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編》漫談
——2004年11月27 日在國林風的演講
錢理群
今天我們講壹個比較感性化的、文學的問題,具體說來就是壹個文學欣賞的內容——《故事新編》漫談。
首先,講壹下為什麽今天我們來漫談《故事新編》。這其實是人們對魯迅作品認識的壹個過程。在開始的時候,大家比較關註《吶喊》、《仿徨》和魯迅的雜文,同學們所熟悉的中學語文課本裏所選的魯迅的文章,恐怕大都出自這兩部小說和雜文,到了八十年代人們比較關註《野草》,到了九十年代、本世紀初,至少在學術界都對《故事新編》感興趣。為什麽會有這樣壹個變化呢?這是壹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不過,今天在這裏就不談了,因為說起來話會比較多。我們還是來讀作品吧。
(壹)
首先,對這個題目作壹下解釋。所謂《故事新編》,首先是“故事”。魯迅說得很清楚,“故事”是中國古代的壹些神話、傳說以及古代典籍裏的部分記載,這實際上表現了古代人對外部世界和自身的壹種理解,壹種想象。所謂“新編”,就是魯迅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裏重新編寫、改寫,某種程度上這是魯迅和古人的壹次對話,壹次相遇。既然是重寫,是重新相遇,魯迅在寫《故事新編》時就要在古代神話、傳說、典籍裏註入自己所處時代的精神,註入個人生命體驗。——我們讀《故事新編》,就是要了解他在裏面註入了什麽東西。
那麽,這到底是部怎麽樣的小說呢?又怎樣去理解它呢?我有壹個簡單的理解:它是魯迅奇思怪想的產物。我想每壹個作家寫作時都有壹定的靈感,會有所謂神來之筆,而《故事新編》恰是魯迅的壹個靈感,是他的奇特想象。小說裏講的故事的主人公,有古代神話裏的英雄,比如射日的後羿,造人的女媧,治水的大禹,還有壹些古代的聖人、賢人,比如孔子、老子、墨子,莊子,他們身上都有壹些神聖的光圈。魯迅突發異想:這樣壹些身上有著神聖光圈的英雄、聖賢,如果有壹天走到百姓當中,成了普通人,神變成人,聖人變成常人,這個時候他們會有什麽奇怪的遭遇,奇怪的命運呢?他的整本《故事新編》就是圍繞這個多少有些古怪的想象展開的。
最能體現魯迅構思的是《奔月》。這篇小說寫的是後羿的故事,但寫得很特別。後羿的故事本來是說:天上有十個太陽,老百姓被曬得受不了了,這時後羿出來,把九個太陽射了下來,留著最後壹個保證人們的生存發展。對於這樣壹個英雄,魯迅並沒有從正面描寫他當年怎麽射日,怎樣創造豐功偉績,而是描寫英雄業績完成以後,後羿有什麽遭遇。——“以後”,這才是魯迅所關註的。魯迅對很多問題都喜歡追問“以後怎麽樣”。可以隨便舉個例子,在五四時期談到女子解放,有壹個***同的命題,是從易蔔生《傀儡之家》那裏拿來的,就是“娜拉走出家門”:這是五四很有名的壹個命題。大家都這麽說,魯迅卻要問:“娜拉出走後會怎麽樣?”他回答說:“要麽墮落,要麽回來。”他的思考就是這樣徹底而特別,老是追問“以後”。現在同樣的,魯迅也要追問:後羿完成其英雄業績以後,會怎麽樣,有什麽遭遇。
後羿射下九個太陽之後,同時也把天下的奇禽異獸都射死了,這就出現壹個生存問題。尤其是他的夫人嫦娥,是天下的美女,作為壹個丈夫拿什麽來給這樣壹個美女夫人吃呢?天下所有的奇禽異獸都被射死了,找不到吃的東西了,所以每天只有請他的夫人吃“烏鴉炸醬面”。這樣,夫人就大發脾氣了。於是,這天壹大早,嫦娥起來就娥眉直豎,對後羿說:“今天妳給我什麽吃?還是烏鴉炸醬面?那不行,我吃膩了,必須給我找到別的東西,否則不準回家”。這就是所謂“妻管嚴”,是普通老百姓生活裏很常見的事。就象天下所有的丈夫壹樣,後羿也只得聽夫人的話,騎馬到了幾百裏之外。他遠遠看見壹只肥雞,非常高興,心想:這回有雞吃,回家就好交待了。他壹箭射去,那雞應聲落下。但就在他趕過去想拿雞的時候,被壹個老太婆壹把抓住。——這是誰?雞的主人。
“賠我雞來!”
