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興國的原話是這麽說的:“胡金銓的武俠電影不僅有壹種‘禪’的味道,而且整個都是中國文化的精神,連配樂都是湖南梆子。”
《空》片不及《俠女》盛名在外,影片介紹含含糊糊地提到“本片與胡金銓以往拍過的武俠片不太壹樣”,大約是找不到合適的說法了。
壹些影評頗不客氣,指出《空山靈雨》太註重“禪”意,導演似乎想將其升華到哲學電影的境界,過為高深的意境和緩慢情節、均勻的節奏卻只起到相反的作用,或者說,導演把他的技巧炫過頭了——說到炫過頭忽然就想起了托那多雷的《海上鋼琴師》,對於這部影片專業人士可謂劣評如潮,但它的商業煽情卻仍然感動了壹大批觀眾。《空山靈雨》絕不商業,不說它的知名度微乎其微,就算擺電影院裏肯定能睡倒壹半的人——但我仍深深激動,激動不已。
情節很簡單,線索很清晰,當邱明這個人物出場時我已感覺到住持之爭已無懸念,即使老住持的三個親傳弟子並非都是貪財愛勢之輩。壹方面來說,早期電影的情節都無甚懸疑,很容易就猜到結局;而從另壹方面來講,禪意是很難理解的東西,透過表象往往還含有常人所未能發覺的深義。
影片人物較多,每個人物都塑造得入木三分,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相互利用的心理刻畫得十分細膩。我比較註意悟外、邱明、白狐這三個人物,這三者形成某種逐漸過度的過程,充分體現了胡金銓電影“禪學”的發展。我們知道,佛學有五戒:戒殺生、戒偷盜、戒邪淫、戒妄語、戒飲酒,此為做人基礎。邱明被張誠誣陷盜竊充軍、買了度碟來到三寶寺時,老住持便說他犯了偷戒。然而片中悟外法師的出現卻打破了以往常規中世外高人的形象,他沒有出家,卻是連皇帝都敬他兩分的佛學大師;他吃葷腥,而佛家認為“如果修行人不斷肉食,不管智慧如何現前,仍要依因果律往羅剎鬼道裏去受報壹番”;他近女色,佛經談人身有十二種病,貪愛色欲是病,同合法妻子之外的女子發生性關系更是犯了邪淫戒,難怪當他帶著大批侍女出場時白狐嘲笑他為“老色迷”。
影片中悟外講經那壹段頗為精彩:清麗的山谷、悟外壹襲紅袍高高坐在大石頭上、身下俱是盤腿頌經的灰衣僧人,壹旁煙霧迷離的碧水潭中,悟外的侍女們卻旁若無人地嬉戲、洗澡。從大弟子到小沙彌,莫能把持,紛紛斜眼偷窺。幾個鏡頭,已將眾僧心理赤裸裸地呈現在悟外法師和觀眾們的莞爾壹笑間,同時,在壹旁打水的邱明固然是面露不解地看見此情此景,與眾僧相教下竟表現得毫無雜念,或多或少也為影片此後發展、邱明當上住持做了鋪墊。
若說悟外能達到入佛境界,那麽在邱明身上所能看見的還是壹個有血有肉的凡人形象。他有慧根、善良、能忍耐,但他不是完人。他遭到張誠陷害,悟外問他:妳恨他嗎?他答不恨。他同悟外的侍女們收拾地上跌散的佛珠,卻被張誠不分青紅皂白地毒打,我們看見壹個怒目相視、掩面哭泣的邱明——說不怨恨並不是心甘情願的,因為邱明究竟還是個凡人。
藏經閣中,張誠差壹點掐死邱明,此刻的他已能忍耐,含笑的面容同張誠的緊張、心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直到張誠掏出刀來,邱明終於忍不住將他擲下藏經閣——這時候觀眾豁然發現邱明原來是壹個深藏不露的人物,對付武藝高強的張誠僅單手便能擲他出去,以往那個受到陷害、欺侮始終保持沈默的懦弱男人的形象剎那間轉變。佛學以為:“忍辱是壹種美德,可以增長福報,所以如果有人欺負妳、冤枉妳,妳不必傷心,而且要感到歡喜,因為它能為妳送來福德。”我想,這真的是普通人很難理解,更難做到的,因為乍聽上去很“阿Q”。
邱明的蛻變是迅速的,壹個接壹個身份的轉換,雖然是電影誇張的藝術手法,仍能教好地、完整地刻畫出導演所想表現的入禪境界。得到住持衣缽後,寬袍大袖的邱明忽又煥發出某種出世的睿智和氣魄,這種氣魄震撼住了被大師兄煽動鬧事的僧人,這種氣魄更在他處理鎮寺之寶時深刻地展現——“這卷《大乘起信錄》千百年來為本寺惹了不少禍端,現在我把它還給玄藏法師。”於是整部影片爭執的中心、奸商貪官夢寐以求的無價之寶便被焚之壹炬,幹幹凈凈,簡簡單單。
白狐又差邱明壹個層次,但她確實是影片中的壹個亮點。白狐的身份是女飛賊,受全安雇傭偷盜經書。她沒有邱明忍辱負重的脾氣,她的本質是善良的、敢愛敢恨,路見不平也會拔刀相助,全安對她動手動腳她也會怒發沖冠。初出場時她的對話將她作為壹個俗人的價值觀暴露無疑:全安介紹這是三寶寺時她問“寺裏有哪三件寶貝啊?”聊起《大乘起信錄》她又問“那得值多少錢啊?”——乍出場,庸俗而貪婪。隨著影片情節的移動和發展,才漸漸發現這個女子的天真和魯莽比之那些君子、官爺偽善的嘴臉,不知清澈了多少倍,因此最終她選擇了看破紅塵、出家修行而我並不覺得奇怪。我沒有看到相關的導演手記,不知導演有否想表達這個意思,就是壹切的結局殊途同歸,修佛是萬物的終點。
