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如此,吳永剛的電影往往身處邊緣。也就是說,對“意境”的熱愛,使吳永剛最容易偏離中國電影的主流話語,也使吳永剛及其電影非常容易受到不必要的傷害。重視載道和講究敘事的中國電影傳統,曾經使人們漠視《神女》的光輝,也使人們誤讀《浪淘沙》的真正蘊涵;而大多數吳永剛電影,由於缺少知音的***鳴,終於導致長久的湮沒不彰。只是在《巴山夜雨》裏,吳永剛才讓人們真正體會了“意境”的魅力。
從1959年或者1960年開始,吳永剛就在醞釀著《巴山夜雨》(當然不是從劇作的角度)。因為當時“文化大革命”還沒有開始,《巴山夜雨》故事賴以存活的時代背景15年後才發生。1959年或者1960年的吳永剛,心目中的下壹部電影必須有壹個“意境”:那是導演曾經看見的壹副木刻,畫中的小女孩顯然是壹個貧窮的孩子,她身邊放著壹個小竹籃,小女孩跪在地下,鼓著腮幫子吹蒲公英,那麽天真、稚氣。
15年後,吳永剛等到了《巴山夜雨》。壹切都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只有“意境”還在心中。盡管從故事層面上看,《巴山夜雨》被賦予那麽眾多的偶然與巧合以及那麽沈重的歷史與現實,但導演仍然沒有把它拍成壹部“傳奇”。為了苦苦追索幾十年的“意境”,吳永剛選擇了抒情。
主人公秋石便是詩人。在導演“以不表演為表演”方針的指導下,李誌輿的表演由於過於內斂而稍顯木訥,但並不影響影片的整體效果。在吳永剛看來,作為詩人的主人公,其實是造成影片抒情格調的最好載體。首先,秋石在獄中寫的那壹首《蒲公英》詩,便被導演四次運用到影片中,起到了較好的結構影片與表情達意的功能;其次,導演可以通過詩人的視角,自由地創意造境。這樣,在故事主線之外,影片不僅成功地將雄奇的巴山、滔滔的長江與靜默的神女峰、滾滾的漩流剪輯在壹起,而且成功地把孤獨飛翔的蒼鷹、搖曳波浪的航標與夢境壹樣的愛情回憶交織在故事時空之中,使影片本身增添了壹種難得的人文深度和濃郁的抒情氛圍。為了使影片最終導向壹種美好的“意境”,吳永剛甚至放棄了《神女》和《浪淘沙》中的人性批判。不用說,秋石是高潔的形象;即便女專案人員劉文英,影片也是需要她的“轉變”,演員張瑜正是因為“壹股子稚氣”被吳永剛選中的;另壹專案人員李彥,最後關頭露出真面目,他也是解救詩人秋石的策劃者;整個客輪,從船長到乘客,都是善良的好人。直到影片最後,秋石攜女兒上岸,客輪發出長鳴,向秋石父女告別,這時,連客輪本身也被賦予了善良的品性。當然,醜惡與黑暗是肯定存在的,只是在影片中,吳永剛寧願把它們徹底推到背景,讓它們在道德的法庭上,接受缺席的判決。也正是在這裏,體現出導演獨特的才華。
對“意境”的渴望,使新中國建立以後的吳永剛,擁有了壹個持續十多年的“蒲公英小女孩”情結;隨著“文化大革命”的結束,“蒲公英小女孩”所蘊涵的“美”,顯然應該並且確實已經上升為對“醜”的否定和對“惡”的批判。但是,吳永剛沒有打算沿著這壹思路走下去,而是過早地離開現實,趨向了“浪漫主義”。誠然,正如吳永剛自己所言,影片中多壹些好人沒有什麽不對,何況,影片結尾,小娟子吹蒲公英的鏡頭,更是導演自己醞釀經年的畫面,不可能輕易放棄;影片的深度在於:當主人公秋石帶著女兒離開客輪,行走在林間山道時,秋石只有片刻流露出慈父般的微笑,大多數時候是心情沈重的;女兒歡笑著奔向山野,吹起蒲公英,蒲公英隨風飄蕩在藍天白雲,這壹切,都是通過秋石傷感的視線展現出來的,給“蒲公英小女孩”的“美”鍍上了壹層憂郁和淒涼。全片倒數第二個鏡頭,仍然停留在秋石的近景上:重獲自由的秋石,面對剛剛回到自己身邊的女兒,決定收起沈重的心情,從容地微笑,但笑容瞬間轉換為悲傷。詩人的情緒,徘徊在大喜大悲之間。仿佛不忍心目睹這壹切,鏡頭宕開,在茫茫群山中定格。依靠這樣的結尾,吳永剛緊守著自己的美學。確實,吳永剛從來就不是壹個嚴格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者”,“現實”在他的作品中已經被咀嚼成壹個堅硬的內核,無處不在卻又被有意隱藏;同時,吳永剛也從來不是壹個嚴格意義上的“浪漫主義者”,在超越現實的時空中放蕩神思不是他的目的。他追尋的“意境”,凝聚著自身思想的深刻性,但又煥發出電影畫面特有的美感和魅力。
就像《巴山夜雨》的結尾,盡管缺少了人性批判,但反思歷史的動機,卻刻寫在美麗的“蒲公英小女孩”與蒼茫的巴山夜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