網變成了繩網,忽伸忽縮,可大可小,竟是滑稽的玩意兒!有許多黑球在網眼裏活動,這真像變戲法的人的球,起初像臺球壹般小,後來卻變成炮彈壹般大了。那些球忽大忽小,無非要作弄他。忽然間,他嚷著說:
“唉!耗子!現在是壹些耗子來了!”
原來是那些黑球變了耗子。那些耗子漸變漸大,穿過了網眼,跳在褥子上,忽然化為壹陣清風,又不見了。又有壹個猴子從墻裏出出進進,每次走得離他很近,他連忙後退,恐怕它抓破了他的鼻子。忽然間,這又變了;他大約覺得屋子動搖了,所以他恐怖地,發怒地嚷道:
“對了!呸!您盡可以搖我,我不管!呸!屋子要倒下地來了!……呃!妳們這班穿黑衣服的壞蛋盡管敲鐘。盡管奏風琴,好阻止我去叫守衛隊!……這些流氓!他們把壹部機器藏在墻後!我聽見那機器響了,他們要毀滅這屋子……救火呀!媽的!救火呀!人家叫救火了!火起了。唉!火焰升上來了,火焰升上來了,整個天空都燒得透明了!紅火,綠火,黃火……救命呀!救命呀!”
他嚷到後來只能喘氣,嘴裏只咀嚼著些沒有條理的話頭,唇邊滿是白涎,直流濕了他的下巴。那老醫生用指頭抹他自己的鼻子,這大約是他看見病勢厲害的時候的壞習慣。他轉身向那少年低聲問道:
“他的溫度呢?老是四十度,是不是?”
“是的,先生。”
那老醫生歪了壹歪嘴。他緊緊地望著古波,望了兩分鐘。後來他聳了壹聳肩,又說:
“仍舊是同樣的治療法: 熱湯,牛奶,檸檬汽水,水煎的金雞納……您不要離開他,而且有事就差人叫我。”
他出去了,綺爾維絲跟著他走,要向他問還有沒有希望。但是他直挺挺地在廊子裏走,使她不敢上前追問。她在那裏躊躇了半天,不知道再進去看她的男人好呢還是不進去好。她已經覺得裏面的情形太令人難受了。這時她又聽見他仍舊嚷著說汽水是燒酒,於是她決定走了,她看這把戲已經看夠了。在馬路上,她聽見了車輪與馬蹄的聲音,恍然覺得聖安娜病院的病人都跟著她。而且那老醫生又恫嚇了她!真的,她以為她自己也染了病了。
當然,金滴路裏,博歇和其他的人們都在等候她。她才到了大門,大家早已叫她進門房裏來。餵?古波伯伯仍舊捱著嗎?天啊!是的,他還捱著!博歇吃了壹驚,舉動很不自然: 原來他賭了壹瓶酒,說古波伯伯捱不到今天晚上了。怎麽!他還捱著嗎!大家都拍著大腿,壹個個都詫異起來。看不出這醉漢子卻能抵抗得住!羅利歐太太計算鐘點: 三十六小時加二十四小時,已經是六十小時了。這寶貝!他竟跳舞吵嚷了六十小時!誰看見壹個這樣有氣力的人呢!博歇因為賭了壹瓶酒,所以勉強笑著做出懷疑的樣子詢問綺爾維絲,問她敢不敢擔保她壹轉身他不立刻升天呢。唉!不是的,他跳得很有力,他還不願意死呢。於是博歇再三堅持,請她再扮壹扮古波的樣子給大家看壹看。呃!呃!不錯,再來壹下吧!這是眾人的公意呢!大家說她如果肯再扮壹扮豈不很好,因為有兩位女鄰居是昨天沒有看見過的,今天她們特地下樓來看。於是博歇喝叫大家排班,把門房的中央騰了出來,眾人擁擁擠擠,壹個個懷著好奇的心理。然而這壹次綺爾維絲卻低了頭。真的,她恐怕把自己弄病了。但她為著表示她不是要人家千呼萬喚才出來的,她便開始跳了兩三步;可惜她忽然變了顏色,向後要倒下去;老實說,這壹次她可不能了。屋子裏起了壹陣不滿意的聲音: 可惜得很,她本是模仿得十分相像的!總之,她不能夠也就沒法子了!這時候維爾吉妮回店去了,於是大家忘了古波,忙著談論布瓦松夫婦;原來他們已經敗家了。昨天催債的官吏已經上門;布瓦松也快要失去警察的職務了;至於郎第耶呢,他正在旁邊的飯店老板的女兒的周圍獻殷勤,那是壹個漂亮的女人,她說要開壹家獸腸店。