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了世界的喧嘩,妳就很難想象默片時代會是壹番何等的景象。想起孫海英在《美麗的大腳》裏那段滑稽的配音,忍俊不禁之際也讓自己陷入了這樣的聯想:音樂,究竟在我們的電影中扮演了壹個什麽樣的角色呢?
認識陶龍先生,很是偶然。有了壹面之緣以後,再打電話給他,盡管很忙,他還是抽空讓我去他家裏聊壹聊這個問題。
在陶龍先生喬遷不久的新家裏,我竟沒有了壹絲客人的拘禁,所謂的采訪變成了隨心所欲的閑談。他坐在沙發上,我也坐在沙發上。喝茶。聽他的音樂。
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待我卻如同他的音樂那般純凈、真誠。
他談話喜歡平鋪直敘,完全沒有壹點上海人的痕跡。許是吃慣了西安的羊肉泡饃,吹慣了邊塞的風沙,也品出了這黃土地的豪邁,他骨子裏隱隱透出的是壹種宏大的氣魄,生活裏卻是個細致的丈夫、無微不至的父親。
語言是了解壹個內心世界的壹把鑰匙,但進入這個心靈殿堂的門卻有很多扇。對壹個作曲家而言,我喜歡從他的音樂作品進入他的世界。
我請他放壹段陌生的音樂。陶龍先生便選了壹盤他剛剛為某電視劇譜就的曲子。
我說,是喜劇吧?
他不言語,只示意我繼續咂摸咂摸其中的滋味。
音樂繼續,偶爾也有重復的曲子。我的心緒也被某種東西絲絲縷縷地牽引著,時而想開懷大笑,時而忿忿然於心頭,時而又憂傷地低頭不語,起伏如連綿不絕的山巒,層層疊嶂。“未見其影,先聞其聲”,想必該劇播出時定能有不小的收視率吧。單是這音樂的奇妙幻境,就似乎已讓我到了失魂落魄的境地。(采訪結束,我果真耐不住激動地從陶龍先生那拿了這部名為《廚子當官》電視劇的帶子,壹睹為快。)
陶龍選擇了音樂,似乎就不再擅於用語言表達了自己,也或者是他謙遜的本性使然吧。讀了雷濤先生的《接近陶龍》,才曉得陶龍先生家世的淵源,以及他走上音樂道路的曲折。
陶龍1956年生於上海,四年之前父親即已支援大西北來到了西安。於是,在上海與古城西安之間,留下的是他童年的最難以忘懷的對輾轉無常的生活的記憶。父親繼承了祖父對民間音樂的熱愛,又將這份感情遺傳給了陶龍。於是,從小小陶龍就在父親的啟蒙下學拉手風琴、揚琴、二胡,以孩子特有的敏感整天吹拉彈唱個不停,直到14歲時考入西安市歌舞團,從此走上了音樂的工作崗位(工齡即從那時算起,這讓他今年16歲的女兒簡直無法想象)。在陶龍正式進入西安音樂學院深造之前,他已然有了十年的藝術實踐經歷。雖說學習的條件比不得學校,但他仍憑借著自己的努力有了小小的收獲。至為芭蕾三人舞《仙鶴的故事》作曲、參加全國首屆舞蹈比賽時,他就明確了自己人生的方向,完成 了由演奏到創作的轉變。大學畢業之時,更是憑借其在1984年陜西省音樂作品評比會上壹舉奪魁的代表作——室內樂《第壹弦樂四重奏》,被西影廠當時的吳天明廠長慧眼相中,調到電影音樂的創作隊伍中來。
圈裏人認識陶龍,是通過1990年西影廠攝制的故事《雙旗鎮刀客》。這是陶龍的第壹次輝煌。盡管在此之前已有《我們的世界》、《川島芳子》、《蘭煞星》、《代號美洲豹》等眾多影視作品問世,因了影片的局限性,音樂也自然鮮為人知了。
“所有的聲音都應該屬於音樂的範疇。”他說,“好萊塢的影片也是越來越註重音樂的塑造、註重聲畫的壹體才產生如此的震撼力,穿透力,音樂在其中扮演了壹個絕對的主角。”
每壹部影片陶龍都追求壹種“在場”的感覺,這幾乎成了他電影音樂創作的壹個隱性原則。“這能讓我捕捉到空氣中瞬間的靈感,也能讓我觸摸得到壹部電影作品的靈魂”。
甘肅高陽縣,《雙旗鎮刀客》外景地。
深褐色的大戈壁中,陶龍以職業的慧眼舉目四望,荒漠、沙丘與天地渾然相連,不知不覺間,他與導演何平等壹行數人仿佛步入了沙的海洋。離鎮不遠處,壹段殘缺不齊、高低不等的斷墻殘壁,在夕陽逆光的折射中,顯的蒼茫、孤寂,好似在冥冥中訴說著這裏遙遠的過去,展現出壹種深厚廣博的氣勢每當身在電影現場之時,天地間壹切美好的聲音便會不由自主地在他身體的周圍匯聚,形成壹個無形的磁場,將他包裹在其中。樂符就像懸浮在空氣中的壹粒粒或明或暗,或大或小的珍珠,壹經他的綴結,便成了壹串更加光彩奪目的項鏈,嵌入無聲的影像裏。
