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武者身著黃綠色胴肩衣,以白巾纏頭,乘坐月毛之馬徑直奔襲而來,連伐三刀。(武田)信玄公站起身,用軍配團扇抵擋,後來觀瞧,這團扇傷痕八處。後聽得,這武者便是輝虎公(上杉謙信)。
若熟知日本戰國史,這壹段想必不會陌生,這正是日本軍記小說《甲陽軍鑒》記載戰國名將武田信玄與上杉謙信展開“壹騎討”(單挑)片段。無論是文學還是影視劇,這場爆發在1561年的第四次川中島戰役都是創作者反復觸及的題材,其中種種傳奇故事也讓人對戰國時代心馳神往。
川中島之戰“壹騎討”塑像
但在這個故事裏,還隱藏著壹個更不為人知的傳奇之處:在江戶時代成書的《上杉家禦年譜》裏,“伐三刀”之人並非上杉謙信,而是位列“上杉家十七將”之壹的家臣,荒川長實。若真是上杉謙信所砍,上杉家壹定會將其當作主君的豐功偉績加以歌頌,然而官方記載卻寫了壹個不為人知的武將,這說明這個記載更有可能是真的。
換言之,荒川長實故意打扮成上杉謙信的模樣,單騎前往敵方陣營裏攻擊敵軍主將。在戰況不利的情況下代替主君出戰,甚至孤身進入敵陣,荒川長實在某種程度上就可以看作是主君上杉謙信的“影武者”。
上杉謙信
張藝謀導演近期即將上映電影《影》,塑造了壹個代替主君出現在人前的“影子”形象。但在歷史上,“影武者”並不壹定是壹個專門的職位或是專門的人,更有可能是在戰場上穿上與主君同樣的衣服與甲胄,以保護主君或是執行諸如襲擊武田信玄這樣的特殊任務。
傳承:影武者的來源與發展
“影武者”的概念很簡單,就是找壹個面容相似、身材相仿的人去替自己擔負風險。而越是戰亂,風險也就越大,那麽欺騙敵人、甚至欺騙己方人員都顯得頗為必要。
日本最早出現“影武者”傳說便與日本歷史上唯壹壹次自行稱帝的平將門有關。平將門起兵反叛,意圖統壹關東地區,另立朝廷,遭到其他武士的圍攻。為了讓自身免於災難,據說有六位“同姿之人常伴左右”,號稱”七人將門”。之所以壹***七人,傳說是平將門得到了北鬥七星之神——妙見大菩薩的保佑,因而降下六位武者保衛這位“新帝”。
再就是鐮倉時代末期,後醍醐天皇意圖顛覆鐮倉幕府,重新讓天皇執掌政權,因而糾集親信發動“元弘之亂”(1331-1333)。為了不讓未經戰陣的天皇直接操刀軍事指揮,心腹重臣花山院師賢便穿戴起天皇的衣服與飾品,指揮著比叡山延歷寺的僧兵大破幕府軍。不過在戰役結束之後,花山院師賢的身份暴露,延歷寺僧兵軍心動搖,他也被迫逃出比叡山。
而在元弘之亂的終局階段,後醍醐天皇的皇子護良親王更是獲得“影武者”的保護。當他被6萬幕府軍隊圍困在吉野山,武將村上義光挺身而出,穿上護良親王的鎧甲,先是高呼“吾乃後醍醐天皇第二皇子壹品兵部卿親王護良”,後則揮刀切腹,死前還用最後壹絲力氣將腸子擲於敵軍身前。在其拼搏下,護良親王逃出升天,為日後重掌政權打下基礎。
村上義光切腹圖
很明顯,在這壹階段,“影武者”的主要功能還是在戰場上保護主君的生命安全,在緊急時刻爭取時間,但從戰國時代開始,“影武者”便出現了另壹種職責,即黑澤明《影武者》塑造的那種出現於政治場合的“替身”。