還有什麽好說的!人家已經偷笑著,說那店鋪已經變了獸腸店了;吃了糖果,何妨吃些肉類呢?那烏龜布瓦松對於這壹切事情,脾氣真好;呀!做警察的本該是機警的人,為什麽在他自己家裏卻是那樣不中用呢?綺爾維絲孤零零地坐在門房的後面,眾人沒有再看她,忽然間,她的手腳自然地顫動,模仿古波。眾人都住了口喝彩,說大家要求她的也就這個,沒有別的要求了。她似乎從夢裏驚醒,只管發呆。後來她壹直地跑了。祝大家晚安吧!她上樓想要睡覺去了。
到了第三天,博歇夫婦看見她像前兩天壹般地在中午出門。他們希望她把心放寬些。這壹天,聖安娜病院的廊子被古波的嚷聲與腳跟震得磕磕地響。她的手還沒有離開樓梯的欄桿,早已聽見他嚷道:
“這許多虱子!……妳們走近些,讓我剝妳們的皮!……呀!他們想要殺我!呀!這些虱子!……我比妳們都強呢!快滾吧,媽的!”
她在房門前喘了壹會氣。他竟同壹個軍隊打起仗來了嗎?當她進去了之後,鬧聲更大了,情景更好看了。古波成了怒氣沖沖的瘋子了!他在病房的中央掙紮,雙手向四面打擊,打他自己,打墻壁,打地上,又翻壹個筋鬥,又打空中;他要打開窗子,然而他又躲起來保護自己,時而呼喚,時而答應,獨自壹人喧鬧,竟像在惡夢裏被許多人圍住了因而發怒似的。後來綺爾維絲懂得他幻想著自己在屋頂上裝置鋅板。他用嘴吹當做風箱,又搖動爐裏的熱鐵,而且跪在地上,用大拇指按著草墊的邊像他正在焊接鋅板似的。是的,當他臨終的時候,他又回想起他的本行來了;他所以喊得這樣厲害,所以抓住了屋頂不放手的緣故,因為有許多人阻止他工作。在周圍的屋頂上都有許多壞蛋要作弄他。非但如此,而且那些開玩笑的人都把許多耗子拋在他的腿上。呀!那些骯臟畜生,他老是看見它們!他拼命用腳踏那地面,踏死了許多耗子;但是另有幾群耗子也來了,把屋頂都堆黑了。他又看見好些蜘蛛!那些蜘蛛都鉆進了他的褲襠裏,他用手壓他的褲子,要把大腿上的蜘蛛都壓死。媽的!他永遠做不完他這壹天的工作了!人家不要他了。他的老板要把他送進監獄去!他正在趕工的時候,又以為肚裏有壹部蒸汽機;他把嘴張得很大,吹出了許多蒸氣,那些蒸氣很濃,充滿了病房,從窗子裏出去了。他彎了腰再吹,向外望著那壹股氣直上天空,把太陽遮掩住了。
“呃!”他嚷著說,“這是克裏釀古路的壹班人,他們扮作狗熊搖搖擺擺地來了……”
他蹲在窗前,恰像在屋頂上觀看壹班化裝的人走過似的。
“馬隊來了,有獅子,有作種種姿勢的豹子……又有些兒童們扮作狗兒貓兒……還有那高大的克萊曼斯,她的亂發上插了許多羽毛。呀!我的媽!她在打筋鬥,把壹切都露給人家看哩!……餵,我的乖乖,我們非逃走不可了!……噯!妳們這壹班壞蛋,妳們不要捉她好不好?……不要開槍!媽的!不要開槍!……”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粗,也越來越帶恐怖了。他彎了腰,說那赭色發的女人和那些穿紅褲子的兵士都在下面,他們正在用槍瞄著他。墻上有壹枝槍指著他的胸膛,而且人家來搶他的女兒來了。
“不要開槍!媽的!不要開槍!……”
後來那些房子都坍了,他模仿著房坍的聲音;壹切都消滅了,壹切都飛散了。但是,他還沒有呼吸的工夫,其他的景象又來了,鬧得滿城風雨。他熱狂地想要說話,嘴裏充滿了許多不相連貫的字句,從喉裏咕嚕地吐了出來。他始終把聲音提高。
“呃?原來是妳!早安!……不要開玩笑!妳不要叫我吃妳的頭發吧!”
