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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誰記得曾經的<少年文藝>裏的壹篇文章<那時花開>?

我出生的地方是江北的壹個小鎮,在我所見過的所有區域地圖上連壹個點也沒有看到過。

鎮子上有壹條很古老的街,灰白色的石板有曲曲折折的細的紋路,壹到雨天清涼的水就會從上面靜靜地漫過,像壹聲慵慵懶懶的嘆息,孩子們就會卷起褲腳像風壹樣地跑,水花飛濺開來。還有許多蒼老遒勁的梅樹,到了冬天所有的梅花都會盛開,有時候是跟漫天的雪花壹起,白色底子裏大片的紅。溫暖如春。

這些都是以前的事。那條街已經被拆了,梅樹也被砍掉了。我時常呆在閣樓上想念很久很久以前小鎮的樣子。我就會坐在暖暖的陽光裏睡過去。是十二月的冬天,可是沒有雪落。在我的記憶裏,小鎮很少下雪了。有些年裏會飄壹點點零碎稀薄的雪花。

很懷念大雪彌漫,很懷念雨水漫過灰白的石板。

當然也十分懷念木頭和那些壹樹壹樹梅花盛開的日子。

木頭家的房子倚河而建,沒有用石灰粉刷過外面的墻壁,赤裸裸的紅色磚頭。鎮上的孩子喜歡用偷來的粉筆在上面寫字和畫畫。那壹年我七歲,剛剛上小學,可以把魚,烏龜和小雞畫得惟妙惟肖。每天放學以後,我在玫瑰色的黃昏裏奔跑,穿過細細長長的巷子,最後在那幢紅色房子後面停下來。我把漂亮的墨綠色的書包放在地上,然後坐在上面開始畫遊泳的魚和啄蟲子的小雞。木頭會在不遠的地方看著我,臉上帶著羨慕的笑。他看到我在看他,就收斂了笑容低下頭來。

那些九月裏的黃昏,太陽落山以後,天空依然有灰白的光亮。我聽到鳥兒撲棱著翅膀歸巢,聽到不遠處的田畈裏有人吆喝牛羊,聽到郭大娘在自家院子裏趕豬進圈。多年多年以後的今天,我忽然覺得那個黃昏多麽的像壹幅畫啊,可以掠奪曠世的美。

那天我站起來,輕輕拍掉屁股上的灰塵,然後走到木頭的面前。我向他攤開手掌,那些短小的白色粉筆頭,被磨掉棱角帶著我手掌的溫度。我說,送給妳,妳要嗎?

木頭緩緩地擡起頭,我看見他眼睛深處的渴望和驚喜。過了許久,他終於狠狠地點了壹下頭。

木頭不愛說話,從認識他那天開始我就已經知道。媽媽說不愛說話的人是因為他心裏裝著事兒。媽媽還說,諾諾,妳可不能欺負木潼啊。

木潼就是木頭的名字,是鎮上的邱老師給他取的。邱老師是壹個溫和善良的中年男人,他從來不打我們也不罵我們,即使是我們做錯了事。他說我們是花朵,小鎮因為有我們而美麗,也因為有我們以後才會更美麗。我們就坐在椅子上歡快地笑。我們的笑聲像冬日裏的梅花在風裏的搖曳,像木頭家前面的那條小河的河水流淌。

媽媽,我不會欺負木頭的,因為我們是好朋友。我靠在廚房的門框上認真地說。

媽媽就笑了。我們家諾諾是乖孩子。

木頭也是乖孩子嗎?我問。

木潼也是好孩子。

那他為什麽不上學啊。

我看到媽媽炒菜的手停在空中,我聽到她輕聲的嘆息。然後這個溫情的女人轉過臉來,七歲的我看到了她臉上的憂傷和眼睛裏的疼痛。

過了很長時間,媽媽說,諾諾,木潼會上學的。

木頭上學那天,邱老師親自來接他。太陽剛剛好升起,金色的光芒把整個鎮子照得亮堂堂的。木頭從屋裏走出來,穿著壹件白色的格子褂子,下擺差不多長到膝蓋,把袖子卷得高高的。這是我見過木頭穿的最好的衣服。

