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代風華蘇小小
余閱小小生平及詩作,感慨其人率真坦然,而其生而不幸,淚落而作此文,以吊之!
――題記
引子
西湖,是壹首詩,壹幅天然圖畫,壹個美麗動人的故事,不論是多年居住在這裏的人還是匆匆而過的旅人,無不為這天下無雙的美景所傾倒。
陽春三月,鶯飛草長。蘇白兩堤,桃柳夾岸。兩邊是水波瀲灩,遊船點點,遠處是山色空蒙,青黛含翠。此時走在堤上,妳會被眼前的景色所驚嘆,甚至心醉神馳,懷疑自己是否進入了世外仙境。
西子湖畔 燕引鶯招 有美人入畫
又是壹個艷陽高照的日子!
風和日麗,黃鸝輕啼。清風習習,楊柳映波,湖面清澄平靜,山色青翠悅目。
蘇堤之上,遊人穿梭往來,浸淫在西湖的美麗之中。
壹輛油壁車駛來,車前是壹位老婦人,執鞭驅馬,車輪滾動,但見此車極是華麗,光彩奪目,顯是特別制作,遊人無不側目。車簾輕輕挑起,車間端坐壹位妙齡少女,嬌小可愛,尤其是那壹雙水靈嬌媚的大眼睛,看上壹眼都能讓人醉倒。壹個美艷少女,壹輛精巧的香車,無遮無攔地蕩遊在西子湖畔,壹下子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壹些俊逸倜儻的公子哥兒禁不住為之陶醉,有的幹脆跟在車後向車內頻頻致意。
“哪個少年不善鐘情,哪個少女不善懷春”,大約寂寞獨居,愁思難解,這個少女才會索性縱情於山水之間吧?所以當看到自己的出現陶醉了整個遊湖的人們,於羞澀之中更多的是得意。望著車前車後追逐的少年公子們,壹時興起,在車上吟道:
燕引鶯招柳夾道,章臺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冷妾姓蘇。
這首詩十分直爽地介紹了自己,並大膽地表露了她的心意,原本不是青樓人家,只因過於寂寞,她希望有人扣門來訪。
在遊人如織的西湖畔大聲的表露自己的心意,莫說是在晉末南齊時候,既便是在今天也不多見。
但車後的車後的少年清晰地聽到了春風傳來的佳音,個個大喜過望,當即就追隨著這個自稱是姓蘇的女子的車,到了她西冷橋畔的小樓。
後來人們逐漸了解,這女子蘇小小出身於錢塘壹戶殷實人家,她家先世曾在東晉朝廷為官,晉亡後舉家流落到錢塘。蘇家利用隨身攜帶的金銀珠寶為本錢,在錢塘作買賣。到了蘇小小父母這壹代,已成為當地的富商。這女子是父母的獨生女兒,所以自小被視為掌上明珠,因長得玲瓏嬌小,就取名小小。蘇家雖是商賈之家,但沿襲了祖上香書遺風,聰明靈慧的蘇小小深受薰染,自小能書善詩,文才橫溢。可惜好景不長,蘇小小十五歲時,父母就相繼謝世,蘇小小失去了依靠,仍住在城中舊院裏,睹物思人,易引起傷感的情緒,於是變賣了在城中的家產,帶著乳母賈姨移居到城西的西冷橋畔。蘇小小與賈姨在湖山深處的松柏林中築下壹雅致的小樓,過著遠離紅塵的閑居生活,生活的來源則是父母所留下的頗為豐厚的財產。
蘇小小所邀客人個個彬彬有禮,談吐文雅,主客壹邊品茗,壹邊談詩論詩,品說周圍風光,度過了壹個輕松愉快的下午。
事情傳開後,錢塘的仕宦客商、名流文士都慕名來西冷橋畔,造訪蘇小小。
但這些人均先被賈姨攔住,經過她的觀察挑撿,年少而有文采的才能入門見蘇小小,其他腦滿腸肥、俗不可耐的人,即使擲以千金,也被婉言謝絕。
