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壹種健忘的動物,人走尚且茶涼,何況走的只是壹條狗。曾經那麽招人喜愛的小白,才三年時間,竟然被我忘得差不多了。
送走同事,獨自站在寂靜的小院裏,忽然想起小白在的時候,那溫馨的情景。無論我何時回家,小白好像都能預知,早早等候在院子門口。就算是晚上開車回來,它似乎也能準確無誤地知曉。車子從馬路上拐進來,遠遠地,就能看見巷子盡頭小白那雙閃亮的眼睛;稍微走近點,就能看見它興奮地搖個不停的尾巴;推開院門,來不及走下臺階,早已被它用兩只前腿緊緊地抱著,邁不開步子。妳要是不停下來跟它親昵壹會,它是絕對不會讓妳走的。遇有急事,連吼帶踢不耐煩地把它趕走,它跑開去,卻仍在不遠處,用受傷的眼神盯著妳,心有不甘地朝妳叫喚,以表達它的傷心和不滿。
小白那麽容易受傷,是因為它受了太多的寵愛。它長成那麽大的塊頭,還像壹只小奶狗壹樣粘人,完全是父親把它慣壞的。任何時候,父親都不像我那樣粗魯地對待它。
小白剛來我們家時,並不怎麽招父親待見,因為父親當時還沈浸在失去胖子的悲傷之中。或者說,小白之所以來到我們家,純粹是為了填補它的前任留下的空白,是為了給父親療傷。
小白的前任是胖子。胖子要是個人,那是個人見人愛的美男子,壹點都不胖;只是剛從小舅家抱來的時候,身子圓滾滾的,女兒喜歡得不得了,隨口叫它小胖子,後來全家人就壹直這樣叫它。
父親在鄉下老家生活久了,剛進城時很不習慣,老想著回老家。直到有了帶小院的房子,可以種菜,可以養狗,他才漸漸安下心來。
胖子的血緣是獵狗,長得高大威猛,活潑又機敏,很快就成為稱職的把門將軍。若有陌生人靠近院子,它會緊緊地盯著,到達壹定的距離,立刻以叫聲警告,若沒有家人在場,休想跨進院子壹步。它那中氣十足的吼聲,足以令不受歡迎的人膽寒。有壹年夏天的壹個午夜,壹夥膽大包天的盜賊攜帶長梯從二樓的窗戶爬進鄰家行竊,被胖子發現,他想沖出去進攻,無奈被禁錮在自家的院子裏。情急之下,它趴在窗臺上猛抓護欄,不斷發出急促的低吼,把父親和我從睡夢中喚醒,在沒有驚動盜賊的情況下及時報警。雖然姍姍來遲的警察沒有抓住越墻而逃的盜賊,但是胖子的警惕還是有效地避免了財產損失和人身傷害,它的機警讓父親十分滿意。
因為院子外面有竹林,耗子很多;仗著耗多勢眾,不分白天黑夜猖狂地四處遊蕩,父親很擔心這些家夥跑進來啃壞了園子裏的菜。但他發現,擔心是多余的:胖子除了把門,還特別喜歡管閑事——捉耗子。只要它們溜進院子,轉眼就成了胖子的爪下之鬼。就算耗子壹時逃脫追捕,藏身某處洞穴,胖子會趴著那裏守候,直到耗子再次跑出來。父親很贊賞它的這份耐心。其實,他的耐性也夠好的,因為胖子守洞待耗的時候,他也坐在不遠處的桂樹下,邊抽煙邊看胖子的好戲。
威猛的伴子對小朋友特別友好。外甥苗苗小時候經常把它當馬騎,也不擔心被他甩下來。侄女芝儀從四川回老家過春節,壹天到晚不離胖子,拉它的尾巴,揪它的耳朵,掰開它的嘴數裏面有幾顆牙齒,也不怕被它咬傷。胖子不傷害這些心肝寶貝,這壹點最為父親滿意。
誰也想不到,與父親形影不離的胖子,會在南方冰災那年壹個雪夜裏出走。那天侄兒晨晨出生,父親大喜過望,不顧天黑路滑,趕到醫院去迎接他的第壹個寶貝孫子;匆忙間沒有關好院門,正值盛年的胖子,趁機溜出了院子,到外面的世界尋找艷遇。沈浸在長孫出世喜悅之中的父親,竟然把胖子出走忘在了腦後,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註意到胖子的缺席。他以為胖子會像往常壹樣,出去溜達壹圈,玩累了自己回家。可是胖子這壹走,再也沒有回來。大街小巷尋了無數遍,無影無蹤。