我跑過去拉起他的手,我說,木頭,以後我們可以壹起上學壹起回家了。

木頭看著我點點頭,臉上是像漣漪壹樣漾開的喜悅和幸福。

邱老師微笑著摸摸我們的頭說,兩個都是好孩子。

邱老師牽著我們的手往學校走。木頭的婆婆就站在門口看著我們走遠,我們在要轉進巷子裏的時候,她在後面聲音蒼老沙啞地說,芽子呀,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木頭轉過頭看婆婆,壹直到走進了巷子他才回過頭來。我看到他的眼角像鉆石壹樣閃爍著晶瑩。

在學校裏木頭依然不愛說話,他總是站在旁邊看著大家玩耍和嬉鬧,笑容滿面。這種笑容像大雪放晴以後,我們站在梅花樹下透過花瓣的縫隙看到的明媚暖和的陽光。那張笑臉宛如壹塊火紅炙熱的鐵烙進了我的記憶深處,這些年來壹直在我困頓憂傷的時候給我安慰和溫暖。

木頭跟我同桌,他上課的時候坐得直直的,把手臂平平整整地放在桌子上面,安靜地睜著大大的黑眼睛,神情認真而專註。像壹個帶槍的士兵等待著沖鋒。只有當邱老師叫他回答問題或者朗讀文章的時候,木頭才會“騰”的壹聲站起來,挺起胸膛,聲音洪亮。那時候,我總忍不住微微仰起臉看著他,我覺得他像壹株滿椏滿椏盛開花朵的梅樹。

木頭做作業考試都會得高分。他的字寫得很漂亮,小小的方方正正。我拿著本子看得久了,會驀然間覺得它們是在紙上跳舞的精靈。

我說,木頭,妳教我寫字吧。我也要寫小小的好看的那種。

字寫小了不好,我們的字要寫得大大方方的。

那妳的字怎麽寫得那麽小?

沈默了許久,他聲音低低說,因為我沒有許多本子。

我第壹次被壹句話刺痛了,捏在手裏的本子燙傷了我的手指。

第二天,我把幾本新本子偷偷地放進了木頭的書包裏,它們都是爸爸從縣城裏最好的文具店裏為我買回來的。後來木頭發現了,他問我,本子是妳的嗎?

我點點頭,是我送給妳的。

為什麽?木頭抿著嘴微微皺著眉。我不能隨便要妳的東西。

木頭,算是我借給妳的行嗎?以後妳再還給我。如果妳高低不要,那我以後就再也不去妳家的墻上畫畫了。

我微笑著看著他。他也笑了,然後把已經推到我桌上的本子放進書包裏。那是壹只很破舊的包,灰黯的顏色,被洗得纖維畢露。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對媽媽說,媽媽,我要壹只新書包。

妳不是已經有壹只了嗎?

我要送給木頭壹只。

為什麽?爸爸媽媽異口同聲地問。

木頭的書包又破又醜,我想讓他有跟我壹樣的漂亮書包。爸爸和媽媽笑著對望了壹眼。爸爸放下手裏的筷子,伸手輕輕拍拍我的額頭,若有所思地說,好兒子。

那天下午爸爸就買了壹塊光滑鮮亮的布回來。吃過晚飯以後,媽媽踩著縫紉機縫制書包。那“得得得”的聲音像是世界上最動聽的音樂。突然之間我覺得我的心長上了翅膀,在最美妙的旋律裏快樂地飛翔。

當我把書包遞給木頭的時候,他像受了傷壹樣看著我,眼睛裏晃蕩著淚水。

許諾,妳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是不是想同情我?他兩只手使勁地交纏在壹起,表情痛苦。我不想妳可憐我,我就想妳做我的好朋友。妳知道嗎,許諾。

我有壹點點無措地楞著,過了許久我說,木頭,我沒有可憐妳,我只是想讓妳跟我壹樣,我只是想我有的東西妳都有......

那是我們八歲的春天,油菜花盛開得金燦燦的壹片。我和木頭第壹次說出“朋友”這兩個字,然後我們相擁在壹起,彼此感動,幸福像晨曦壹樣彌漫在我們的身旁。

我們站在善良河的河畔,我們是善良天真的孩子,我們是春天裏的小孩。

善良河是壹條清澈幹凈的小河。脈脈流水從鎮子外面繞過。河水澄清,可以看見生長在河底的碧綠的水草和悠然遊動的魚蝦,灰色的和白色的鴨子在水面上閑情地嬉水。每到夏天的傍晚,鎮子上的小孩都跑到這個河裏遊泳,洗澡。那些傍晚,木頭都在門前破碧青的竹子,他手法熟練地將壹棵棵竹子破成壹片片柔韌的竹條。沐婆婆就用那些竹條編織好看的竹籃子,竹籮筐或著竹席子,可以拿到鄰鎮的集市上賣壹些錢。我就用手撩起清涼的水灑到他身上,大聲的叫喊:木頭,木頭。下來啊,妳快下來和我們壹起玩啊。