他說著便把手抹他的臉,拼命用嘴吹開頭發。那少年醫生問他:
“您看見誰呀?”
“呸!還不是我的妻子呀!”
他註視著墻壁,背向著綺爾維絲。綺爾維絲害怕起來,跟著也審察那墻壁,看墻上有沒有她自己。他呢,他繼續地說下去。
“您要知道,妳不要對我甜言蜜語……我不願意人家纏住我……呸!妳真漂亮,打扮得多麽闊綽!娼婦,妳這個是從哪裏賺來的?妳是拉客賺來的,臟貨!等壹等,我要處治妳!……怎麽?妳把妳的男人藏在妳的裙子後面嗎?這壹個人又是誰?請妳鞠壹個躬給我看……媽的!這還是他!”
他猛然壹跳,把頭撞在墻上;幸虧墻上鋪墊的軟東西使沖撞的力量減弱了。這壹撞把他摔在草墊上,只聽見他的身體在草墊上彈了壹下的聲音。
“您看見誰呀?”那少年醫生又問。
“那賣帽子的!郎第耶!”古波嚷著說。
那少年醫生回頭詢問綺爾維絲,綺爾維絲吞吞吐吐地答不出話來,因為這壹場情景把她壹生的煩惱都勾起來了。這時候古波早已伸出了拳頭!說:
“我的老弟!現在輪著我們兩人說說了!我要把妳的骨頭搗碎!呀!妳毫無顧忌地攬著這壞家夥到這兒來,想要當眾羞辱我。好!我要扼殺妳,是的,是的,我還用不著費力呢!……妳不要虛張聲勢……妳領受這個吧!招打!壹,二,三!”
他說著便把拳頭向空打擊。於是壹種怒氣占住了他的全身。他向後退,退到了墻上,被墻壹碰,他以為人家在背後攻打他。他掉轉身子便同那墻拼命。他跳著,從這壹角落跳到那壹個角落,用肚子攻打,用 *** 攻打,用肩攻打,在地下打滾,忽又站起來。他的骨軟了,他的肉發出壹種濕棉絮的聲音。他做這把戲,同時發出兇惡的威嚇與喉間粗野的喊聲。然而這壹場戰爭大約是他輸了,所以他的呼吸短促了,他的眼珠從他的眼眶裏突出來了。他漸漸像孩子般懦弱起來。
“兇手!兇手!……妳們兩人都快滾吧!唉!這些臟貨,他們還在冷笑呢!妳瞧這娼婦,她的四腳朝天了!……她非死不可,這是壹定的……呀!那強盜,他把她屠殺了!他用刀割她的壹條腿。那腿落在地上了,肚子斷為兩截了,滿是鮮血……唉!天啊!唉!天啊!唉!天啊!……”
他滿身大汗,頭發在額上直立著,驚惶地向後退,猛烈地搖動他的雙臂,好像要排開那些可怖的景象似的。忽然間,他很痛苦地 *** 了兩聲,仰著倒在褥子上,他的腳跟被褥子絆住了。
“先生,先生,他死了!”綺爾維絲合著掌說。
那少年醫生上前把古波在褥子上拉了壹下。不,他還沒有死。於是把他的鞋子脫了;他的 *** 的雙腳伸在褥子邊外頭並排地跳舞起來,跳得很快很勻,很合節拍。
恰巧那老醫生進來了。他領來了兩個同事,是像他壹樣戴勛章的,壹個很瘦,壹個很胖。他們三人壹言不發,都彎著腰審視病人的全身;後來他們低聲地很快地談話了。他們把病人的衣服從大腿肩頭都脫了下來,綺爾維絲企起了身子,看見地上陳列著壹個赤條條的軀體。好!這真算夠了!從兩臂顫動到兩腿,又從兩腿顫動到兩臂,現在他的軀幹也跳舞起來了。真的,酒毒也在肚裏尋開心了,他的腰脅間也喘籲籲地顫動著,像大聲發笑時的情景壹樣。壹切都在顫抖了,沒有什麽好說了!全身的皮膚像被擊的鼓,身上的毛都好像壹根根在跳舞著相對行禮。這恰像舞場將散的時候,跳舞的人們都互相狂亂地拉著手、踏著腳跟壹樣。