胖子失蹤了,父親逢人就講,邊講邊嘆息。於是,壹位好心人送來了小白。俗話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小白本來乖巧可愛,可是跟胖子壹比就有了高下之分:胖子胃口好,什麽都吃,小白挑食,稍不如意就拒食;胖子壹天到晚在院子裏巡邏,嚴防死守,小白懶懶散散,整天在樹蔭下睡大覺,陌生人來了,擡起頭隨便叫兩聲。
不過狗命如人命,也看走運不走運;做了父親的狗,就是幸運的。父親並沒有因為小白沒有胖子優秀就怠慢它,反而出於對胖子的愧疚,對小白照料得更加細心。看它胃口差,從不用剩菜剩飯餵,讓它隨我們同壹口鍋子吃熱飯。每天去早市買菜的時候,順便買回牛雜和雞鴨內臟,洗凈切好熬成肉湯,用來拌飯,小白每天兩頓,吃得津津有味。
由於父親的嬌慣,小白對食物更挑剔了。母親可沒有父親的耐心和細致,父親回鄉下老家去了,她弄點殘湯剩飯打發小白。小白聞壹聞、舔壹舔,不吃。母親急於出去打麻將,說:不吃是吧?餓死妳!到傍晚餓得不行,小白勉強吃了些,結果拉肚子。父親從鄉下回到城裏,發現小白瘦了,就埋怨母親,兩人免不了吵壹架。
後來,父親再回老家之前,總要先到農貿市場為小白買好它喜歡吃的 美食 ,分成幾份放在冰箱裏,叮囑母親如何如何。母親不悅,拉著臉說:不放心妳別走啊。不過父親走後,母親多數時候還是會照著父親的吩咐去做。嬌慣之下,小白長成壹個大胖子,路都快走不動了。小弟是個心血管科醫生,他調侃,要是給小白驗個血,肯定有"三高"。父親不明白什麽是三高,卻急於為小白辯護:管它山高海深,總得讓人家吃飽喝足,都什麽 社會 了!
父親那麽護著小白,是有原因的,因為慢慢地發現了小白的好。以前,胖子隔三差五就逃出院子,滿世界尋找愛情,不瘋夠了不回;就算攆上了它,擰著耳朵拉也拉不動它,最後只能扛著它回家。小白戀家,是個宅女,待在院子裏,哪也不去。呆院子裏幹啥?陪著父親,父親到哪它到哪。父親在菜園裏勞作,胖子趴在籬笆上往裏看著,父親趕它下去,它不動,只是起勁地搖尾巴。父親罵它:災狗,妳不到前面去看門,在這裏有什麽好看?舉起鋤頭假裝打它,它身子往後縮壹縮,並不逃走,反而尾馬搖得更起勁。趴累了,跳上旁邊的高臺,坐著繼續看。父親坐在楊梅樹下抽煙,它默默趴在身邊陪著,父親跟它說話,它不會回答,但會偏過頭來看著父親的眼睛。它偶爾犯了錯誤,比如鄉下親友拿來的雞鴨,父親臨時關在籠子,不小心跑出來,被小白當獵物捕殺了,父親大怒,罵它有眼無珠,用荊條抽它,它也不跑,卷縮著身子趴在地上任妳打。這鬼東西很精,它就料定父親不會往死裏打。
當然,就算小白再怎麽討好,在父親眼裏它也沒法跟他的寶貝孫子相比。像所有隔代親壹樣,父親對晨晨的溺愛無以復加。為了讓晨晨開心,縱容他用小棍子隨意打,用水槍射,用沖天炮沖,可憐的小白被晨晨追得滿院子跑。小屁孩玩開心了哈哈大笑,父親也咧開嘴跟著笑。小白並不傻,情況不對趕緊撤退,後來壹見晨晨靠近,立刻逃得遠遠的。
父親喜歡小白,還因為它通人性。隔段時間回鄉下老家小住幾天,這是父親的生活規律。每次從鄉下返回,總能看到小白搖晃著尾巴在門口恭候。
"災狗死,妳曉得我今天回?"父親低頭笑問。