他握著鋒利的竹刀,沖我們微笑著搖搖頭,妳們玩吧,我不下去了,我在邊上看看就好了。

這時候,婆婆從屋裏走出來,她對木頭說,芽子呀,妳也過去跟他們壹起玩吧,那些竹子擱在那裏沒事兒。

哦。木頭應了壹聲,就迅速脫掉外套,撲通壹聲跳到我們中間,濺起高高的水花。

我們紮猛子,我們打水仗,我們笑。壹片喧嘩熱鬧。

善良河邊住的都是善良的人。沐婆婆,邱老師,郭大娘,我媽媽.....這些年來,每當我看到美麗溫柔的流水小河,我總會無端地想起家鄉的善良河和這些善良的人們。無論何時無論走到什麽地方,只要我捋起袖子,我就能從肌膚上嗅出強烈的善良河的味道。我是喝善良河的水長大的,那些甘泉玉露般的河水已經隨著歲月的流逝變成滾燙的血液在我的身體裏流淌。

可是後來善良河被改道了,古色古香的小鎮也被拆掉了。又因為壹條國道穿過,所以在那裏建起了壹片像囚籠壹樣的高檔居民區。我站在那片梅花盛開過的土地上,再也找不到壹點從前的痕跡了。心裏的難過排山倒海。

鎮子拆掉之後,鎮上的人都各自遷徙到了不同的地方。那時候我正在M大讀書。媽媽打電話過來,她在電話裏哭了。那是我唯壹壹次聽到她哭,就算文革中外公被逼死,就算鬧饑荒的年頭吃不飽飯,就算爸爸給人家建房子的時候從高處摔下來,她都沒有掉過眼淚。她曾經對我說,眼淚是根本解決不了問題的,所有的困難最終還是要妳伸手去搬開。這樣堅強的女人卻因為壹個小鎮拆掉壹些梅樹砍掉而柔柔軟軟地哭泣起來。最後她在電話裏跟我說,兒子啊,媽媽已經老了。

大學畢業那年夏天,我回家鄉看望邱老師。他們全家已經搬進了縣城,邱老師也因為壹場中風導致下體癱瘓。

從我坐到他床前開始,他就壹直拉著我的手。我感覺到那雙手蒼老幹瘦,像我小時候觸撫到的梅樹表皮;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像小巷石板上細細的紋路。邱老師到底老了。

邱老師問我還記不記得小鎮和那條善良河。

我點點頭說,記得。

還記得沐婆婆和沐潼嗎?

我壹時說不出話來,少年往事在我心上碾過的傷痕又痛起來。過了很長時間,我竭力地笑了壹下,我說,我記得沐頭第壹天上學還是您老親自來接他的。他穿著您送他的白色格子褂子。您那天還說他和我都是好孩子來著。

邱老師深深地嘆了壹口氣,沐潼是好孩子,妳也是好孩子,可惜——

他沒有說下去,兩行眼淚就滾落下來了。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十幾年前給過我溫暖的手掌,現在我要把我掌心的溫暖傳遞過去。

那些花開的日子,那些像流水壹樣逝去的年華,那些像針尖上的水滴壹樣閃亮的生活。即使日後我會兜轉流離我會天涯放逐,我也不會忘卻分毫。就像木頭當年說過,他會永遠記得所有人對他的好給予他的溫暖。

我們八歲那年的春天,溫暖而濕潤。田畈裏的花草長得分外茂盛,壹眼望過去是看不到盡頭的紫紅色小花。到了適當的時候它們就會被收割回來,餵豬或牛。媽媽說她小時候若是遇上光景不好的年份,花草就是很好的糧食,放進壹點菜油和鹽能叫人吃掉了舌頭。

老師當心我們玩鬧時會不小心跑到田裏踐踏了花草,所以每年春天的時候都會把每個班上的學生分成許多小隊,然後按照回家的路線在每個小隊任命壹個路隊長。木頭就是我們西街頭五個孩子中的路隊長。每天放學以後木頭會走在前頭,帶領我們從大路上排著齊齊整整的隊回家。我們就不會像以前壹樣去溝裏捉蝌蚪,去田畈裏抓蝴蝶了。可是我忽然有點懷念以前爬樹掏鳥窩,用木彈弓打青蛙的日子。

木頭從來不跟我們壹起做這種事,他說小動物也有家的。如果父母失去了孩子會很傷心的,如果孩子失去了父母會很可憐的。其實木頭就是沒有父母的孩子。

我問過木頭,妳想妳的爸爸媽媽嗎?

