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艾伯特評
很難說理查德·林克萊特(Richard Linklater)的《半夢半醒的人生》(2001)多大成分上是壹個夢。我想全部都是。他的主人公壹直夢見自己已經醒來。他爬起床,朝臉上潑把水,走出去,發覺自己又開始做夢。但是這部電影不是超現實影片——風車從主人公的眼睛裏飛出來,或者人被吸卷進漩渦裏。電影絕大部分都是對話,對話都很引人入勝;做夢的人壹定要悟性好。
或許不是。或許他正源源不斷地從外界往夢裏輸送素材。咖啡店裏的女人告訴他自己對壹部肥皂劇裏某個情節的看法,然後他問她,做壹個夢裏的角色感覺會怎樣。她沒有回答,既然她只不過是他夢裏的壹個角色,她怎能給出答案呢?另壹方面,她從哪兒想到那個情節?他告訴她,他自己可能永遠也想不出。情節出現在他面前,就好像…不,不是這樣。情節就好像從夢的外面被收集進來。
而且,什麽在做夢?電影中壹個女人猜想:我們做夢的時候,就在體驗跟我們的身體分離。我們死後,她說,既然與我們的身體分離,那麽我們不是繼續做夢,而是沒有停止做夢的說法講得通嗎?不,講不通,我認為,因為夢是在我們的生理大腦內發生的。也許不是這樣,也許我們只是認為夢是這樣。
《半夢半醒的人生》既富哲理同時又趣味盎然。電影極富創意,開始拍攝演員真人表演,然後將表演轉化成動畫;這被稱作動作捕捉,在《貝奧武夫》(Beowulf)和《300勇士》(300)中都可以看到,但是林克萊特在2001年運用這壹技術拍攝電影,並且表明不需要耗資百萬,這非常令人震驚。他是德州首府奧斯汀導演協會的成立者之壹,與軟件天才鮑勃·薩比斯頓(Bob Sabiston)合作,後者全部在蘋果電腦(Mac)上完成《半夢半醒的人生》。視覺明亮,形象鮮活——賞心悅目。
林克萊特喜歡凝聽人們的聊天。他對聊天的內容定下非常高的標準。他早期的壹部電影《都市浪人》(Slacker)跟隨壹個角色在奧斯汀市轉悠,直到他遇見另壹個角色,然後跟隨新的角色,如此繼續,他們壹直在表現他們的日常生活。妙不可言;以前我只在布努埃爾(Bunuel)的《自由的魅影》(The Phantom of Liberty)(1974)裏看到過類似的拍攝手法。在林克萊特出名的《愛在黎明破曉時》(Before Sunrise)(1995)和《愛在日落黃昏後》(Before Sunset)(2004)中,他跟隨朱莉·德爾佩(Julie Delpy)和伊桑·霍克(Ethan Hawke)先漫遊維也納,再漫遊巴黎,聊了壹整個黑夜,又壹個白天。在《半夢半醒的人生》中他們出現壹個不可能的場景裏,場景中展示他倆在這兩部電影間隔期間待在了壹起;也許這在提示我們:這是林克萊特自己的夢。
他的角色們似乎參與我們曾在學校裏有過的、或者應該有過的各種交談。在《半夢半醒的人生》中,威利·維吉斯(Wiley Wiggins)聽得多,說得少:在大學講堂上,酒吧裏,咖啡館裏,人行道上,聽音樂家說,聽哲學家說,甚至——壹個快速的空間轉換——在布魯克林大橋上,聽壹名導遊說。這很好解釋;他壹定看過《曼哈頓導遊》(Cruise),壹部講述壹位自封為導遊之王的紀錄片,斯彼得·萊維齊(Speed Levitch),當然以他的本尊亮相。這就是夢的方式。
電影中也有些突如其來、上下沒有關聯的場景。壹個憤怒的紅臉男人在監獄裏來來回回地走著,詛咒著世界。壹個積極分子開車行駛在路上,通過車頂上的喇叭沖人們叫嚷,但是路上沒有人,最終他也消停了。壹個對人生悲觀絕望的人點火自焚,主人公望著他,然後到別的地方繼續著他的夢。夢常常遊動到壹半就中斷了。