如此壹來,蘇小小的名氣就更大了,許多人都以能與她對坐清談為榮幸。人們雖然也把她看成壹個待客的青樓女,又有人稱她為詩妓,但實際上她與那些賣身為生的女子絕不壹樣,用現在的眼光看來,她更象是壹個文學沙龍的女主持。
壹見傾心 怨女癡男從此醉
又是壹個鳥語花香的春日午後,蘇小小收拾得漂漂亮亮,和賈姨乘上油壁車,沿湖漫遊賞春。
正巧,這天從建業來的名門公子阮郁,也正騎馬遊觀錢塘勝景。阮郁信馬悠悠,邊走邊看,正陶醉在碧波綠柳的春意中。忽見迎面駛來壹輛裝飾艷麗的油壁車,他不經意的望去,卻正好見到探著頭欣賞湖景的蘇小小,那小小女子竟是那般瓊姿玉貌、嬌媚動人,就象飄臨人間的雲中仙子,不覺令他心醉神迷。於是,當蘇小小的車擦肩而過後,阮郁勒轉馬頭,壹路緊跟不舍。蘇小小在那壹剎那也看清了對面而來的馬上公子,見他眉目清朗,神情灑脫,也十分中意。這時見他隨車而來,心中暗喜,於是高聲吟道:
妾乘油壁車,朗騎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西冷松柏下。
阮郁聽了心想:這分明是邀我的情詩嘛,豈可辜負佳人的盛情!他回到客棧,忙向店家打聽,店家告訴他說:“西冷橋畔的妓家蘇小小,誰人不知!滿城貴公子人人傾慕,無奈她自視甚高,性情執傲,好花雖妍,看雖可看,要攀摘卻是不易呀!”
即使不能攀折,坐對名花,心靈交融,何嘗不是人生壹大樂事!
阮郁打定了主意,第二天午後,準備了精美的珠玉為見面禮,繞過西北湖濱,穿過松柏濃蔭,沿著林間小徑,直達西冷橋畔。但見花遮柳護之下,靜立著瓦屋數間,周遭鳥雀啁啾,景色清幽,真是壹處人間天堂!
阮郁輕輕把馬系在柳樹下,上前輕輕叩門。門吱呀壹聲打開半扇,賈姨出來十分客氣地詢問來由,阮郁歷述昨日遊湖幸遇佳人,蒙佳人垂青,贈詩指路的情形,並誠摯地表明:“今特備薄禮,企望壹見芳容。”賈姨壹聽就明白了,她昨日陪蘇小小遊湖回來後蘇小小茶飯不思,似乎心事重重,她早已猜中了幾分。於是,賈姨請來客入屋落座,奉上香茗,進內屋稟報蘇小小去了。阮郁閑坐著四周觀望,只見窗外院中繁花似錦,室內布置雅潔樸素,墻上掛著字跡絹秀的屏軸,架上排著成堆的書卷,窗下矮幾上置壹古箏,處處光潔,壹塵不染,足以顯示出主人的清雅風格。阮郁不由得對蘇小小又萌生了幾分敬意。
蘇小小由內室姍姍步出,她今日淡妝素抹,低眉含笑,與昨日的明艷判若兩人。賓主見過禮,對面坐下,兩人談詩論文,十分投機。不知不覺中,窗外已是暮靄四合,兩人話題不斷,都有些不忍道別的心緒。賈姨進來點上蠟燭。不壹會兒,又擺上幾樣精致的酒菜,於是主客邊飲邊談,直到夜闌人靜。由於回城的道路幽暗曲折,阮郁又有些醉意,在賈姨的挽留下,留宿在蘇小小客房。
夜已深,阮郁在松軟的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踱到院中。剛壹出門,他就發現院中已站著壹個人,仔細壹看,原來是蘇小小,她洗盡了鉛華,披壹身素衣,站在那裏仰頭望著天上皎潔的滿月,兩顆晶瑩的淚珠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上。阮郁壹見,心中痛愛至切,悄悄上前,伸出兩臂,擁住了蘇小小小巧的身軀。蘇小小其實早已察覺到動靜,但她壹動不動,只是閉上眼睛,靜靜地偎在阮郁溫暖的胸前。阮郁抱起蘇小小走入臥房,度過了溫馨纏綿的下半夜。阮郁驚異地發現,這個名滿錢塘的詩妓,竟然還是壹個噗玉未雕的處子!對蘇小小更是崇敬,又念及自己得美人垂青,頓生壹片愛意!