當然想。可是有時候我覺得郭大娘就像我媽媽壹樣,還有邱老師也像我的爸爸。其實跟婆婆在壹起,又有這麽多的人疼我護著我,我就覺得已經很好很好了。

那瞬間,我看到木頭瞳仁裏閃過的幸福的光芒。

郭大娘就住在木頭的隔壁,皮膚黝黑,手腳勤快,是我們那個小鎮上出名的勞動好手。木頭告訴我郭大娘做了好吃的東西總不忘給婆婆和他盛壹些,摘了時鮮的菜也要送壹些過來,還給過他幾件改小的東子哥的衣服,他穿著特別合身舒服。

等我長大了有了出息,壹定會加倍對他們好。

木頭是壹個感恩的孩子,就像梅樹會在冰天雪地裏開出明艷美麗的花朵來報答養育它的土地。

我送給木頭壹些本子和壹只書包之後不久,他就請我吃了雞蛋。壹天早晨去學校的路上,他從書包裏拿出三個雞蛋遞給我。

許諾,我請妳吃雞蛋。

我沒有接,我說,我吃過早飯了。

我知道。這幾個雞蛋妳拿著,什麽時候想吃了就吃。

幹嘛好好要送我雞蛋啊?

因為妳送我本子和書包了,還有我們是好朋友啊。妳如果不要,我就學妳上次那樣,把妳的本子和書包還給妳。木頭看著我,狡賴而孩子氣地笑。

我把雞蛋裝進書包裏,順口問了壹句,雞蛋是妳婆婆煮的嗎?

我說了,妳肯定要笑話我的。

我說,我肯定不會的,妳說呀。

我過生日那天婆婆給我煮了三個雞蛋,我吃了壹個留了兩個。還有壹個是昨天晚上郭大娘送壹碗雞蛋來我悄悄留下的。本來我想多攢幾個才給妳的,又怕會變壞了。木頭笑笑,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子很可笑啊。

那天我真的想在他面前微笑的,可是我怕壹張嘴我就會哭。我使勁地咬著嘴唇,過了很長時間開口說,木頭,以後不要這樣了。

後來我躲在自己的小房間裏吃掉了那些雞蛋。剝開殼就已經聞到淡淡的異味了,可是我依然覺得每吃壹口都芳香四溢。吃著吃著我的眼淚就落下來了,這壹次的眼淚不是因為跌痛了,也不是因為做錯了事被媽媽打了。這成了我永遠的小秘密,八歲的春天,我因為吃了三只雞蛋而淚流滿面。

木頭也是壹個心靈手巧的孩子。他會用柔軟的柳條編好看的帽子,他還跟婆婆學會了編花籃子,籮筐和竹席子。過年的時候,他還糊了壹只精致的紙燈籠給我。我們提著燈籠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奔跑,空氣裏充滿了好聞的硫磺氣味。我們還跑到善良河邊的壹個小土坡上放煙花。煙花彈升到天上,然後綻放出五彩繽紛的“花朵”,瞬間照亮夜空。我在轉瞬即逝的亮光裏轉過臉看木頭,他的臉上有著像煙花壹樣燦爛的笑容。

其實,我們都是容易滿足的孩子,只要有壹點的喜樂就可以讓我們開懷而笑。可是,生活往往從壹開始就讓我們無端地失去壹些東西殘缺壹些東西。那麽殘忍。

木頭是沒有父母的孩子,木頭是有著嚴重破相的孩子。

十三歲那年木頭開始註意到他臉上的破相。他的額頭有壹個像鵝頭壹樣的紫紅色包,在左邊臉上有壹塊

血紅色的疤從眼睛下面壹直延伸到脖子上,整張臉壹邊白壹邊紅。木頭問過我他的臉是不是看上去叫人惡心。

沒有。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他說,現在,其實我已經明白了壹些事情了。我根本不是沒有父母的孩子,而是他們嫌棄了我,將我丟棄了。

誰告訴妳這些的?