還有壹個可愛的人物便是老住持的三弟子慧思。或許因為扮演他的演員是我們常在港劇中見到的某某黑社會老大某某奸商,乍打壹照面便以為又是個勾心鬥角的角色。不料這位仁兄年輕時代絕對是正義凜然,悟外不是完人,邱明不是完人,白狐更不是完人,而慧思卻幾乎可以以完人相稱。慧思在佛學上有很深的修為、榮辱不驚、隨遇而安、縝密嚴謹,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新住持最佳的人選。印象頗深在老住持和悟外法師考驗三個徒弟的那場戲中,老住持要他們三人每人提壹桶水,又問他們那水是怎麽打來的,大徒弟慧通答曰:“千溪萬水同歸大海,才能照出壹輪明月。”二徒弟慧文答曰:“修行有恒,澄清俗慮,才能返本歸真。”輪到慧思,簡單道:“聽其自然,心清水自清。”
胡金銓是武俠片巨匠,《空》雖已不能完全稱為武俠片,但打鬥場景仍是著墨甚多、氣魄十足。有人認為片中交手鏡頭“韻律感”太強,簡直像在做廣播體操。竊以為若要欣賞精彩的武打鏡頭,《空山靈雨》不是首選,強烈推薦同為胡金銓導演的《笑傲江湖》、《俠女》、《大醉俠》、《迎春閣風波》。上述影片雖是早在中小學時代看的,印象深刻至極。看到今天的壹些武俠影視,總覺得缺了些什麽、哪裏不太對勁,直到重看胡金銓的電影、直到白狐壹身玄色勁裝出沒在寬闊的三寶寺裏,猛然才發現這才是武俠。武俠不是起重機不是快鏡頭不是眼花繚亂的特技和名目繁多的燈光。在《空》中既沒有高手也沒有絕招,每壹次交手都是簡單而紮實的,沒有震退人的內功甚至連拉帶咬,真實得無以復加。看慣了天橋把式的人們或許無法習慣胡金銓的風格,當武俠電影進入了巴洛克時代,當《臥虎藏龍》以東方情調馳名中外,再來回顧胡金銓的影像美學,忽然發現繼續以電影這種方式詮釋武俠已毫無意義。
李安沒有選擇徐克那樣頻繁地使用高科技終於使《新蜀山》成了試驗田。李安的鏡頭迷漫著清澈的氣質,使故事的敘述始終保持神秘感、高貴和浪漫。當然挑戰傳統的男歡女愛是不可少的、飛天遁地的詭異武功是不能缺的,淡然的是山水、是天空,不是光芒燦爛的小金人和風情萬種的玉驕龍。有人稱他是“書生造反”,有人嘆服惟導演具備何等深厚的文化底蘊才能拍出如此中國的電影——看到這裏我笑了,因為我想起了胡金銓。
似乎胡金銓之後,可以不必再拍武俠片了。很有林黛玉燒螃蟹詩的架式。但說這話確實是認真的。我之所以舉出《臥虎藏龍》同胡金銓做比較——這本是兩種層次的電影,本是沒法比較的——但壹來《臥》片盛名在外,二來《臥》片從某種角度上來簡直就是胡金銓電影大雜燴:玉嬌龍在酒樓那壹段,有人看完之後說,咦,這不是《迎春閣之風波》嗎?竹林打鬥那壹段,胡金銓《俠女》也有場竹林戲,當時還沒現在的起重機,可是他拍俠女從天而降,劈開竹林從中間飛過去,那種感覺好極了。
最後想提壹下《空山靈雨》的畫面。在這部影片中,環境是影片闡述性主題之壹。胡金銓的鏡頭充滿中國繪畫的意境,每壹個畫面截下來,便是壹張出彩的風景照或中國畫。或許因為老壹輩導演是嚴謹的,每壹處選景、每壹個鏡頭似乎都經過攝影師的反復推敲,終於使故事情節、使演員觀眾同有身臨其境的體驗。
在看《空山靈雨》的時候我不禁會想起許多電影,不僅武俠片,甚至壹些鏡頭還令我想起2002年大熱的《尋槍》,不知陸川有否借鑒。其實胡金銓的電影感動、影響過許多大導演,比如徐克、許鞍華、李安,但可惜作為首位在戛納電影節上獲得殊榮的中國導演,他在大陸遠沒有上述導演知名。
2011年,導演賈樟柯擔任第68屆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評委會主席(華人執掌該單元,是威尼斯電影節史上的第壹次),新京報推出“知名導演推薦10部電影”活動,這位被視作用影像忠實記錄當下時代的導演,挑選的所有電影都停留在上世紀90年代以前,其中排在第八位的就是《空山靈雨》(10部依次是美國羅伯特·弗拉哈迪的《北方的納努克》,前蘇聯謝爾蓋·愛森斯坦的《戰艦波將金號》,袁牧之的《馬路天使》,意大利德·西卡的《偷自行車的人》,日本小津安二郎的《晚春》,意大利費裏尼的《大路》,法國羅伯特·布列松的《死囚越獄》,胡金銓的《空山靈雨》,侯孝賢的《風櫃來的人》,陳凱歌的《黃土地》,其對《空山靈雨》給出的評價是:
輕、節制。走、奔、跳、躍、身形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