從此,他倆人如膠似漆,形影不離。每天不是在畫舫中對飲傾談,瀏覽湖中綺麗的風光;就是壹個乘坐油壁車,壹個騎著青驄馬,同去遠近山巒觀賞怡人勝景,儼然象是壹對恩愛的小夫妻,羨煞了無數擦身而過的遊人。
寒霜催逼 枉斷了壹世情緣 唯留下止水存心
然而,萍水姻緣畢竟缺乏根基,正當阮郁與蘇小小於西湖畔過著如膠似漆的生活時,悲劇卻悄然拉開了帷幕!
阮郁的父親在建康聽到兒子在錢塘與妓女混在壹起的消息,立即派人把阮郁叫了回去,嚴加看管在家中,不許他外出半步。阮郁走後,蘇小小在家閉門不出,整日仰頭企盼,等待阮郎的歸來!
壹個月過去了,不見情郎的蹤影;
壹年過去了,連壹點音信也沒有。
壹個生性無拘的女子,竟可為心上人兒閉門不出,如此深情不知阮郁知道後做何感想?
以致後來,蘇小小由渴望、失望到絕望,終於病倒在床上,多虧知心的賈姨悉心調理,疾病漸漸問愈。
為了使蘇小小忘卻舊愁,賈姨又讓壹些可心的文雅公子進屋來,陪蘇小小聊天。慢慢地,西冷橋畔又恢復了往日車馬盈門,絡繹不絕的勝況。
“曾經滄海難為水”,有了與阮郎的那壹段幽情,蘇小小再也無心傾情與誰了。她與客人仍然僅限於品茗清談,偶爾置酒待客,或獻上壹曲清歌,絕不留宿客人。
像這般拆散比翼鴛鴦的例子,在中國可以說不勝枚舉,諸如孔雀東南飛中的焦氏夫妻,以及南宋時候的陸遊與唐婉,常令世人惋惜;但對於蘇小小卻很少有人去掉下幾滴眼淚,究其原因莫不是因為小小乃壹藝妓?
然,古今人物又有哪個敢面向世人道出心中真愛!
小小渴望愛,她便說出口,坦坦然,自自在,發自於心,誦自於口。
有幾個舊時女子能夠這樣把愛說出口?鶯鶯姑娘總是先掉下塊手帖,然後紅著臉,心裏嘀咕著為何身後的阿牛哥還不把它撿起追上來。如是敢說者,又怎麽不會讓那些自許風流才俊砰然心動?
要知道在傳統文化中浸淫了幾千年的文人對愛這個字眼卻多少有點心態扭曲,欲望掙紮在心底,額頭平添不少皺紋。
當聽到蘇小小唱著那首“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悠悠走來時,漫天歌聲都被那時光之弦輕挑細抹,漸然生香,飲壹口,就醉了,仿佛自己就是那個騎著青驄馬的翩翩少年。“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誰不希望自己身邊有個紅顏知已,夜裏素手添香?
清脆的聲音撣去四書五經的灰塵,小小的身影溶入西湖的景,這也就是中國傳統哲學中的天人合壹。
小小讓自己成為自然本身。
而那些勞形傷神的文人壹直以來總是太把自己當成東西,他們要正心修身治家平天下,“我”非我,只也是壹個個欲望的組合,壓在肩頭,沈甸甸。準確說,這些文人與那些肩扛沙包的苦力並無不同,明知道扛沙包的苦,也知道放下沙包的好,卻偏偏就放不下沙包。
此時,若真有人雙肩空空從他們身邊悠閑踱過,甚至根本不在意他們的目光如何,淡淡地笑,慢慢地走,既無楚生之狂,亦無劉伶之狷,只是個妙不可言比花更能解語的小女子,又怎麽不會暗生追慕之情?
愛是愛,愛到太深便是淡。
世態冷暖,無不皆是傷害。
坐看敬亭山,相看兩不言。
蘇小小病重之時,賈姨曾問:“妳交廣情多,不知可有甚末了?就是後事,從豐從儉,亦望示知。”
小小聽了便道:“交,乃浮雲也,情,猶流水也,隨有隨無,忽生忽滅,有何不了?至於蓋棺以後,物化形消,於豐儉何有?悉聽人情可也。但生於西泠,死於西泠,埋骨於西泠,庶不負小小山水之癖。”
蘇小小敢說也敢做。
她愛了便愛了,縱然情人壹去無回,也沒有死纏爛打鬧出個秦香蓮或是杜十娘,讓後人指著負情郎的脊梁骨罵個不停。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過去及至現在的文人骨子裏總是對美人鐘愛有嘉,哪怕落個風流薄幸之名!而像蘇小小這種無怨無悔卻並不會因自己的愛而給男人增加任何麻煩的女友,焉得不誇上幾句,這怕是後世文人對小小在加贊頌的陰暗心理吧!