是我自己猜想的,可是我相信事實就是這樣。他神色哀傷地說。要不然婆婆怎麽壹直沒有帶我去他們的墳上祭拜過,我問郭大娘她也總是不說。

木頭,不要難過,也許事情不是這樣子的。也許所有的人都有苦衷的。我試圖安慰他,可是在我心裏也認定了木頭說的就是壹切的真相。

那時已經到了冬天,梅花鋪天蓋地地開了,因為沒有落雪,似乎相當寂寞。木頭爬上壹棵樹,坐在樹杈上晃蕩著腿。我仰起臉看他,忽然覺得他像壹只翅膀傷了的鳥,飛的時候總被傷口牽扯著痛。

許諾,上來吧,在這上面可以看到更遠的地方。

妳看到了什麽?

鐵路。就是我們上次去過的那壹條。

我想起剛剛過去的秋天,我和木頭打豬菜的時候去過那裏。壹條黑色冰冷的鐵軌筆直地壹直延伸到看不見盡頭的遠方。邱老師以前告訴過我們,鐵軌的盡頭連著繁華的城市,城市裏有美麗的大學。我們壹直向往。

木頭,妳會坐火車去城市嗎?

會。我覺得那裏或許更接近我的夢想。

木頭終究沒能走得更遠。十六歲中考之後他讀了中專。離小鎮30多裏的壹個富裕的大鎮上的學校,校園裏栽滿松柏和長春藤,還有柔軟的垂柳。而我的學校裏到處都是高大的梧桐和香樟,還有大朵紅艷的月季。那時候我和木頭已經相隔差不多有100裏了,我在有霓虹光影的縣城裏。我讀高中,準備考到鐵路盡頭的城市去。

我們在中考之前,我們去找邱老師好好聊過。那天木頭說他不想念書了,他說,我不能離開婆婆。

沐婆婆病倒了,而且耳力和視力越來越差,我去她床前的時候她已經看不清我的樣子了。我在她耳邊說,我是諾諾。她聽清了我的話,就聲音顫抖地叫木頭,芽子呀,諾諾來了,妳給他和壹碗紅塘水。我想起以前過來找木頭時,婆婆總會和壹大碗紅塘水給我喝。放壹大勺子糖,暖和的甜膩膩的。而如今這個善良慈祥的老人已經不能下床了。我拉著沐婆婆的手,我的眼淚就下來了。我轉過臉去抹眼淚,被木頭看見了。他走過來輕輕捏捏我的肩膀,彼此什麽也沒說。

後來我們走出來,靠在善良河邊的壹棵楊柳上,四月裏的風帶著泥土的芬芳徐徐吹來。木頭說,謝謝妳來看婆婆。

應該的。她老人家以前對我那麽好。

木頭忽然別過頭看著我,許諾,我不想參加中考了。

為什麽?我直視他的眼睛。是因為婆婆嗎?那妳的那些夢想呢?

都已經不重要了。他說,妳覺得我現在應該離開婆婆身邊嗎,還應該去考縣城裏的高中然後繼續考到繁華城市裏去嗎?

我不知道。我想了想說,我們去找邱老師吧。

邱老師不同意木頭輟學。他說,沐婆婆我們鎮上的人會照顧好,妳還是小孩子,應該好好念書。

木頭這壹次表現得異常的執拗。他說,我已經不小了,我覺得我有必要待在婆婆身邊。這些年來都是大家在照顧我們,現在我覺得可以以自己的能力服侍好婆婆了。其實我也知道,如果真的讀高中讀大學需要更多的錢的。

很長時間彼此都說服不了對方,而我坐在旁邊,忽然之間覺得自己原來真的還是小孩子。

後來,邱老師伸出寬大的手掌,像那壹年壹樣撫摸著木頭的頭說,聽邱老師壹句話,不能不念書了,有什麽困難我們會想到解決的辦法的。

木頭低著頭沒有說話,邱老師繼續說,妳考鄰鎮的中專也好啊,這樣妳就可以每天都回來了,可以照顧婆婆,也沒有耽誤學業。我還有壹輛破自行車,我就送妳騎吧。但是不能不讀書,如果畢業了能回鎮子上教書也好,我們的孩子還需要老師。