“他睡著了。”那主任醫師說。
他說著便把病人的面部仔細指給那兩個醫生看,古波的眼皮閉了,臉上的神經全部都在微微地抽動。他衰頹到這地步,顯得更可怕了,嘴巴骨突起了,像做了惡夢的人壹樣,現出死人般的醜相。那些醫生瞥見了他的腳,便低頭細看起來,覺得有很深的興味。他的雙腳始終在跳舞。古波盡管睡著,雙腳盡管跳著!唉!它們的主人盡管打鼾,這與它們不相幹,它們繼續著它們的動作,也不匆忙,也不遲緩。這真是機械的壹雙腳,它們得快樂時且快樂。
綺爾維絲看見了醫生們把手放在她的男人的身上,她也想跟著用手去摸他壹摸。她悄悄地走近古波,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壹個肩膀上,放定了壹會兒。天啊!他的身體內是怎麽回事呀?原來他的肉的最裏層也顫動了;連他的骨頭大約也在跳呢。他的皮下似乎有壹陣波濤從遠處奔來,又似乎有壹條小河在流動。當她用手按壹按的時候,她感覺到他的骨髓裏也在發出苦痛的呼聲。只看他身體外部的時候,覺得到處都在波動,到處都起了漩渦,像水面上的漩渦似的;然而他的身體內部卻被蹂躪得不堪了。多麽可怕的工作!這是致死的工作了!這是哥倫布伯伯的酒店裏的燒酒在用鋤頭鋤他呀!他的全身被燒酒浸透了,還有什麽好說的呢!這工作非完成不可;所以古波在全身骨肉顫動之中被酒神架走了。
那些醫生們走了,剩有綺爾維絲伴著那少年醫生。過了壹個鐘頭,她低聲向他又說:
“先生,先生,他死了……”
那少年醫生看了壹看病人的腳,搖頭表示不是的。那 *** 的雙腳露在床外,仍舊在跳舞。那兩只腳並不幹凈,而且趾甲很長。又過了幾個鐘頭。忽然間,兩只腳硬挺挺地不動了。於是那少年醫生轉身向綺爾維絲說:
“完了!”
只有死神能教那兩只腳停止跳舞。
當綺爾維絲回到金滴路的時候,她看見博歇家裏有壹大堆的婦人正在那裏興高采烈地大發議論。她以為人家在等候她報告消息,像前兩天壹般。所以她推門進去就說:
“他完了!”她說時十分安靜,並且現出疲倦而發呆的樣子。
然而人們不聽她的話,全房子裏的人都亂成壹團。唉!這是壹件滑稽的事情,布瓦松把他的妻子和郎第耶雙雙捉住了。人家不曉得詳細的情形,因為每壹個人敘述的話另是壹個樣子。總之,是在他們奸夫奸婦不提防的時候被布瓦松撞見的。人們甚至於加上了許多情節,婦人們互相傳述,壹個個都抿著嘴唇。當然,這種光景令布瓦松露出他的本性來了。真是壹只老虎!這壹個平日不大說話的男子,忽然大跳大吼起來。後來人家卻聽不見壹點兒聲息;大約是郎第耶在向布瓦松進行解釋了。總之,這不能再進壹步了。博歇報告大家,說左近那飯店老板的女兒決定承租布瓦松的店鋪,預備開壹家獸腸店。郎第耶是非常喜歡吃牛腸豬腸的。
這時候綺爾維絲看見羅利歐太太與洛拉太太來了,於是她有氣無力地又說:
“他完了……天啊!亂跳亂嚷了整整四天……”
於是那兩姊妹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掏出手帕來了。她們的弟弟的過失固然很多,然而終是她們的弟弟。博歇聳了壹聳肩,說話的聲音頗高,好叫人人都能聽見。
“咳!世上少了壹個醉鬼了!”