閨幃佳麗 施恩解囊 千秋高義傳千古
秋高氣爽,紅葉滿山,蘇小小有壹天又乘油壁車出遊。
在湖濱她見到壹位書生模樣的人,眉清目秀,氣宇不凡,樣子酷似阮郁,但卻衣著寒酸,神情沮喪。
蘇小小為之怦然心動,於是停下車來詢問,對方見是壹位美麗的姑娘相問,神態充滿著關切,就非常拘謹的相告:“小生姓鮑名仁,家境貧寒,讀書荒山古寺之中,準備入京應試,無奈盤纏短缺,無法成行。今考期臨近,我只能望湖興嘆!”
蘇小小年紀雖小,卻閱人已多,她覺得眼前這位書生必然大有前途,又貌似阮郎,她下決心資助他。於是不避嫌疑地說:“妾見君豐儀,必非久居人下的人,願傾囊相助,也能驗證壹下妾的眼光。”
鮑仁自然是感動不已。蘇小小變賣了壹些貴重首飾,給鮑仁打點了行裝,送他上路,鮑仁頻頻叩謝,感激地說:“千秋高義,反在閨幃,芳卿之情,銘記在心!待我有成之日,必來叩謝恩人。”
古今慷慨解囊得很多,但輪到女子頭上便少卻了許多!
古今歌女藝妓掏贊助的事情怕是有許多,但不懷私心者無幾!
辟如杜十娘,所的捐資只是因為有從良之想。
唯小小義助鮑仁壹不是因為男女情愛,二不為施恩圖報,更象壹種母親式的付出,並不希冀什麽報答,真希望能早日得到他成功的好消息。
似小小這等高義之才女千秋萬歲能有幾人?
小小才真算得上是古時候的活雷鋒!
梅花詩裏 彰顯風霜高潔
上江觀察使孟浪,因公事來到錢塘,聽人說起蘇小小的艷名,自己礙於身份不便親往西冷橋畔拜訪,就在湖濱酒樓備下酒席,差人前往蘇家請蘇小小來見。
不料蘇小小來了清傲的氣性,端起了架勢不肯應邀,壹拖再拖。
經過孟浪三番五次地派人催請,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慢慢來到酒樓。
孟浪在酒樓已等得十分惱火,心想:我堂堂觀察使,竟遲遲請不動壹個妓女,待她來了,定要當席羞辱她壹番,以瀉心頭之火。
等到蘇小小姍姍而來,她那美艷的容貌,嫻雅嫵媚的氣韻,立刻鎮懾了在場的人,孟浪也被她迷住了,怒氣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他定定神,覺得還是必要難她壹難,於是指著指著窗外怒放的梅花說道:“今日雅集賞梅,就以此為題,敢請芳駕即席賦詩!”
蘇小小已料到了他的心思,她從容不迫地信口吟出:
梅花雖傲骨,怎敢敵春寒?
若更分紅白,還須青眼看!
孟浪自然明白她的詩句中,既隱然有討饒的意味,又不卑不亢,恰如其份,不禁為之贊佩不已,於是賓主開懷暢飲,如逢知己。直至夜半時分,才命人明燈執火,恭敬地送蘇小小回家。
蘇小小就象壹朵高潔溢香的梅花開在西冷橋畔,雖然賞花者甚多,然而讓她傾心的卻寥寥無幾。
捫心自問,哪個文人骨子裏沒有自以為是的傲骨?
可當巨大的巴掌迎頭扇來時,又有多少個文人敢如那硬脖子的方孝孺肯被人誅了十族去?
文人可憐的骨氣,在當權者眼中丫得值個屁!倘叫起真來,腦袋揪過來就剁,像方孝孺那樣的怕是出不來第二個!