“這雞我已經射死了。”
“那不管,妳得賠。”
後羿沒辦法了,就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她了。
“不行,還不夠。”後羿萬般無奈只有亮了相,說:“妳知道我是誰嗎?”
“我管妳是誰!”
“我是後羿呀!”
“後羿是什麽東西?”
人們已經把他給忘了。
他沒辦法,最後只得說“明天這個時候我準時來,拿更好的東西給妳。”
就這樣,後羿好不容易才脫了身。
剛走沒多遠,只見遠處壹只箭飛過來,後羿“啊”的應聲倒地。這箭從哪兒來呢?這是他當年的學生逢蒙射的。所以妳看現在的後羿,人們都把他遺忘了,他的學生也背叛他了。逢蒙看到他倒下去,就趕來想殺害自己的老師。後羿卻從地上翻身而起,說:“妳小子,幸虧我留了壹手!”這壹手又是什麽呢?——原來,箭飛過來以後,“啊”壹聲倒地不是真的倒,而是用嘴把箭銜住了。這樣逢蒙就很狼狽,逃走了。但後羿到家後,仆人過來報告說:“不好了,先生,夫人跑了!”——嫦娥奔月,到天上去了,連老婆都背棄了自己。後羿就發怒了,說“拿箭來”——他要重新射日,這次是射月亮。這裏魯迅先生有壹段很精彩的描寫:
“他壹手拈弓,壹手捏著三只箭,都搭上去,拉了壹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是巖石壹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須發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壹瞬息,使人仿佛想見他當年射日的雄姿。”
這壹段描寫是非常精彩的。後羿雖說已經落魄了,但雄姿仍在,可這仍然不能改變他的命運。因為當所有的奇禽異獸被射死以後,他就沒有施展自己才能的對象,面臨著“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尷尬。而且連基本生存都難以維持,整天糾纏在日常生活的瑣事當中,這就導致了他自身精神的平庸化,使他無法擺脫內心的那種無聊和疲倦感。這裏寫的不僅是壹個被遺忘、遭背叛、被遺棄的外在的悲劇,更有壹種內心世界的變化所導致的內在生命弱化的悲劇。魯迅在這裏,實際上是討論了壹個非常重大的問題——先驅者的命運問題,不只是指後羿,實際也滲透了魯迅自己的生命體驗,五四過去之後,先驅者都面臨類似後羿壹樣的遭遇與命運。
另外還有壹篇叫《補天》,是寫女媧造人的故事。這篇開頭非常漂亮,用筆很華麗,在魯迅的作品很少見。我們看其中壹段,大家要註意他用的色彩。
“粉色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著許多條石綠色的浮雲,星便在那後面忽明忽滅的目夾 眼,天邊的血紅的雲彩裏有壹個光芒四射的太陽,如流動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巖中;那壹邊,卻是壹個生鐵壹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
我們可以想象:“粉色的天空”……“石綠色的浮雲”……“金球般的太陽”……“冷且白的月亮”……,是壹副色彩艷麗濃烈的壯闊的場景——女媧就在這種場景下造人、補天。而魯迅最關心的,是女媧在造人過程中的心理變化。開始時,她精力充沛,興趣盎然,拿泥捏成壹團,扔出去,“哇”的壹聲,壹個人就誕生了。她創造了人,有壹種創造者的喜悅。但是不久,她發現,在她胯間出現了壹個小人在嘀嘀咕咕告狀,說別人的壞話。大概人都喜歡做這種事,尤其是中國人。女媧見到這樣的人心裏就煩了,想:我怎麽造出這樣自私的、委瑣的人呢?頓時壹種無聊感襲上心頭,她不想造人了,覺著造人沒意思。就不象以前那樣用心捏了,而是用樹枝蘸著泥水壹甩,甩出人模人樣的壹些東西來。她前邊用心捏的都是聰明靈俐的,後面的則都壹個個獐頭鼠目。所以我們今天看到的眉清目秀的人,大概就是女媧用心捏的;那些賊頭賊腦的,就是甩出來的。最後她疲倦了,以致累死了。