影片中有個關鍵的場景,別人告訴主人公壹個關於巧合的故事。壹位小說家在派對上遇見了壹個女人,她和他小說中的角色姓名相同,她丈夫的姓名相同,與她有外遇的男子姓名也相同,如此繼續。這些可以在夢中發生。奇怪的是,我近幾周的博客壹直在討論自由意誌、來生、政治、存在主義、進化論以及活著的意義。而我坐下來觀看這部電影時,意識到角色們討論的話題相同,有的時候,表達方式也相同。插入《陰陽魔界》(Twilight Zone)的音樂。我們壹直在探討人在生命之樹中的位置;壹位生物學家認為:柏拉圖和壹個普通人之間智慧的差距,要比人類和壹個聰明的黑猩猩之間的差距大得多。我是達爾文的追隨者,但是我不會追隨到這種程度。不過,生物學家的看法依然發人深思。
林克萊特很享受做夢時不可避免的自相矛盾的地方。主人公向壹位朋友訴苦:他覺得自己被困在夢裏,蘇醒後又踏進另壹個夢裏。他怎樣才能掙脫自由?朋友提醒他:夢是很容易騙人的。妳可以指引夢,改變夢,但是不管妳怎麽做,夢似乎就在眼下發生著,妳所做的改變似乎自然而然地隨之流動著,即使妳繞道去布魯克林,或者開始飄向奧斯汀的上空。有壹樣東西妳無法改變,他的朋友說道,那就是燈光。如果妳試著打開燈的開關再關上,而什麽結果都沒出現,那麽妳就是在做夢。這個做法屢試不爽。
主人公感謝他給的建議,起身離開房間。他試著關掉燈,但是做不到。他當然做不到。可是,這個獨特的建議有什麽附加條件嗎?還是夢的邏輯在起作用?也許早先做夢的時候他能關掉電燈,可既然他知道了規則,他也就再也關不掉了。
電影在2001年10月上映,911事件留在我們心靈上的創傷還未愈合。電影如同壹席撫慰性的話語,睿智、啟迪、充滿懸念又富於想象。那時似乎麻木和絕望籠罩著我們。高樓坍塌的畫面本該發生在噩夢裏,不,它們是事實。《半夢半醒的人生》如同對心靈的壹次撞擊,壹個刺激,提醒我們,我們能夠提出壹些有益而重大的問題,並提供各種可能的答案。電影肯定了我們需要審視自身而不屈服於沒有出頭之日的絕望情緒。
理查德·林克萊特已躋身最優秀的導演行列。他拍商業片(《少棒闖天下》[The Bad News Bears],比利·鮑勃·松頓[Billy Bob Thornton]主演)。他拍應用社會學性的諷刺喜劇(他的《郊區》[SubUrbia],由埃裏克·博格西安[Eric Bogosian]編劇,講述壹群無所事事的青少年在壹條商業街遊蕩的故事)。他拍古怪喜劇(《搖滾校園》[The School of Rock])。他拍大膽的實驗影片(《磁帶》[Tape],主演伊桑·霍克、烏瑪·瑟曼[Uma Thurman]和羅伯特·肖恩·倫納德[Robert Sean Leonard],三人扮演待在壹間汽車旅館房間裏的三個朋友,進行持續不斷的談天和爭論,電影用高清晰度錄像攝像機拍攝。他拍時代片(他的《我和奧遜·威爾斯》[Me and Orson Welles],2008年多倫多電影節最佳電影之壹,重現威爾斯水星劇院[Mercury Theatre]的早期歲月,以及他才華橫溢然而有時令人不快的舉動)。
最重要的是,林克萊特是壹個不喜歡乏味也不想使人乏味的人。這壹點妳可以從他的電影中看出來。他對他的話題懷有極大的興趣。妳可能會想,只要看看片名《少棒闖天下》,妳就會知道電影的全部內容。但是,妳不會知道。我在影評中寫道,比利·鮑勃的角色“就像是《聖誕壞公公》(Bad Santa)裏的醜陋酒鬼與《周末午夜光明》(Friday Night Lights)裏足球教練的形象混合體,不過他沒有重蹈其中任何壹部電影中的形象;他中和了聖誕老人狂躁的憤怒以及教練的緊張情緒,塑造出壹個抑郁的失敗者,我們比他自己喜歡更甚。”電影壹點也不乏味。林克萊特從來不拍公式化的故事,我相信他永遠也不會。
這裏有壹個有趣的問題。《半》的最後壹個鏡頭不是主觀鏡頭(POV shot)。我想知道這在表達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