然而,在這裏,中國文人找到了自己希望聽到的聲音,那聲音竟與自己的心聲相同。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壹個圈子裏發出來的聲音總是大致差不多。
小小的聲音在文人心底漾起漣漪,而小小那柔弱的身影已是波光鱗鱗。
西冷下 慕才亭 芳冢壹堆風吹雨
還是那個鮑仁,那個被小小義助的鮑仁,果然不負小小所望在京城金榜題名,奉命出任滑州刺史,赴任時順道經過錢塘,心系小小義助之恩,專門趕到西冷橋畔答謝蘇小小。
還是當年的西子湖,還是當年的西冷橋,還是那間在湖山深處的松柏林中築下壹雅致的小樓,然而鮑仁感到此地忽然變得異常的淒清,昔日的繁華已然逝去。
當走進蘇小小的樓院時,卻赫然看到了壹樽棺木和飄零的紙帶。
小小已然玉殞香消!
原來,就在小小應孟浪之約的第二年春天,蘇小小受了些風寒,因調治不及,加之心境憂郁,以致病入膏荒,病情垂危之際,賈姨曾問:
“妳交廣甚多,不知可有什麽未了的事?”
小小感慨道:“交際似浮雲,歡情如流水。我的心跡又有誰知?小小別無所求,只願埋骨於西泠,不負我對山水的壹片癡情。”
說罷,貌絕青樓,才空士類的蘇小小,就這樣含恨逝去,魂飄九霄。死時年僅二十四歲的她,真個應了那句話:自古紅顏美人多薄命!
鮑仁著白衣白冠撫棺大哭,鮑仁道:“人之相知,貴乎知心,知我心者,唯有小小。”然後遵照蘇小小對賈姨的囑托,以及"生在西泠,死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負壹生愛好山水"是蘇小小的遺願,把她安葬在離西冷橋不遠的山水極佳處,墓前立碑,上刻“錢塘蘇小小之墓。”
出殯下葬之日,夾道觀看者不計其數。鮑仁不避嫌疑,遍請江南名士來為小小送殯。葬禮十分隆重,妓家姐妹隨棺,童子推油壁香車隨後,長長的隊伍沿西湖緩緩行走,讓蘇小小最後壹次飽賞她心愛的如詩如畫的湖光山色。而鮑仁壹身喪服,親送小小靈樞,葬於西拎橋畔。鮑仁親撰碑文,寫出蘇小小壹生為人,以表明她的高潔人格。
臨行前,鮑仁又來哭祭道:“倘不能為民作主,我鮑仁定來墓前廝守。”
倘小小泉下有知,鮑仁此番心意,也當冥目了!!!
小小生前工於詞作,其中有壹首這樣寫道: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
燕於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斜插玉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
夢斷彩雲無覓處,夜涼明月生南浦。
壹代名妓玉終於夢斷彩雲了,至於何從尋覓怕是只有那芳冢壹堆了!
後來,諸多到錢塘的文人騷客都自願到蘇小小墓前憑吊,於是當地人在她的墓前修建了壹個“慕才亭”,為來吊唁的人遮蔽風雨,亭上題著壹副楹聯:
湖山此地曾埋玉,
歲月其人可鑄金。
現如今,小小之墓已不存,但慕才亭仍在,為西湖增色不少。
歷代名人憑吊小小之詩詞甚眾,有趣的是,對這個青樓女子,後代文人所發出的呤哦之聲全也是壹面倒。
沈原理《蘇小小歌》: 歌聲引回波,舞衣散秋影。夢斷別青樓,千秋香骨冷。青銅鏡裏雙飛鸞,饑烏吊月啼勾欄。風吹野火火不滅,山妖笑入狐貍穴。西陵墓下錢塘潮,潮來潮去夕復朝。墓前楊柳不堪折,春風自綰同心結。
元遺山《題蘇小像》: 槐蔭庭院宜清晝,簾卷香風透。美人圖畫阿誰留,都是宣和名筆內家收。 鶯鶯燕燕分飛後,粉淺梨花瘦。只除蘇小不風流,斜插壹枝萱草鳳釵頭。
徐渭《蘇小小墓》詩: 壹抔蘇小是耶非,繡口花腮爛舞衣。 自古佳人難再得,從今比翼罷雙飛。 薤邊露眼啼痕淺,松下同心結帶稀。 恨不顛狂如大阮,欠將壹曲慟兵閨。
名字壹大串,其作或癡或淒或悲或惆或美或怨,若壹壹尋來疊起,怕也有幾尺厚。而從多詩作中,以同樣薄命的中唐詩人李賀為最佳。