她剛死,那邊就有壹彪人馬來了,打著壹個旗號——女媧之嫡系,在她的肚皮上安營紮寨。為什麽在肚皮上呢?因為那裏脂肪最多,是最豐腴的地方。這有點滑稽,細細壹想,又透出殘酷:女媧是人類之母啊,她為創造人而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人卻連她的死屍都要利用,還打著“嫡系”即所謂忠實的繼承者的旗號。前面我們看到的那段壯闊的場景、綺麗的色彩,到這裏就全都消解了。我們就會感到荒誕,而荒誕背後有壹種說不出的悲涼感,這就是《補天》。
還有壹篇小說《理水》,寫夏禹的故事。夏禹的故事大家很熟悉,我們先來看看魯迅怎麽寫夏禹:“面目黧黑,衣服破舊”,而且“不穿襪子”,他壹坐到椅子上就把兩腳伸出來,大腳上長滿栗子般的老繭。在魯迅的筆下,夏禹是壹個平民實幹家的形象。不僅是他,他的助手也像“鐵鑄”般地坐著,“不動、不言、不笑”,構成壹個黑色的家族。魯迅作品裏就有這麽壹個“黑色家族”,而且魯迅自己就是“黑色家族”的成員。許廣平當年做學生的時候,對魯迅有個壹回憶,講魯迅先生給她們上課的情景。當時魯迅已經是非常有名的作家,大家都懷著好奇心,期待著他的上課。鈴聲壹響,滾過來壹團黑,只見魯迅穿著壹身黑衣服,黑濃的頭發又粗又硬地直豎著,可不就是“壹團黑”。在魯迅作品中也就有這麽“壹團黑”:《理水》裏的夏禹,我們剛讀過的《奔月》裏的後羿,下面就要講的《鑄劍》裏的“黑色人”,還有《孤獨者》裏的魏連殳,《野草》裏《過客》中的過客等等,都是黑色的人,魯迅也就把自己的形象,自己的生命感受都滲透到這些黑色的人的形象中。
他寫夏禹,也不著重寫他怎樣創造治水的英雄業績,仍舊寫功成名就“以後”。首先是稱呼變了,不再叫“禹”,而是叫“禹爺”——成為“爺”了。大街小巷的老百姓都在傳頌禹爺的故事,而且越說越神,越說越玄。說他夜間變成壹只熊,用嘴和爪開通了九條河;說他把天兵天將請來,把興風作怪的妖怪壓在山腳下。這樣,在老百姓的傳說中,禹就被神化了。本來治水對於夏禹是壹件利國利民的嚴肅的事業,現在卻變成了老百姓聊天、談笑的資料,大家只是覺著好玩。這樣,大禹的壹切努力、奮鬥都變得沒有什麽意義與價值,變成壹個故事了。於是就出現了萬頭攢動、爭相看禹爺的場面,出現了魯迅最為關註的“看客”現象。魯迅有壹篇小說《示眾》就是專門寫“看客”的:小說開頭寫北京的夏天,天氣極熱,大家都覺得無聊,沒什麽可幹。這時在馬路對面,突然有壹個巡警牽著壹個犯人出現了,這可是壹件有刺激性的事,於是,大家就從四面八方擁過來看犯人。開始是大家看犯人,後來是犯人看大家,再後來是大家互相看。每個人既看別人又被別人看,就形成了“看”與“被看”的模式。這是魯迅對中國人的生存方式和人與人間關系的壹個高度概括。大家不妨想想,妳們和周圍的人是不是這種關系。壹方面看別人,壹方面被別人看。比方說,今天我坐在這裏,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大家看,同時東張西望地看大家。這就是壹個“看”與“被看”的關系。壹切都成了表演,成了遊戲,魯迅說“中國是壹個文字的遊戲國”,“中國的群眾都是戲劇的看客”,這是內含著壹種沈重的,因為就在看戲的過程中,壹切真實的不幸與痛苦,壹切嚴肅、認真的努力與奮鬥,都被消解了。所以“萬人攢動看夏禹”的場面實際是包含著內在悲劇性的,表面是壹個喜劇,熱鬧得不得了,但熱鬧的背後是壹個悲劇,夏禹治水的意義,被遺忘了,價值也消解殆盡了,他成了全民觀賞的對象了。