木頭終於點了頭,像那壹年從我手裏接過粉筆時的神情。我拉過他的手緊緊握在手心,沒有說話。邱老師看著我們,臉上露出了溫暖的微笑。

這壹天邱老師還說了壹個對木頭隱瞞了十六年的秘密。木頭聽後哭泣得不能自己,就算壹切他都猜想過,可是壹旦真的確切獲知,依舊會有像冰冷的玻璃杯驟然遇熱的感覺,幾近破碎。

上中專之後,木頭每天都回來,騎著破舊的自行車壹路顛簸。做飯,洗衣,餵雞餵豬。遇上天氣暖和的日子,就燒好水喊郭大娘過來給婆婆洗澡。到了冬天,如果陽光明媚冬陽和煦,就搬壹張躺椅出來,把婆婆抱到外面曬太陽。那時節梅花怒放,河水緩緩流淌。

我每個月回鎮子上壹次,路不好,坐壹個多小時的車子,然後在離鎮子七八裏的地方下來,再走回去。我依舊去找木頭,只是我們已經很少說話了。大多數時間我會坐在他的身邊,看著他編籮筐或著籃子。他偶爾會擡起臉來看我,淡然地笑。

生活依然如同善良河裏的水壹樣清澈,幹凈。

我高二那年進了學校的藝術班,學習畫畫。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需要亞麻布和五顏六色的顏料,需要用壹支筆畫出心中壹些美好的東西,比如澄清碧綠的善良河,比如漫天盛開的紅梅,比如善良的沐婆婆和木頭......

寒假在家裏,我用毛筆畫梅樹。透過洞開的窗戶可以看見屋後的壹株梅樹,枝頭花朵熱鬧,幾只耐寒的鳥兒在樹杈上嬉鬧。就是這樣的壹個晴媚的冬日早晨,有人火速地從我的窗前跑過,丟下壹句話砸破了所有的平和靜謐

——沐婆婆死了。

我的手痙攣了壹下,筆頭的壹滴飽滿的墨汁落下來,在潔白的紙上迅疾地滲透漫延開來。壹團骯臟的烏黑。

我向那棟紅房子奔跑過去,迎面的風呼呼地割得臉生疼。轉過街角,我已經遠遠地聽見木頭歇斯底裏的哭喊,我的心仿佛被淩遲壹樣劇烈地痛,淚水跟著決堤般滾落下來。

沐婆婆,沐婆婆。我心裏壹聲聲喊著。這個善良慈愛的老人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了。邱老師告訴過我們,沐婆婆因為小時候的壹場麻風病而容貌盡毀,被她的族人所拋棄。解放戰爭勝利後流浪到我們的小鎮上,我們鎮上的人收留了她。她以幫人家做雜活維持生活,老了以後,鎮上的人就讓她做了“五包戶”,給她糧食和衣物,又湊錢為她建了壹棟磚瓦房子。沐婆婆因為相貌醜陋,壹生都沒有獲得過愛情,連親情都失去了。後來在壹個寒冷冬日的早晨,她在善良河邊撿回了同樣因為相貌醜陋被父母狠心拋棄的木頭,將他撫養長大......

我沖進那間狹小的屋子,我看見沐婆婆安詳地躺在床上,像平靜地睡熟了壹樣。木頭跪在床前拉著老人的手哭得幾乎要崩潰過去。鎮上的人都放下手裏的活趕了過來,他們拉開了木頭。木頭像癱瘓了壹樣,毫無氣力地靠著墻壁,眼神空洞渙散。我坐到他的身旁,緊緊地攬過他的肩膀,低低地說,木頭,婆婆也不希望妳這樣子。他緩緩地轉過臉對著我,猛然間像失控了壹樣紮進我的懷裏,再次悲傷地哭起來。

年長的人開始準備喪事。爸爸也過來幫忙,他的腿從高處摔下來至今還沒有好。爸爸也哭了,他說他壹直記得小時候經常吃沐婆婆烙的煎餅煮的湯圓,還偷過沐婆婆菜地裏的黃瓜和西紅柿吃,沐婆婆看見了故意裝著沒有看到......

男人們壹些去山上選墳地,壹些去購棺材木買紙錢鞭炮。女人們壹些開始給沐婆婆穿壽衣梳頭發,壹些砌好竈子做飯菜。這壹場喪亂令所有的人都傷心不已。

整個寒假我都陪在木頭身邊。我知道他需要我。我們很少說話,有時候會對視壹眼,我努力地對他笑,讓他感覺到溫暖。

壹場大雪驟晴的下午, 我們去了善良河上遊的那條鐵路。黑色的鐵軌,粗糙的石子,呼嘯而過的火車。我們依然不知道盡頭到底在哪裏。有火車開過,疾風使我的頭發飛舞起來。我的頭發總是幹凈柔軟的,有淡淡的洗發水的香味。而木頭從小到大壹直是平頭,頭發壹根壹根豎著,壹種倔強的可愛。

我問他,木頭,今後有什麽打算?