李賀《蘇小小》詩: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久相待。冷翠燭,勞光彩。 西陵下,風吹雨。
“幽蘭露,如啼眼”。幽蘭帶露,好似小小的汪汪淚眼。秋水雙瞳,楚楚含情。蘭為幽,眼如啼,是小小藏哭賣笑的風塵生涯中寂寞內心的寫照。
“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小小心裏壹直渴望真純的愛情,可是有哪個人可以和自己雙綰同心結?不是無物可結同心,而是無人可結同心。小小自詩“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是她對真美愛情的向往和對臆想中的愛情的熱情邀請,結果壹生追求,全被否定,個中酸楚,誰個可知。
“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小小墓前多清潔,茵茵綠草是為她作鋪墊,亭亭翠松為她當傘蓋,清風拂拂是她潔白的衣裳,泉水叮叮咚咚,宛似她的環佩。這樣清幽的住所,只合為佳人所居。這裏的壹切都打上了小小的印跡,讓人流連忘返,好象合眼即見佳人。這個地方,也只合小小埋骨。生前婉媚清姿,死後仍舊托景而在。
“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小小沒了,她用著乘來出遊的油壁車還在徒勞地等待。翠燭顯然不是人間之物,當是小小墓前的熒火。它們光彩煜煜,所為者何?想起壹個傳說來,人說蘇小小墓前,“風雨之夕,或聞其上有歌吹之音。”生而為妓,死仍為妓,吹舞彈唱,命之薄處,何其甚哉!
要不說李賀個個鬼才,剛才還寫得明朗流蕩,和風綠草,壹霎時就寫到了鬼氣森森,夜間磷火自照,宛如小小的影子在飄來飄去,讓人有些憐憫,又有些擔驚。
“西陵下,風吹雨。”結句有如秤砣,壹下子把整首詩的情緒墜到了無邊的暗夜裏。佳人不在了,紅羅帳,檀木床不見了,歌吹樂舞不見了,幾百年過去了,這個命薄小小已長眠黃土,倘若有靈,當仍舊在暗夜裏淚零如絲。這夜闌瀟瀟風吹雨,可是她的哭泣?
鬼才寫鬼詩,心裏的落寞是相同的,或許李賀以多病之身寫到小小長眠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想到自己的身後淒涼吧。宋代嚴羽稱評此詩為“鬼仙之詞”,十分的確。
剎那年華 風姿常駐 湖山勝地話美人
自古文人多好山水,但醉翁之意多不在山水,而是借來言情詠誌。
小小之癡成了山水本身,當然要被這些文人拿來歌以幸甚。
至若後人如何作評,小小卻渾然不管。
小小曾曰:“最愛的是西湖山水。若壹入樊籠,止可坐井觀天,不能遨遊於兩峰三竺矣。況且富貴貧賤,皆系於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決不生於娼妓之家。今既生於娼妓之家,則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入侯門,河東獅子,雖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須生妒。況豪華非耐久之物,富貴無壹定之情,入身易,出頭難,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於鼻,誰不憐香?觸之目,誰不愛色?千金壹笑,花柳定自來爭;十斛片時,風月何曾肯讓。況香奩標美,有如釣餌甜甜,彤管飛聲,不啻溪桃片片。朝雙雙,暮對對,野鴛鴦不殊睢鳥;春紅紅,秋紫紫,假連理何異桃夭。設誓憐新,何礙有如皎日?忘新棄舊,不妨視作浮雲。今日歡,明日歇,無非露水;暫時有,霎時空,所謂煙花。情之所鐘,人盡纏綿,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悅,喜坐懷之無傷。雖倚門獻笑,為名教所非宜,而惜族憐鰥,亦聖王所不廢。青樓紅粉,既有此狎邪之生涯;綠鬢朱顏,便不可無溫柔之奇貨。” 看罷此語,連我這個後世之人也不禁為小小之襟懷動容。