還不止於此,當時的司法部長臯陶還下令全國向夏禹同誌學習,否則就要關進監獄。壹強制學習,就變成專制了。夏禹實際上就成了統治階級統治的工具了。而且最後還危及到了自身,他自身也異化了。既然成了“禹爺”,就要有符合“爺”的身份的壹套行為方式,必須遵循應有的規矩。比方說,作為壹介平民,夏禹平時穿衣服很隨便,但現在是“禹爺”,上朝廷就必須穿漂亮的官服,這叫“入鄉隨俗”。結果呢?他就異化了,也就成了統治階級裏的壹員。小說最後壹句話魯迅寫得非常輕松:“終於太平到連百獸都會跳舞,鳳凰也飛來湊熱鬧了”。果真是“太平盛世”了,禹這樣的為民請命的人,現在也不成為威脅了,皆大歡喜了。但就是這“太平”二字掩蓋了天下多少不平事,“太平”的背後又有多少血和淚!讀到這裏,人們不能不感到這輕松背後的沈重,從而引發出無限的感慨。
還有壹篇《非攻》,是寫墨子的故事。大家知道墨子的老鄉公輸,他發明壹種攻城的機械,獻給了楚王,楚王就決定用他的發明去攻打宋國。墨子聽到消息後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當著楚王的面,和公輸般鬥智、鬥法,壹攻壹守,最後還是墨子技高壹籌,公輸般認輸,戰爭也就制止了。這戰爭是怎麽打的呢?不是雙方士兵面對面地直接廝殺、打鬥,而是雙方主帥鬥謀略、鬥軍事武器、技術。這就很有點現代戰爭的味道,就像美國當年的海灣戰爭,現在的伊拉克戰爭,都是決勝在戰場之外。《非攻》寫的就是壹場現代意味的戰爭,這是很有意思的。但更值得註意的是,墨子制止了這場戰爭“以後”,他來到了宋國,這個剛被他拯救的國家,他遭遇到了什麽呢?他“壹進宋國界,就被搜檢了兩回”,為什麽?因為他穿得太寒酸,土頭土腦的,所以,就被當地警察不放心的搜檢了兩回。然後“又遇見了募捐救國隊”要向他募捐,連破包裹也捐掉了。“到得南關外,又遇著大雨”,想到亭子裏避雨,因為他的衣服太破舊也被兩個警察拒絕了。壹個為民請命的人,到最後連躲雨的地方都沒有,只能“淋得壹身濕,從此鼻子塞了十多天”。他戰勝公輸般令人非常敬仰,但現在又讓人覺著非常可憐,壹下子把前面的莊嚴感都消解掉了,留給讀者的依然是透骨的悲涼感。
所以,我們讀魯迅的《故事新編》,無論是《奔月》、《理水》,還是《非攻》,都會感覺到他是在討論壹個問題,就是先驅者的命運的問題,壹切為民請命者的命運問題。我們可以發現:魯迅的每壹篇小說都有兩種“調子”:崇高的與嘲諷、荒誕的,悲壯的與悲涼的。兩種調子互相消長,形成內在的緊張關系,而且小說後半部分情節都忽然翻轉,把前面的情節顛覆,很像現在所說的先鋒派小說和後現代小說。而這樣的復雜化的敘述與描寫的背後,隱現著魯迅的懷疑的審視的眼光:他要打破壹切人、我制造的神話。
(二)
現在我要講《鑄劍》,它是《故事新編》裏寫的最好、表現最完美的壹篇,因此我們要作壹個文本細讀。
小說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有壹天楚王的王妃白天摸了壹下鐵柱子,晚上就生下了壹塊鐵,這自然是塊奇鐵,楚王就把當時楚國最著名的鑄匠莫邪找來,命令他用這塊鐵鑄壹把劍。莫邪鑄了壹把雄劍和壹把雌劍,他知道大王善於猜忌又極其殘忍,所以就獻出雌劍留下了雄劍,交給夫人,囑咐她將劍埋在地下,待兒子長大,到十六歲時再取出來,讓兒子為他報仇。他的兒子果然長大了,叫作“眉間尺”,就是說,雙眉之間距離有壹尺之寬——當然,古代的壹尺沒有今天這樣寬,但總之是很寬的了,我們可以想見,濃眉大眼寬距離,是個英俊的小夥子。小說壹開始就是十六年後的子夜時分,母親向眉間尺追述當年他父親鑄劍的情景,那真是驚心動魄——
“當最末次開爐的那壹日,是怎樣地駭人的景象呵!嘩拉拉地騰上壹道白氣的時候,地面也覺得動搖。那白氣到天半便變成白雲,罩住了這處所,漸漸現出緋紅顏色,映得壹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爐子裏,是躺著通紅的兩把劍。妳父親用井華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劍嘶嘶地吼著,慢慢轉成青色了。這樣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見了劍,仔細看時,卻還在爐底裏,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