“當攝影機從高處俯瞰破敗的烽燧,好妹站在烽燧的頂峰端朝遠處眺望時,背景中殘陽下的荒漠,隨著攝影機緩慢而有節奏的升搖,為音樂展示出壹幅極富於表現力的畫面。那渾厚,豐滿的弦樂群持續和聲音型織體,由低向上依次奏出,構成壹個暖色調的背景織體。由電子合成器模擬出的笛聲,傾訴著好妹的此刻等詩孩哥來時的急切心情,與畫面的情景形成了統壹的整體。”(雷濤《接近陶龍》)
作為中國西部片與武打片結合得較為完美的壹部佳作,陶龍在創作《雙旗鎮刀客》這部影片音樂的時候,吸取了過去同類影片在音樂上的不足,結合影片的畫面與節奏,運用了西北民間素材中四、五度音理的跳進,配器上註重色彩上的隆重與熱烈,低音部分的厚重襯托出了高聲部旋律激烈而明快的情緒,從而使影片在音樂風格上形成了鮮明的地域特色。
驕陽烈日下的戈壁,沒有壹絲風,靜得出奇。
陶龍又爬上雙旗鎮的城頭舉目四望,天際處仍是壹望無際的荒漠,給人壹種神奇而又略帶緊張的感覺。
“突然,從遠處傳來尖厲刺耳的馬嘶聲,復仇的七刀客壹字隊形排開向著雙旗鎮撲來。透過攝影機的長焦鏡頭,畫面中七刀客隨著馬的奔馳起伏,在戈壁地面高溫氣流的蒸發中呈現出壹種虛幻的意境,令人感到壓抑、恐怖,壹種大兵壓境的緊迫感籠罩著全鎮,等待著他們的將是災難和死亡。”
為了進壹步營造和增強那種緊張恐怖的氣氛,陶龍在創作這段音樂時強化了打擊樂器的表現特長:兩只低音定音鼓配合壹面大鑼,伴隨著七刀客尖厲的馬嘶聲——擊奏出壹個由弱漸強的密集型持續音型,從而與畫面中緊張的氣氛相融合,並在不斷加強緊張度的同時,將這種情緒推到了極致。這樣,不僅使畫面具有了很強的沖擊力,讓觀眾的心靈在不經意間受到震撼,也為小刀客孩哥與壹刀仙最後的較量、拼殺,作了充分的情緒鋪墊,留下了讓人忐忑不安的懸念,豐富並提高了本片音樂的藝術表現力,達到了較好的藝術效果。
陶龍先生深情地回憶說:《雙旗鎮刀客》的音樂成功之處,就在於音樂與影片畫面內容的有機統壹,做到了情景交融,渾然壹體。而其中最重要的壹點在於認真地深入生活,到外景地實地考察,與劇組人員壹起體驗電影中的人物情感,感受當地的風土人情,不斷地收集創作素材,並通過自身的感受去捕捉瞬間的靈感,將壹種現場激發出的那種膨湃的有生命的呼吸匯入影片當中,讓觀眾能在觀賞中體會到那種原汁原味的真實的幻覺。
壹部優秀的影片,首先會在作曲家的心裏像壹條無名的小河壹樣,靜靜流淌在他的心間。劇本中的情節,常常會讓他幻想著此處該有怎樣壹段感人肺腑的音樂。如果說導演會思考著如何將它們化作壹個個鏡頭創作的話,那麽,從作曲的角度而言,陶龍則希望經過音樂的熨燙,讓影片像貝多芬的靈魂壹樣去撫慰人類的心靈,讓它閃耀著詩壹樣的光輝。
“在音樂裏回憶電影是件很美妙的事情。”壹個不折不扣的影迷曾經這樣說過。與眾多電影Fans不同,這是個愛屋及烏的家夥,總是習慣於先買下與電影同步上市的電影原聲來,讓自己非常純粹地欣賞完音樂,然後才決定該影片買下與否。
“他這樣做的好處是讓自己事先不受電影畫面的影響,展開自己想像的翅膀,從另壹個角度去欣賞感受壹部影片。”陶龍品評說,“好的影片總會在好的音樂中展現得壹覽無余,即便偶有例外,對於經典的東西而言卻屢屢奏效。”
陶龍先生的經驗之談,至今仍讓我無法釋懷。“其實導演絕不僅僅是通過光影來構築視覺上的藝術的,他們壹樣強調聽覺上的唯美與***鳴。”《臥虎藏龍》在奧斯卡中突圍成功如是,而今年《指環王3:王者歸來》在這屆奧斯卡中橫掃11項大將更是印證了這壹點:指環冒險的詩篇正是以其深沈撞擊視聽情緒的壯麗樂章再次征服了奧斯卡上那些挑剔的評委的,它為整部影片註入了壹劑振奮人心的催化劑。
最初的答案或許毋須尋找。也許正是因了音樂常常被映入視覺的影像所淹沒,也許正是因了它總是被我們的心靈所忽略,“像空氣壹樣,無處不在,卻總是趁妳睜大眼睛的時候悄然隱退”(陶龍語)才愈加彰顯了它無窮的魅力。
《默默的耕耘 悄悄地收獲》,壹位了解陶龍為人的朋友曾以此為題這樣評價他,就如同陳凱歌的那篇《秦國人》之於張藝謀那般準確。低調地生活、真誠地創作,多年的歷煉,成功與失敗,在電影的道路上,陶龍用自己的音樂走出了壹條屬於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