私下揣摩,文人之愛小小,最大的原因或就在小小寄情於山水,而未嫁人。 候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陌路。中國傳統的士大夫對嫁了人的奇女子似都有壹種咬牙切的痛恨。狐貍吃不到葡萄,那葡萄肯定是酸的,筆桿子若沒把妳畫成亂七八糟,那是不解恨的。就連那本紅樓夢,其文字背後也散發出這等味道。
還有,小小在辭別情郎後發自於天性的舉動讓她擁有了無數美感,加之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而這個得不到的心靈,偏偏又是個妓女身,這當然更令這些文人們大呼過癮。當然蘇小小自己並沒有想得這麽多,她只是淡淡笑著,男人是什麽?浮雲流水且自去,莫阻寒月浸吾衣。進了情關,看破情關,萬千世界不過壹呼壹吸。也不存在什麽自我的張揚,個性的醒悟,只是隨意自然,雲卷雲舒。閑言為何物?心靜便消散。“妾在錢塘江上住,花開花落,不問流年度。”這等境界差不多是天下文人所夢寐以求。
再有,文人少有不落魄時,而蘇小小又能慧眼識英雄於末路。後來得其贈銀的窮書生果然爭了口氣,當上刺史大人。千裏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壹個紅顏知已那更是人間能有幾回?夜深終於聞春雨,雕闌淚痕沾飛絮。更有疏桐漏幾縷,雕零哪堪風吹去。悲情正苦多猶豫,傷心難免會蠢愚。美人通體白如玉,不知是否能解語?士為知已者死,當那個刺史大人白衣白冠撫棺慟哭並在亭子上刻下“湖山此地曾埋玉,風月其人可鑄金。”十字後,這段佳話便在每個文人心底縈繞不去。
亦有,讓文人擊節而嘆還有蘇小小身上那種弱女子無奈的骨氣。當孟浪強令邀請時,她隨口呤道,“梅花雖傲骨,怎敢敵春寒?若更分紅白,還須青眼看!”。但在小小面前,文人們又強壯起來。
最後壹個原因應該是她死得早。死得早,所以就美。不許美人見白頭,此話雖是殘酷,卻很實在。誰人喜歡看到白發美人皺紋滿臉?神之所以成為神,是因為它展露給人看的永遠是完美。蘇小小在後人眼裏也就成了個超脫於世俗的唯美化身。關於這點,余秋雨有幾句話說的比較到位:“依我看,蘇小小比茶花女活得更為瀟灑。在她面前,中國歷史上其他有文學價值的名妓,都把自己搞得太逼仄了,為了個負心漢,或為了壹個朝廷,顛簸得過於認真。只有她那種頗有哲理感的超逸,才成為中國文人心頭壹幅秘藏的聖符。由情至美,始終圍繞著生命的主題。蘇東坡把美衍化成了詩文和長堤,林和靖把美寄托於梅花與白鶴,則蘇小小,則壹直把美熨貼著自己的本體生命。她不作太多的物化轉折,只是憑借自身,發散出生命意識的微波。妓女生涯當然是不值得贊頌的,蘇小小的意義在於,她構成了與正統人格結構的奇特對峙。再正經的鴻儒高士,在社會品格上可以無可指摘,卻常常壓抑著自己和別人的生命本體的自然流程。這種結構是那樣的宏大和強悍,使生命意識的激流不能不在崇山峻嶺的圍困中變得恣肆和怪異。這裏又壹次出現了道德和不道德、人性和非人性,美和醜的悖論:社會汙濁中也會隱伏著人性的大合理,而這種大合理的實現方式又常常怪異到正常的人們所難以容忍。反之,社會歷史的大光亮,又常常以犧牲人本體的許多重要命題為代價。單向完滿的理想狀態,多是夢境。人類難以掙脫的壹大悲哀,便在這裏。”我對老余腹非較多,但唯這壹段,看起來極是順眼!
翻翻蘇小小所遺詩作,才情雖佳,但與薜濤魚玄機朱淑真等相較,卻應是差了個檔次。再看時人言其貌之語,也僅是殊麗,其容顏並不能與沈魚落雁羞花閉月相提並論。為何大家獨對她青眼有加?
掩卷思來,無它,只因她是深藏於中國文人心中壹個不願醒來的夢。
是為此文吊蘇小小,以慰吾心中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