小白撲上來,兩只前腿牢牢抱住父親的腳,後腿則不斷左右跳動,大聲叫嚷,好像在發泄它的不滿,責怪父親不該丟下它那麽久不管。父親邁不開步子,就罵:"災狗,還不走開,我壹腳踩死妳!"當然,妳能聽出來,罵聲裏滿是喜愛。
有了這份牽掛,父親偶爾出趟遠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白,深怕小白會餓著凍著,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那壹年,父母平生第壹次坐飛機去四川,由二弟壹家陪著在峨嵋山遊覽觀光。千裏之外打電話回家,父親開口就問,"那個狗咧?"我們後來壹直笑他,把小白看得比我們還重。
身體素來 健康 ,幾十年不進醫院的父親,晚年不幸羅患喉癌,於2015年夏天,去長沙住院治療。那是小白與父親分離最久的壹次。開始幾天小白並無異樣,也許它以為像以前無數次離別壹樣,過不了幾天父親就會回來。幾天以後,小白明顯變得不安,它經常站在大門口往裏看,仿佛要搞清楚,父親是不是躲在屋裏不出來。默默看壹會,然後失望地在門前的臺階上坐下來等。長久見不到父親,小白性格也變得沈默了,見了家裏其他人也沒了興致。漸漸地,身體也明顯消瘦了。
父親從長沙回來時,小白比我們還高興,壹會抱著他的腳不讓挪動,壹會又在他面前撒歡,像小孩看到遠歸的父母,興奮得手足無措。大病初愈的父親欣喜地問:"小白,妳還認得我啊?"
不久,父親身體康復,小白也恢復如初。
兩年後,父親舊病復發,又去住院了。這壹次久別,小白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同尋常,它在院子裏呆不住了。從不外出的小白,壹有機會就往外跑,壹兩天後才回家,回了家也是壹副神不守舍的樣子。後來有壹天,小白跑出去好幾天也沒有回來,我們以為它失蹤了。父親重病,全家陷入焦慮和忙亂之中,也顧不上小白的死活。
再次從長沙返回,父親已病入膏肓。神奇的是,就在父親從長沙返回的那天午夜,消失半月的小白忽然出現在院子門口,頭抵著柵欄輕輕地搖晃。待我們驚奇地放它進來,它直接走到門前的臺階上,站在門外往裏看;看了好壹會,才回到地下室它的窩裏。
小白瘦得不成樣子,整天無精打采,吃得很少;小弟以為他病了,給它餵了些藥,也不見效。
為了提防人畜***患傳染病,小白從小就被訓練,它的活動範圍限於地下室和庭院裏,不允許進我們居住的正房。乖巧的小白,從來沒有逾越這條界線。所以,父親躺在裏間的床上,小白站在大門口是看不見的。但它壹定能感知,不然它怎麽會消失那麽久又突然回到家裏;回了家,又總是待在房門口不安地朝裏望?
父親的病迅速惡化,最後撒手離我們而去。
就在父親去世那天,病怏怏的小白又突然失蹤了。而且,這壹次離開,它再也沒有回來。
說來慚愧,父母隨跟我進城住在壹起二十多年,忙忙碌碌的我,陪伴他們的時間其實不多。父親跟母親脾氣不合,話總是說不到壹塊,離開故土,又不能像母親那樣能夠融入新的社區,其實他是很孤單的。某種程度上,是溫順的小白陪伴了父親晚年的時光。
父親已經入土為安,小白又在哪裏?但願,它是追隨父親,壹同去了遙遠的天國。
父親走了,小白也不在了。此刻,站在清冷、寂靜、落葉滿地的院子裏,莫名地傷感。作為兒子,我留不住父親;作為主人,我又留不住小白。歲月倏忽之間使人明白,許多珍貴的東西終將失去。如果失去的無法挽回,我們所能做的,唯有珍惜當下擁有的壹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