“……待到指尖壹冷,有如觸著冰雪的時候,那純青透明的劍也出現了。……”
“窗外的星月和屋裏的松明似乎都驟然失了光輝,惟有青光充塞宇內。那劍便溶在這青光中,看去好像壹無所有。”
我們看到的是魯迅式的顏色:白的,紅的,黑的,“通紅”以後的“純青”。還有魯迅式的情感:從“極熱”到冰壹樣的“極冷”。魯迅正是這樣外表“極冷”而內心“極熱”,這把“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的“劍”,正是魯迅精神的外化。而在小說裏,真正代表了這性格、這精神的,是“黑色人”。
這黑色人是如何出現的呢?
這天晚上楚王做了壹個夢,夢見有人拿劍刺殺他,便下令全城搜捕眉間尺。正在最危急的時候出現了“黑色人”。
“前面的人圈子動搖了,擠進壹個黑色的人來,黑須黑眼睛,瘦得如鐵。他並不言語,只向眉間尺冷冷地壹笑……”。
“眉間尺渾身壹顫,中了魔似的,立即跟著他走;後來是飛奔。……前面卻僅有兩點磷火壹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黑色人對他說,“我為妳報仇”,“只要妳給我兩件東西:壹是妳的劍,二是妳的頭。”眉間尺毫不猶豫地割下頭,“‘呵呵!’他壹手接劍,壹手捏著頭發,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黑色人確實像冰壹樣冷酷無情。但當眉間尺問他:“妳為什麽要給我報仇呢?”“黑色人”卻這樣回答:因為“我的靈魂上有這麽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這就告訴我們,黑色人有壹個受了傷的靈魂。我們可以想見,黑色人原來也有火熱的心靈、熱烈的追求,但他受到壹次又壹次打擊和侮辱,他的心變硬了,排除了壹切情感與追求,只剩下壹個感情——那就是憎恨,只有壹個行為——那就是復仇。他把自己變成壹個復仇之神。可見黑色人同樣外表冰冷而內心火熱,他同樣是“黑色家族”的壹個成員,在某種程度上即是魯迅的化身。在小說裏,他的名字叫宴之敖,而這恰是魯迅的筆名。“魯迅——黑色人——劍”,三者是融為壹體的。
我們再看黑色人如何復仇。他把自己打扮成壹個玩雜技的人,宣稱有絕妙的雜技表演。而楚王此時正覺得無聊,想找刺激,就把他召上宮來。
黑色人要求將壹個煮牛的大金鼎擺在殿外,註滿水,下面堆了獸炭,點起火來。“那黑色人站在旁邊,見炭火壹紅,便解下包袱,打開,兩手捧出孩子的頭來,高高舉起。那頭是秀眉長眼,皓齒紅唇;臉帶笑容;頭發蓬松,正如青煙壹陣。黑色人捧著向四面轉了壹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麽話,隨即將手壹松,只聽得撲通壹聲,墜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時濺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後是壹切平靜。”“……炭火也正旺,映著那黑色人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他已經伸起兩手向天,眼光向著無物,舞蹈著,忽地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起歌來: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兮血兮兮誰乎獨無。
…………
血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乎嗚呼兮嗚呼嗚呼!
