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春天,暖風橫過蘭陽平原,耀眼陽光曬在初開的野花間,五彩繽紛。
停車,紀驤從車裏走下,走近壹間二樓洋房前。
房子是新蓋的,不大的院子裏有兩部並排鐵馬,壹大壹小,壹藍壹紅。
靠墻處有個魚池,很小,不到兩坪,卻養幾十只鯉魚,幾十張嘴巴在水面壹張壹合吐泡泡,熱鬧得很。
未按門鈴,紀驤先聽見屋裏傳來的笑聲。
那笑聲來自曲央?應該是,他聽慣她的笑聲,溫溫的、熱熱的,像糖漿滑過心房。
他是浪費男人,在糖漿經常流過的歲月裏,他沒有儲存習慣;在失去糖漿的六年中,幾度回想,他記不起它的濃郁芬芳。
她很快樂。他想。
他不該打擾她的快樂。他想。
想法不是壹夕成形,他警告自己、恐嚇自己,千萬別來攪亂她的平靜。只是呵……要不得的沖動……
這是不對的。
理智在最後關頭拉住他,他走回車邊。
突然,他聽見門扇開關,迅速回頭,他看見石邦隸,四目相交,數不清的念頭在兩個大男人腦海裏盤旋。
最後,石邦隸先作出反應。
“別走,妳該見見曲央。”
說著,石邦隸轉回屋裏,再不多久,他手抱小男孩走在前頭,他身後跟著曲央。
邦隸對男孩說:“小岑,我們去買汽水請叔叔喝好不好?”
小男孩笑著點頭,大聲說:“爸爸,我要喝可樂。”
男孩說話,曲央、邦隸同時笑開,很明顯,男孩是他們***同幸福。
“汽水是要請叔叔喝,又不是請小岑喝,”他轉頭對紀驤說:“進屋坐坐,我先帶小岑出去。”
紀釀目光離不開小男孩,那是他的兒子,他比誰都清楚,不論眉眼五官,他就是知道,那是他的骨血。
他激動、他無法動彈,他錯失親人和心愛女生,後悔莫及。
邦隸離開,他和曲央單獨面對面。
她望他,淺笑的眼眶在最短時間內蓄滿淚水,他看她,不受控的雙手想擁她入懷間,他只好緊緊握拳。
“我以為妳不會留下他。”他說。
“小岑嗎?我不丟掉任何和妳有關的東西。”她還愛他嗎?是的,從沒間斷過。
“為什麽丟掉我的愛情。”
“妳給過我愛情?”她納悶,怎地,她的收藏箱裏沒有這樣東西?
“有,當時我不明白那叫愛情,後來,我懂了,我了解自己愛妳,對芃芃則是責任與承諾,於是我到醫院找上妳,妳卻在隔天逃得不見蹤影。”
她淒然苦笑,原來,他們壹次又壹次錯過。是宿命吧!他們註定錯過,在相識最初。
“對不起,是我弄錯了。”曲央低語。
她以為他得到多年尋覓的女性,以為他的夢想成真、人生順遂,沒想到,自己居然是他的愛情。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做錯抉擇,重新來過,我有機會嗎?”執起她的手,他急道。
她怎給得起機會?她手中早沒有任何機會。
“沒有了,是不是?在我選擇芃芃的同時,就失去所有機會。”
紀驤失望,但失望在預期中。六年,時間太久,他不能要求地球不轉動,感覺不變:心牢守。
“妳是個成功的企業家,妳擁有很多新機會。”淡淡地,她說。
“我們……完全沒有可能了,對嗎?”
“妳的可能無限,而我的可能在剛出門的兩個男人身上。”曲央眼在笑、眉在笑,而心如刀割,是痛,無論經過多少年,傷疤翻出,疼痛依舊。
他懂得。他在六年前做出選擇,她也做選擇,他們的選擇背道而馳,終於越行越遠。
“石醫師是個很好的男人。”他說了石醫師,而不是姓石的,他的禮貌有了進步。
“我知道。”
邦隸放棄大好前程陪她到鄉間,他愛小岑如親生,他用五年時間,努力當個能讓她喜歡的男人。
“妳離開臺北,我和他約定,誰先找到妳,誰就得到妳。五年多前,他得到妳的消息,卻先打電話給我,他給我五天時間,說要是我沒行動,妳就是他的。”紀驤說。
五年前,他早知道她在這裏,卻沒出現,原來他錯過壹次又壹次,這麽輕忽呵,難怪他們要錯失彼此。
“我沒行動,因為芃芃病危,我不能離開她身邊。石醫生氣壞了,他找上我,揍我壹頓,他罵我沒資格得到妳的愛,那時我才明白,為什麽妳急著逼我作決定,是因為懷孕了,妳要知道自己在我心裏占據幾分,確定該不該為我生下小孩,對不對?”
