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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如寒爐火,棄若秋風扇

長日陰雨,微冷,宜古文。

初讀《霍小玉傳》,是在大學古代文學課後。課上,那位很酷的女老師講到唐傳奇,提了壹下這篇故事,她說:“太易得到,也就太易舍棄。”她沒有評價李益,也沒有評價霍小玉,年輕的我暗暗厭惡霍小玉:灑脫放手不是很好嗎?真正的愛,難道不應該是“很愛很愛妳,所以願意不牽絆妳。只有讓妳擁有愛情,我才安心”?

課後向老師拋出這個疑問,老師淡淡地笑:“有時候,妳以為的善良,對方以為是軟弱。”我愈加困惑:愛情裏也有善良嗎?

時隔多年,我終於理解,愛情只是人性之壹,有善良,當然也有殘忍,有軟弱,當然也有決絕。

霍小玉的故事並不復雜:名門出身的新進士李益來到長安,自詡風流,“思得佳偶,博求名妓”,在媒婆鮑十壹娘的引薦下,見到了霍小玉。霍小玉是霍王的小女兒,因母親出身婢女,霍王死後被趕出王府淪為藝妓。霍小玉擔心自己身份低微,不能與李益長相廝守,李益在白絹上寫下永不相負之盟約,“引諭山河,指誠日月”。於是,霍小玉於李益日夜相從兩年。之後李益授鄭縣主簿,離別之時,霍小玉自知李益終會迎娶名門閨秀,提出心願:願向李益求八年相愛之期,“壹生歡愛,願畢此期”,八年後李益可娶,自己則出家。李益慚愧又感動,明言自己壹生只愛霍小玉,會在八月來娶。

李益回家省親,得知母親已為他訂了表妹盧氏的婚約。李益不敢推卻,便自己背棄盟約,遂與霍小玉斷絕書信及往來,並拖延歸期、自秘行蹤,想以此斷絕霍小玉的期望。

霍小玉日思夜想,憂郁成疾,多方打探,資財用盡,變賣妝奩,請求知道李益的消息。而這年臘月,李益回長安準備成親。崔允明不忍,告訴了霍小玉,霍小玉宴請親朋,只願見李益壹面,李益始終不肯。長安朋友得知,對李益多有責備。壹天,壹名黃衫豪客用計將李益帶到霍小玉家,霍小玉舉酒杯傾倒在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簡而言之:我如此薄命,妳如此薄情,我的死都是因為妳,今日永別,我死後必定化為厲鬼,使妳的家裏永無寧日。”李益成親後,時常見到妻子紅杏出墻,便虐打盧氏以致休妻。李益三娶妻,多個侍妾,都因為疑心紅杏出墻,終生不得安寧。

若是尋常情愛故事,才子負心,佳人郁郁而終便罷了。這也是這個故事的藍本——現實中的唐代詩人李益原本與霍小玉的故事結局。然而,傳奇《霍小玉傳》的作者,不甘,給故事加了壹個觸目的結局:心心念念想見李益壹面的霍小玉,原不是含淚微笑,祝福白頭,竟是當面詛咒。詛咒負心的李益永無寧日,也是詛咒自己寧不往生,化為厲鬼。

若是李益不肯娶霍小玉,那麽我們大可以用“齊大非偶”來為李益開脫,指責霍小玉耽溺於情愛,不懂得“門當戶對”。然而,故事裏霍小玉在李益奔赴仕途時已經言明:自知此生無法嫁娶,只求八年情愛,此後君三妻四妾、我披發出家,各自奔於各自路。霍小玉何其清醒明白!

李益呢?本就是自薦枕席的娼妓,得了溫存足矣。母親安排了出身更好的盧氏之後,李益采取了我們通稱的“冷暴力”。按他的想法,他斷絕聯系,同時讓朋友們都對霍小玉守口如瓶,時間是最好的藥,霍小玉自會遺忘了他。當然,最好等霍小玉主動提出“與君相決絕”,李益大可灑淚書壹首情意綿綿的詩歌,控訴霍小玉“娼家無情”。

李益低估了朋友們的情義,也低估了霍小玉的決絕。眾人的目睹下,若是霍小玉淚眼婆娑“賀君娶嬌娘”,至多,在無盡的閨怨故事中多壹個身影。亦或者,抑郁而終後李益再做無數彰顯自己深情款款的詩篇。霍小玉不。眾人面前,我要控訴,我要詛咒!

新婚的大喜竟是籠罩著亡人的詛咒,美嬌妻疑似已琵琶別抱。杯弓蛇影,驚弓之鳥,休妻、再娶、虐打、再娶……李益果然永無寧日。李益甚至出門就把妻子扣在浴盆下,貼上封條,每天回家看到封條完整才放心。可想,李益每每疑妒妻子的不忠,會不會想起霍小玉臨終的詛咒,想起霍小玉拉著他的左臂將酒杯摔在地上,悲痛而絕。或者,想起蜜意綿綿的時候,也曾以臂為枕,溫情款款,也曾指天為誓,此心昭昭。

湯顯祖把這個故事改寫為《紫釵記》時,改為盧太尉阻撓二人的愛情,黃衫豪客的幫助下兩人冰釋前嫌,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的故事,可謂無味之極。如果所有的背叛都可以輕描淡寫為“不得已的苦衷”,那麽堅貞也就無甚意義。

霍小玉讓我想起壹部電影《我唾棄妳的墳墓》。兩個女性同樣的可悲可憫,復仇之時同樣的殘忍堅決、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帶水。

李益的《雜曲》裏有壹句:“有義即夫婿,無義還他人。愛如寒爐火,棄若秋風扇。”借采桑女之口說出:此身並非嫁君子不可,富貴又如何?只要有情有義,即是良人。然而啊,愛就如寒冷中的爐火,無盡的溫暖、希望、期待,而舍棄,如同秋風中的扇子,既已無用,舍棄便是。想必寫下這首詩時,李益已懂得了情,懂得了愛。

《輕薄篇》裏,李益寫:“死生容易如反掌,得意失意由壹言。少年但飲莫相問,此中報仇亦報恩。”經歷了生離死別、人生起落,舉起酒杯壹飲而盡之時,不要疑惑為何傾盡杯中濁酒,此中恩仇,不壹而足。但心裏的煎熬,何曾放過自己?

771年,二十多歲的李益遇見霍小玉。830年,八十歲的李益去世,六十年的繁華富麗、枯落成塵,不知李益如何回想這壹段唏噓往事。

809年前後,蔣防《霍小玉傳》問世。長安錦繡,茶樓上,說書先生執板咿呀時,穿梭不停的客人聽著這壹本塵世傳奇。或許,有尋花訪妓的書生大駭:莫不是堂前禮部尚書李君虞?

只是霍小玉終究沒有原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