隨著歌聲,水就從鼎口湧起,上尖下廣,像壹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運動。那頭即隨水上上下下,轉著圈子,壹面又滴溜溜地自己翻筋鬥,人們還可以看見他玩得高興的笑容。過了些時,突然變了逆水的遊泳,打旋子夾著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飛濺,滿庭灑下壹陣熱雨來。
……黑色人的歌聲才停,那頭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顏色轉成端莊。這樣的右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動,從抖動加速而為起伏的遊泳,但不很快,態度很雍容”。——請註意,這裏對眉間尺形象的描寫:“秀眉長眼,皓齒紅唇”,“顏色端莊”,“態度雍容”,還有那“玩得高興的笑容”,這樣的年輕,如此的秀美,這是壹個多麽美好的生命!但不要忘了,這只是壹個頭,壹個極欲復仇的頭顱,這其間的反差極大,造成壹種奇異的感覺。這個頭顱“忽然睜大眼睛,漆黑的眼珠顯得格外精采”,就這麽“開口唱起歌來”,依然是聽不懂的古怪的歌:
“王澤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敵,怨敵克服兮,赫兮強!
…………
堂哉皇哉兮噯噯唷,
嗟來歸來,嗟來陪來兮青其光!”
唱著唱著頭不見了,歌聲也沒有了。楚王看得正起勁,忙問這是怎麽壹回事,黑的人就叫楚王下來看,楚王也就果真情不自禁地走下寶座,剛走到鼎口,就看見那小孩對他嫣然壹笑,這可把楚王嚇了壹跳,仿佛似曾相識,因為小孩正像他的發出父親。“剛在驚疑,黑色人已經掣出了背著的青色的劍,只壹揮,閃電般從後項窩直劈下去,撲通壹聲,王的頭就落在鼎裏了。”“仇人相見,本來格外眼明,況且是相逢狹路。王頭剛到水面,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狠命在他耳輪上咬了壹口。鼎水即刻沸湧,澎湃有聲;兩頭即在水中死戰。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王又狡猾,總是設法繞到他的敵人的後面去。眉間尺偶壹疏忽,終於被他咬住了後項窩,無法轉身。這壹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連連蠶食進去;連鼎外面也仿佛聽到孩子的失聲叫痛的聲音。”這時,黑色人也有些驚慌,但仍面不改色,從從容容地伸開那捏著看不見的青劍的臂膊,如壹段枯枝;臂膊忽然壹彎,青劍便驀地從他後面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他的頭壹入水,即刻奔向王頭,壹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壹聲‘阿唷’,將嘴壹張,眉間尺的頭乘機掙脫了,壹轉臉倒將王的下巴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壹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於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壹般,壹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裏面四處亂滾,後來只能躺著呻吟,到底是壹聲不響,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頭,沿鼎壁遊了壹匝,看他可是裝死還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壹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沈到水底裏去了。”這就結束了復仇的故事。