我哪兒也不想去了,畢業了就回小鎮上。他看著我的眼睛,許諾,以後妳會沿著這條鐵路去城市,到了那裏別忘了畫幾張畫寄給我。

我使勁地點了頭。

十八歲的木頭失去了至愛的婆婆,他也在這壹場變故中完成了最終的蛻變,從此可以獨擋風雨。

許多人在中專裏學會抽煙喝酒甚至墮落的時候,木頭的成績始終很好,他每天都非常努力認真地學習。放學回來就搬壹張椅子坐在門前用竹子或者柳條編織籃子,籮筐,椅墊子,竹席子。到了每個月底的周末,他就會用板車拉到縣城裏賣壹次,這是他生活和學習費用的來源。去縣城的路況不好,要經過壹些大大小小的坡。他總是像小牛犢壹樣弓著背很吃力地將板車拉上去。那樣的情景叫誰看到了都會心酸得掉淚。所以壹些年後,當我在城市裏看見壹些衣裳光亮的人對拉板車的鄉下人指指點點,壹副很不屑的神情時,我真的很想沖上去狠狠地抽他兩個耳光,然後大聲告訴他們,別人每使壹分力都是為了向幸福的生活邁進壹步,妳們有什麽資格對他們的勞動如此鄙視!

大多數時候,木頭的竹器壹天賣不完。他就會到我的學校找我,然後在我這裏借宿。每次來他都會買壹些餅幹或者蘋果橘子之類。我跟他生氣,我說再這樣,我就不讓妳過來睡覺了。他就對著我憨憨地笑,下次不會了。

可是下次依然如此。而我帶他到街上吃大排擋他也不許,堅持只要我請他在學校的食堂吃飯。晚上我們睡壹起聊天,他跟我說壹些他的學校和鎮上的事,諸如郭大娘家的母豬生了,東街口的方嬸女兒嫁人了之類,而我也跟他說壹些我們學校的趣事。

我發現木頭每晚都睡不熟,深夜裏壹個人輕輕地嘆氣。有壹次,我伸過手去握住他的說,輕聲問他,怎麽了?

我想婆婆了,我想起小時候,婆婆總是站在門前,手搓著圍裙喊我回家吃飯的情景。

日子就這樣壹天天地過去。十九歲的夏天木頭中專畢業,進鎮上的小學當了老師,我考上南方的壹所大學。然後轉眼到了九月,我到縣城的火車站乘火車南下。木頭到車站送我,穿著郭大娘從縣城給他買的白色襯衫,手指上開始有洗不幹凈的粉筆屑。我們坐在候車室裏壹直沒有說話,後來他起身給我買了壹瓶冰紅茶。他說,就當是婆婆的紅糖水吧,路上解解渴。

火車開動。我們隔著長長的距離看見彼此都淚如雨下。恍惚中,我仿佛看到那個遙遠的黃昏,看到有許多爬山虎的小學,看到婆婆端著壹盆涼的紅塘水給從河裏洗澡回來的我們喝.....

我根本沒有想到這成了我們的訣別。木頭在回家的路上救起壹個洗澡溺水的孩子,自己卻再也沒能爬上岸......

六年之後,我展轉回到木頭念書的那所中專教書。第壹次上課那天,我站在講臺上看著下面那些像花朵壹樣的孩子,我深深地吸了壹口氣,然後說,同學們,老師在正式上課之前,先對妳們講壹段故事——在妳們還小的時候,這個鎮子的東邊也有壹個古老的鎮子,雖然只有四五十戶人家,卻是壹個美麗熱鬧的地方。有壹條澄清碧綠的河,有壹大片梅樹林,有許多善良的人......

我別過臉看了壹眼窗外,不經意間發現學校的壹個角落裏有壹棵梅樹已經開花了。雖然依舊沒有落雪,但是盛開已經不再寂寞。韶華勝極。

小鎮拆了,梅樹砍了,壹些曾經在壹起的人離開了。可是故事沒有結束,至少它會在從1997年開始遷徙的小鎮人心裏壹直上演,至少它會在我心裏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