從這壹天起,綺爾維絲往往神誌不清,全房子的人都很高興看她摹仿古波。人們用不著求她了,她只演的是義務戲,顫動她的手腳,不知不覺地發出了小小的叫聲。大約因為她在聖安娜病院裏看她的男人太久了,所以也染上了這個怪毛病。可惜她沒有運氣,不能像他那樣就死了。她只會像脫籠的猴子做嘴臉,惹得馬路上的孩子們用白菜心拋來打她。
綺爾維絲這樣捱下去,捱了幾個月。她越發墮落了,忍受著最難堪的侮辱,而且天天還吃不飽。當她有了四個銅子的時候,她立刻買燒酒喝,喝了酒便胡亂撞墻。區裏最骯臟的差事都由她承辦。有壹天晚上,人家打賭叫她吃某種很汙穢的東西;她果然吃了,賺了十個銅子。馬烈士哥先生決定把她驅逐出七樓的房間。但是,恰巧伯魯死了,屋頂的樓梯底的小窟窿空了出來,那房東便允許她在那窩裏居住。現在她住著伯魯伯伯的窩了。是在那窩裏,在那幹草堆上,她空著肚子被冷風侵進了骨髓。世界上不要她,她已變為愚蠢的女人,甚至於不再想到跳窗尋死了。死神只好慢慢地收拾她,讓她捱到最後五分鐘。甚至於人家不十分知道她是怎樣死去的。人家說她害了寒熱癥。其實她的致命傷只是生活上的疲勞和境遇上的窮苦。羅利歐夫婦說得好: 她是墮落死的。壹天早上,廊子裏發出了臭氣,於是人們想起兩天沒有看見她;大家進到那窟窿裏去看時,她的身子已經變青了。
恰巧是巴蘇歇伯伯攜著殮具來收殮她。這壹天,他雖然很醉,仍舊很快活,像壹只黃雀壹般。當他看見了他所收拾的死人,認出是綺爾維絲的時候,他壹面預備收殮,壹面說了壹些含有哲學意義的話:
“壹切人都不得不過這壹個關頭……也用不著妳推我搡的,人人都不愁沒有位置……匆忙的是傻瓜,因為越急越慢……我呢,我巴不得博取人家的歡心。有些人是肯的,有些人是不肯的。好!捱壹些時候再看吧!……譬如這壹位,當初她是不肯的,後來她肯了。她肯了,人家偏叫她等壹等……現在可好了!真的!她勝利了!我們快快活活地走吧!”
當他把漆黑的壹雙大手抓住了綺爾維絲的時候,他忽然有了感情,想起這婦人愛慕了他許久,於是他小心在意地把她抱了起來,很慈愛地放進了棺材底裏躺著,然後打了兩個噎,斷斷續續地說:
“妳要知道……妳好好地聽我說: 是我,是快活神,又名女人的安慰者……呃!妳是幸福的了!睡覺吧,我的美人兒!”
(王了壹譯)
賞析
左拉篤信科學,是科學決定論者,認為自然主義是法國生活中固有的因素。他自稱他的方法來源於19世紀生理學家貝爾納的論著《實驗醫學研究導言》。他在論文《實驗小說論》中說,作家可以在虛構的人物身上證明在實驗室新獲得的結論。他相信,人性完全決定於遺傳,缺點和惡痹是家族中某壹成員在官能上患有疾病的結果,這種疾病代代相傳。壹旦弄清楚了原因,便可以用醫療與教育相結合的辦法予以克服,從而使人性臻於完善。這就是貫穿於《盧貢-馬卡爾家族》中的主要觀點。
小說女主人公綺爾維絲出身勞動者家庭,在貧困、勞累、被虐待和缺乏教育中長大。十歲當洗衣婦,和情人郎第耶生下了兩個兒子,來到巴黎之後又被他拋棄,在極端困苦中獨立撫養兩個孩子。後來被鋅工古波追求,兩人結婚,日子平靜而又幸福。後來,古波在壹次工作中從屋頂上摔了下來,養傷的時候養成了嗜酒的惡習。經過兩人***同的努力,綺爾維絲開了壹家洗衣店,日子逐漸富裕起來。這時候,古波由嗜酒變為酗酒,人也變得遊手好閑。郎第耶重新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他慫恿古波酗酒,重新勾引綺爾維絲,成為洗衣店的實際主人。綺爾維絲在郎第耶的腐蝕下,日益貪吃懶惰,沈醉在 *** 中,在丈夫和情人的消耗下,洗衣店不久就倒閉了。女兒娜娜出走成為 *** ,而她自己也每況愈下,潦倒不堪,不得不以賣淫維持生計,最後,古波酒精中毒而死,綺爾維絲饑寒交迫,悲慘地死在了樓梯下的小窟窿裏,郎第耶則繼續同別的女人鬼混。