妳看,在這壹段文字裏,魯迅充分發揮了他的想象力,把這個復仇的故事寫得如此的驚心動魄,又如此的美,可以說是把復仇充分的詩化了。小說寫到這裏就好像到了壹個高潮,應該結束了,如果是壹般作家也就這樣結束了。但是如果真到此結束,我們就可以說這不是魯迅的小說。老實說,這樣的想象力,這樣的描寫,盡管很不凡,但別壹個出色的作家還是可以寫得出的。魯迅之為魯迅,就在於他在寫完復仇的故事以後,還有新的開掘。甚至可以說,魯迅的本意,或者說他真正興趣所在,還不是描寫復仇本身,他要追問的是,復仇“以後”會怎麽樣。也就是說,小說寫到復仇事業的完成,還只是壹個鋪墊,小說的真正展開與完成,小說最精彩,最觸目驚心之處,是在王頭被啄死了以後的描寫。
當王死後,侍從趕緊把鼎裏的骨頭撈出來,從中挑揀出王的頭,但三個頭已經糾纏在壹起,分不清誰是誰的了。於是,就出現了壹個“辨頭”的場面——
“當夜便開了壹個王公大臣會議,想決定那壹個是王的頭,但結果還同白天壹樣。並且連須發也發生了問題。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難處置。討論了小半夜,只將幾根紅色的胡子選出;接著因為第九個王妃抗議,說她確曾看見王有幾根通黃的胡子,現在怎麽能知道決沒有壹根紅的呢。於是也只好重行歸並,作為疑案了。
“到後半夜,還是毫無結果。大家卻居然壹面打呵欠,壹面繼續討論,直到第二次雞鳴,這才決定了壹個最慎重妥善的辦法,是:只能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在金棺裏落葬。”
我們很容易就註意到,魯迅的敘事語調發生了變化,三頭相搏的場面充滿悲壯感,三頭相辨就變成了魯迅式的嘲諷。也就是說,由“復仇”的悲壯劇變成了“辨頭”的鬧劇,而且出現了“三頭並葬”的復仇結局。這又意味著什麽呢?從國王的角度來說,國王是至尊者,黑色人和眉間尺卻是大逆不道的叛賊,尊貴的王頭怎麽可以和逆賊頭放在壹起葬呢?對國王而言,這是荒誕不經的。從黑色人、眉間尺的角度說,他們是正義的復仇者,國王是罪惡的元兇,現在復仇者的頭和被復仇者的頭葬在壹起,這本身也是滑稽可笑的。這雙重的荒謬,使復仇者和被復仇者同時陷入了尷尬,也使復仇本身的價值變得可疑。先前的崇高感、悲壯感到這裏都化成了壹笑,卻不知道到底該笑誰:國王?眉間尺?還是黑色人?就連我們讀者也陷入了困境。
而且這樣的尷尬、困境還要繼續下去:小說的最後出現了壹個全民“大出喪”的場面。老百姓從全國各地、四面八方跑來,天壹亮,道路上就擠滿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名義上是來“瞻仰”王頭,其實是來看三頭並葬,看熱鬧。大出喪變成了全民狂歡節。當三頭並裝在靈車裏,在萬頭攢動中招搖過市時,復仇的悲劇就達到了頂點。眉間尺、黑色人不僅身首異處,而且僅余的頭顱還和敵人的頭顱並置公開展覽,成為眾人談笑的資料,這是極端的殘酷,也是極端的荒謬。在小說的結尾,魯迅不動聲色地寫了這樣壹段文字——
“此後是王後和許多王妃的車。百姓看她們,她們也看百姓,但哭著。此後是大臣,太監,侏儒等輩,都裝著哀戚的顏色。只是百姓已經不看他們,連行列也擠得亂七八糟,不成樣子了”。
這段話寫得很冷靜,但我們仔細的體味,就不難發現看與被看的關系。百姓看她們,是把她們當成王後和王妃嗎?不是,百姓是把她們當成女人,是在看女人,是男人看女人;她們看百姓,是女人看男人。就這樣,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全民族從上到下,都演起戲來了。這個時候,復仇者和被復仇者,連同復仇本身也就同時被遺忘和遺棄。這樣,小說就到了頭了,前面所寫的所有的復仇的神聖、崇高和詩意,都被消解為無,真正是“連血痕也被舔凈”。只有“看客”仍然占據著畫面:在中國,他們是唯壹的、永遠的勝利者。
不知大家感覺怎麽樣,我每次讀到這裏,都覺得心裏堵得慌。我想魯迅自己寫到這裏,他的內心也是不平靜的。因為這個問題涉及到魯迅的信念,魯迅是相信復仇、主張復仇的。他曾經說過:“當人受到壓迫,為什麽不反抗?”魯迅的可貴,就在於他對自己的“復仇”主張也產生了懷疑。雖然他主張復仇,但同時又很清楚在中國這樣的壹個國家,復仇是無效的、無用的,甚至是可悲的。魯迅從來不自欺欺人,他在情感上傾心於復仇,但同時他又很清醒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