那壹拳揮掉了他的所有權,他明白,倘使有個男人值得曲央去愛,他是石邦隸,不是紀驤。
她不回話,任淚水流下,不拭凈。
他們真的是有緣無分。
“他說我不值得妳愛,說他決定當個值得妳愛的男人,他已經是了,對嗎?”紀驤問。
她不語,撲上前,抱住他,任淚水奔馳。
他回手抱她。他愛她呵,比自己知道的還多,用泛濫成災來形容思念未免小兒科。
終於,曲央說話。
“我難產時,邦隸在;小岑高燒時,邦隸在:他學走路、學說話、第壹次騎腳踏車、第壹天上學時,邦隸都在。
他在我最無助時,給予鼓勵;在我心慌意亂時,告訴我別怕,他在這裏。妳說芃芃是妳的責任,五年來,邦隸已經是我的義務。”
是啊,他的自信毫無道理,他怎知老天如何安排他們,再濃烈的愛情也禁不起光陰摧折,何況他們都是重責任的男女。
“對不起,是我的錯。”他說,
“我原諒妳。”曲央停下淚水,推開他。
“別原諒,妳該恨我。”
“問題是我只學過愛妳,沒學會恨妳。”曲央幽幽說。
“妳還愛我嗎?”紀釀把她的頭發攏到身後,她和多年前壹樣清麗動人。
“是,還愛。妳呢?還愛我嗎?”曲央回問。
“愛,很愛。”
“那就答應我,好好過日子,找個好女生,照顧她,也讓她照顧,千萬別讓自己孤獨。”
“妳不在,我的生命熱鬧不起來。”搖頭,他的命不好,找不到第二個方曲央。
“我在,在妳這裏。”她的手貼上他的心。“妳可以想我,但不要想得心痛;妳可以愛我,在心底、在腦海裏,但別說出來傷害另壹個女人。
妳的人生很長,妳會有第二個小岑、第三個小岑,妳要試著快樂,不要沈溺傷心。”
她想叮嚀他的話有滿山滿谷。
“央央……”
不再有人叫她央央了,那是他的專屬叫法,就像他在她心中占有的專屬空間壹樣。
他是羅密歐,她是祝英臺,他有他的愛情悲劇,她也有她的,他們的人生再不會交織重疊,既然如此,她要他快樂,不要他哀戚。
曲央退壹步,擠出微笑。
“回去吧,我看妳把車開走。下次見面,我們當最好的朋友,好不好?”
不好。他想這麽說。
但他老早失去說的權利。於是,他順從她的心意,走回汽車邊。
曲央揮揮手,在他看不見的背後,揚起聲音說:“直直走,別回頭,不要看我,每年四月,我為妳寄去壹束金針花,好不好?”
不好,他想說。
但他清楚自己不能回頭,壹回頭,他將戕害她的寧靜幸福。六年前的他,不懂如何愛她;六年後,他該懂得怎麽做對她最好。
於是,他點頭,坐進車子裏,扭動鑰匙。
黃昏,兩個買了大半天汽水的男人回來。
他們走到屋前五十公尺處,看見坐在階梯上的女生,石邦隸加快腳步,沖上前,坐在他肩膀的小男生被震得咯咯大笑。
放下男孩,任他進屋把汽水喝個過癮。
邦隸站在曲央面前,憂心忡忡。
“擔心什麽?品悅跑了,妳的婚禮,新娘丟掉?”曲央開玩笑。
是的,五年的愛情長跑,邦隸和品悅終於決定結婚,他們承諾要把小岑當成親生兒子照料,她的心再無障礙。
“妳沒告訴他,對不對?”他的眉展不開。
“告訴他什麽?”她還是笑,笑得教人憂心。
“妳病了。”
“然後呢?”
“讓他陪妳最後壹段。”邦隸嘆氣。
時間不長了,頂多半年,她有權利為自己爭取六個月甜蜜。
曲央搖頭,怎能讓他陪伴喜歡的女人,壹段又壹段,每段的結局都是悲劇?他的人生夠艱辛了,怎能再為他添上晦暗壹筆?她寧願他認定自己過得好,寧願他放手,追逐新愛情。
“邦隸,再幫壹個忙好嗎?”勾起他的手臂,她靠上他的肩。
能不幫?誰教他喜歡她、欣賞她。“什麽忙?”
“每年四月,幫我寄壹束金針花給紀驤。”
“妳……”想捶人的,偏偏她甜蜜笑臉消弭他所有氣憤。怎有這種笨女人,笨到不懂替自己打算?
“幫不幫?”她撒嬌催促。
深吸氣、握緊拳頭,他咬牙切齒。“幫。”很便秘的壹個字。
“太好了,我又有事情可以忙羅!”隨手關門,她彎腰摘下枝頭純白茉莉,湊在鼻尖輕嗅。
“忙什麽?”
“寫信啊!我要寫信給紀驤,壹年壹封,他身體那麽強壯,會活到壹百歲吧,哇,我得寫六、七十封……”雙手合掌,雙眸眺望遠方,當紀驤收到金針花,他壹定知道,她的愛情不死。
滿足嘆氣,放下手、跳著腳,曲央跑進屋裏。
邦隸停下腳步,凝視曲央充滿愉悅的背影。
這是愛情?光想像,便讓人周身泛起幸福光暈?
他沈重嘆氣。紀驤,能和曲央走過這段,卻不能廝守,妳何其幸運,又何其不幸?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