1549年,大和國(奈良縣)大名筒井順昭病危,兒子只有兩歲,主少國疑情形下,筒井順昭壹邊要求家臣宣誓效忠,壹邊秘不發喪、而是找到與自己容貌相似的奈良盲僧木阿彌作為“影武者”代行職責。直到3年後孩子少許長大,木阿彌才回到寺院重新修行。由於木阿彌並沒有貪戀身為大名的優遇,也沒有試圖搶班奪權,而是遵守約定按期交還政權,日本便也有了“原來的世阿彌”這種俗語,形容壹個人能夠堅守初心。
筒井順昭(傳以木阿彌形象所畫)
更著名的是武田家“影法師”群體。由於武田家擁有要害山城(城池)、躑躅崎館(居館)兩座首府性質的居所,為防刺殺,他便安排了數名與自己相貌、身材相仿的武士作為替身,出現在不同居所以讓人難以了解武田信玄的具體行蹤。根據武田家舊臣在1600年壹份回憶錄(曲淵宗立齋等言古主武田家之事上書)裏提到,武田信玄身邊至少有三位“影法師”,這些武士經常穿戴著屬於武田信玄本陣的旗幟,讓戰場上同時出現多個“武田本陣”,有些人甚至認為,在川中島之戰“壹騎討”的“武田信玄”也是壹名影武者。如果這個說法為真,那麽這起著名的傳奇故事恐怕也要重寫了。
武田信玄
按照《甲陽軍鑒》記載,1573年武田信玄去世之前曾要求三年秘不發喪,自己的遺骨要沈於湖底,“影法師”定為自己的弟弟武田信廉。為了確認武田信玄是否死亡,亦敵亦友的北條家派出使臣拜訪,但使臣看到武田信廉並沒有發現破綻,足見選人用人之成功。不過也正因武田信廉有著“影法師”地位,日後壹直不願意完全聽從武田家的後繼者武田勝賴指揮,甚至在1575年決定武田家命運的長筱之戰中擅自脫離陣型後撤,直接導致武田家慘敗。最終在1582年武田家滅亡以後,武田信廉也身死人手,屬於武田家的“影法師”故事就此終結。
傳說:德川家康也是影武者?
1902年,壹本名為《史疑德川家康事跡》的奇書在日本出版,引發輿論界軒然大波。
對於壹般人而言,德川家康以江戶幕府初代將軍的身份與戰國時代的最終贏家而著稱,但在這本書作者村岡素壹郎看來,最終坐在將軍位置上的那位德川家康卻不壹定是真人,而是有人冒名頂替。
德川家康
作者認為,真正的德川家康在1560年前後、也就是還叫做松平元康的時候就已經去世了,而當時長子松平信康只有3歲,同樣為了家族安全,日後的松平元康乃至於德川家康都是壹名叫做世良田元信的“影武者”所扮演。按照這種解釋,真正的德川家康只有長子松平信康壹個後代,剩下所有德川家康的兒子都是“影武者”的後代,正因如此,到1579年織田信長要求德川家康殺死私通敵人的松平信康之時,這位“影武者”才能痛下殺手,抹除這個礙事的正統繼承人,改讓自己的後代繼承德川家。而且即便日後成為“天下人”,“德川家康”也從未給這位兒子提高過祭祀待遇。
相似的解釋也用於德川家康壹生的另壹大重要事件,即重臣石川數正在1585年叛逃壹事。石川數正與真正的德川家康是壹對發小,兩人壹起走過很多艱難坎坷,感情很深,而因“影武者”逼死松平信康,他也心生憤慨,最終背叛德川家而去。由於豐臣秀吉隨後成為全國統治者,“影武者”德川家康並沒有處罰石川數正的後人,但進入到江戶時代,在德川家成為全國統治者後,石川數正的兩個兒子先後被廢除封地,似乎也是這壹說法的佐證。
黑澤明《影武者》海報