盡管如此,綺爾維絲是壹個感人的女性形象,她節儉勤勞,自食其力,堅強而又溫柔善良,富有同情心,在自己最貧困的時候,依然不忘幫助周圍的鄰居,把面包分給淪為乞丐的伯魯伯伯,照顧被虐待的小女孩拉麗。她對生活原本有著嚴肅的態度和理想,最終卻在各個方面都淪為自己先前所不齒和鄙視的角色。小說前半部,綺爾維絲年輕美麗,充滿活力和實幹精神,後半部,卻成為在骯臟的泥潭中打滾的動物。左拉以自然主義者客觀的近乎冷漠的筆調,將綺爾維絲的悲劇壹步步展現在讀者面前——從“壹個美麗健康的女人”變成了“壹堆骯臟的東西”。
導致男女主人公蛻化的最明顯的原因是酗酒。左拉想以自然科學尤其是遺傳學的觀點,來說明貧困環境中酗酒的惡習怎樣引起人們的墮落。通過古波夫婦的經歷,他想告訴大家酗酒是如何使人道德淪落,人格喪盡,人性幻滅。小說宛如男女主人公壹生的紀錄片,又像壹幅表現當時社會風貌的廣闊畫卷,下層社會的創傷在此暴露無遺。左拉始終認為,小說家的職責是尋找真實,如實地感受和表現自然。沒有比真實更具有說服力的東西了。因此作品中描寫的某些場景,足以驚世駭俗。俾夏爾在酗酒之後對女兒拉麗的毒打和虐待,綺爾維絲為了生活不顧廉恥,尤其是作品最後對古波酒精中毒導致的痙攣、抽搐和發瘋的描寫,已經到了讓人在生理上感到惡心的地步。這種形體的變態,道德的淪落,精神的瘋狂,構成了駭人聽聞的可怕場景。左拉正是通過這些“不道德”的描寫,來達到他的道德告誡的目的,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壹幅可怕的圖畫,本身卻包含著很深的道德意義”。
左拉的本意還不僅僅在此,他更想通過工人的道德狀況,嘗試去尋找生活中“可怕的創傷”的社會根源。他認為,惡劣環境對人的腐蝕是致命的,他通過自然主義者細膩客觀的筆觸,高超的描寫技巧,再現了巴黎下層人們聚居地的可怕景象: 骯臟嘈雜的街道,血腥的屠宰場,庸俗而又艱難的生活……尤其是哥倫布伯伯的酒店,像陰影壹般無處不在,酒店裏的蒸餾機被賦予了很濃厚的象征意味,古波在這裏談論他們的婚姻,綺爾維絲在這裏第壹次酗酒,讓人窒息地感覺到邪惡的力量和宿命是無法抗拒的!作者將問題的根由和下層人們的生活聯系起來,生活的艱辛使得下層人們不懂得去追求高尚與美,只有在汙濁得令人作嘔的生活中消磨時光,他們的墮落並非因道德敗壞,而是不幸生活的產物。用綺爾維絲的話說“面包很貴,那是用骸骨換來的”。 她對生活並沒有過分的苛求,她的理想不過是有吃有住,不挨餓受凍,不挨男人的打。她的墮落不僅僅是咎由自取,而是整個世界墮落的壹部分。
《盧貢-馬卡爾家族》的主人公由前後五代人組成,小說借助於壹代代人個人的悲劇講述第二帝國的歷史,展示了那個充滿了瘋狂和恥辱的奇特時代。雨果曾經疾呼不要任意暴露人民無法醫治的創傷,但左拉卻認為:“我們應該暴露這些創傷,使那些有責任醫治這些創傷的人感到羞愧。”在這部作品那些令人不堪的畫面背後,正是壹位傑出的作家內心所蘊藏著的高尚的社會良知。
(陳鈺、胡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