《史疑德川家康事跡》出版以後,僅僅賣了第壹版500本以後就沒有再版,隨後在歷史上幾乎絕跡。究其原因,還是德川家與家臣的後人們在近代都依然受封高級貴族(華族),不可能容忍這種言論充斥於世。不過到了二戰以後,社會風氣大變,這種論調便從故紙堆裏重新出現,1958年,歷史小說作家南條範夫根據這個理論出版《願人坊主家康》,1963年《史疑德川家康事跡》作者的外孫把這本書重新出版,重新引發輿論討論,甚至引起歷史學界註意。
按照日本戰國史專家桑田忠親《戰國史疑》考證,村岡素壹郎這本《史疑德川家康》與史實存在大量出入,邏輯推理也存在問題。如松平信康事件,其實德川家康壹直對這位這位早逝長子記掛在心,1600年德川家康面臨壹決天下的關原之戰,而繼承人德川秀忠率領的3.8萬人主力部隊卻未能即時感到現場,德川家康曾感嘆“若是信康在世就好了”;至於石川數正出逃壹事,歷史學家則認為,如果這位與德川家康親密無間的“發小”真是因“影武者”而叛逃,那麽他壹定有充足理由向新主君豐臣秀吉匯報這件事。
《影武者德川家康》劇照
綜合來看,德川家康是“影武者”這件事在歷史學界並不值得壹論,但文學界對於這個噱頭卻是樂此不疲。受到“影武者”說法的影響,1986年開始,小說家隆慶壹郎開始連載小說《影武者德川家康》,其中雖然保留了世良田元信本人的出身設定,但把真正的德川家康死亡時間延後到了1600年關原之戰時分。為了讓德川家挺過難關,世良田元信暫時接過家主之位,幫助屬下家臣穩定軍心,日後他為了開創自己理想中的社會,便離開主城江戶城,來到不遠處的駿府城、以退休將軍(大禦所)的身份繼續執掌政權。這部小說以虛構情節暗合歷史事實,受到熱烈歡迎,1998年與2014年,這部小說兩度被改編為電視劇,對歷史愛好者而言有著很有趣的觀影體驗。
流傳:“影武者”電影的象征意義
其實從歷史來看,“影武者”只是權宜之計,其存在形態並沒有太多特殊之處。但對於普通的歷史愛好者而言,“影武者”確實寄托著壹種奇幻的美。
黑澤明在1980年拍攝的《影武者》是影史上濃墨重彩的壹筆,其中雖然采用了武田信玄死後秘不發喪的故事,但核心卻是講述壹個普通小人物逐步走向“體制化”的過程。從最初壹名即將被砍頭的盜賊,主人公“影”被迫拋棄身份而裝扮成武田信玄的樣子,卻又受到武田家這個巨大體制的影響而被迫依附於這個身份,乃至於他的身份被周圍人識破揭穿以後,他已經難以適應原有的身份,而是選擇作為壹名武田家士兵戰死沙場。應該說,正是有了“影武者”的設定,整部電影關於身份錯位的闡述、對於虛幻龐大帝國的諷刺才能站住腳跟。
黑澤明與科波拉等人的合影
當時的黑澤明既是諸如喬治·盧卡斯、科波拉這種好萊塢大導演眼中的“電影天皇”,卻又在整個70年代不受日本影壇的歡迎、乃至於被人認為已經過時,黑澤明對於身份錯位的理解與體驗恐怕並不亞於《影武者》主人公。事實上,《影武者》正是黑澤明的第壹部彩色長片,這也為他日後的鴻篇巨制《亂》打下堅實的基礎,80年代以後的黑澤明在精神層面脫胎換骨,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是50年代黑澤明的“影武者”。
今天的張藝謀,年齡、名望、地位都跟當時的黑澤明有點相近,也是毀譽參半,面臨創作瓶頸期,選擇這壹時點拍攝壹部張版“影武者”,他會像當年的黑澤明壹樣,迎來翻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