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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已乘白鶴去,此地空余?

機緣巧合,最近在中國電影資料館影院看完了壹部藝術片。名字很長,叫 《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 。也忘了之前是在哪兒看到的安利,反正就在我list裏躺著,剛好來壹趟北京,壹看小西天竟然有放映,左右也沒有別的安排就帶著隊友去了。

去之前憑借模糊的印象,我壹直以為是部紀錄片來著,開場了才知道是改編的蘇童的小說,采用了壹種近似紀錄片的鏡頭風格,挺有意思。但是看到最後,竟然壹時間不知道作何評價。隔了壹周,這才多少回過味兒來,敢做壹做判斷,也敢妄言壹些批評了。

故事發生在本世紀初期的甘肅偏遠農村,壹名在當地擅畫白鶴的老人身患疾病,時日無多,卻心心念念著想要入土為安、“乘鶴西去”。但當地已經開始厲行火葬,兒女們也對老人的固執頗感無奈。老人只好在與孫輩們的情感互動,和對“白鶴”的希冀幻想中猶豫徘徊...最終走向了壹場蒼涼的悲劇。

泥土的反叛

這部片子打眼壹看,很有“黃土地”味兒,又有幾分賈樟柯味兒。但又更個性,在如今滿屏的藍綠色調或黑色美學、低飽和轟炸、高對比風格之中, 發出了壹聲泥土的嘶鳴。

電影的畫面很好看,真實的西北風物之中,又有熾烈的陽光。這種陽光不僅是畫面中真正的毒辣的日頭,還有如同泥水橫流的野草般的生命力。明亮的色彩、強烈的飽和,勾勒出壹幅符合現實形象又不在刻板印象之中的西北畫卷。

看到孩子們光著屁股在泥裏打滾,在水渠裏洗澡,看著男人女人們在陽光下水波中割水草、看著老人們在大樹下下閑棋、嚼舌根,妳可能不會立即想起C'est la vie,但壹定也會想起炊煙和茅草的氣味。

偽紀錄片的美學風格也很好地放大了 本片全部由業余演員出鏡的優勢 ,這些真實生活中的鄉親、友人、親人,在互動中有笨拙、有羞怯,但又有細節處的熟稔和信任。

像孫子和爺爺之間互相輕扇巴掌的玩鬧,像兄妹之間通電話時委婉的埋怨和試探,像老頭們聊起死亡和安葬時的隨性和直率 。以及我個人非常喜歡的、 原汁原味的鄉音 ,而不是後期配音和別扭造作的“播音腔魔改方言”。

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像壹群風格鮮明又憨態可掬的陶土罐罐,平日在角落裏蒙塵,看似不起眼卻透露著妳不得不親近的稚拙之美。

但當妳拂去偏見的塵土細細打量,突然感到心臟被攥住,好像妳們理所當然地與他們***享著同樣的祖先, 妳也品嘗過今年地裏種多了的西瓜和中秋要獻給月亮的花餅子。妳也會躺在茅草堆上正對大太陽暴曬而無所事事,也趁著大人不註意摸了剛下的雞蛋去土竈裏油煎後囫圇吞下,唇齒留香。

因為天然,所以理所當然,因為理所當然,所以美得自然。 村落裏有不聽話的羊群,有土坯的矮房和蒼蠅亂飛的後院。小巴和金杯車在土路上狹路相逢,遠遠的墻上畫著白底的廣告語,村頭破落的小賣部被汽車的尾氣慢慢熏黑。

泥土的反叛無聲無息,就像老父親臉上歲月的刻痕。真實無避忌的鏡頭之下毫無矯飾,但又看到糞土裏頑強地長出來的美,導演對家鄉的愛坦蕩而赤誠。 我真心贊成這樣的美學,我盼著它在我們的銀幕上更多壹些。

但視覺上的美無法挽救節奏和結構上的空白,對音樂和自然音效的依賴也並不能實現導演意圖中緩和的效果。這是非常失敗的,至少讓電影的評分憑空減了壹星。

這裏的標準當然是基於藝術片來要求的,但藝術片也要講求基本的敘事線索和影片節奏。 文學性和藝術性可以包容時空的瑣碎和跳躍,但不能赦免空中樓閣式的放任自流。

本片使用了很多的鄉土音樂和自然音響,但並不能彌補影片音樂性的匱乏。導演對音樂性的理解似乎陷入了某種奇怪的誤區,刻意拖長揉碎的敘事線索幾乎成為互不關聯的閑篇。音樂性對流動的要求被割裂開來,塞滿了景觀展覽式的“推銷”。

對,推銷, 將敘述的重心和焦點強行模糊,然後塞給觀眾壹些不是奇觀的奇觀和不是奇情的奇情,或者沒有毒性的奇觀 。既沒有早已泛濫的感官刺激,更沒有因果發展帶來的懸疑,實在把藝術片容易自說自話的雷區來來回回地趟了壹遍,又壹遍。畢竟如今的城市青年即使再懸置於鄉土,也不完全是沒有見過豬跑的“摩登兒”。

音樂性是什麽?就是以某種韻律結構起來流淌的時間,是後退壹步看待所展現的生活 。而不是音符之間機械的拼湊和尷尬的配合。

妳不難發覺本片陷入了這樣壹種“音樂性悖論”:被切開的敘事沒有流淌起來,但視覺上的展演卻比刻意的配樂更有韻律感。但這還不算最要命的問題。 在上述的這樣壹種美學上的失衡中,故事的焦點也隨之發生了漂移和模糊。

全片直接展現核心矛盾的段落除了結尾高潮之外只有壹處,但這兩處合在壹起的畫風又和全片那種盎然的生命贊歌式的美學取向發生了斷裂,像交響樂團中故意搗亂且自以為幽默的鼓點和管樂器,讓人不知如何是好。仿佛演出的指揮已經年老色衰,又像壹位面對滿屋子荷爾蒙爆炸的青少年而氣急敗壞的班主任。

似乎主創們陷入了對留白和話外之意的某種偏執,但忘記了暗含褒貶不是沒有褒貶,批評可以成為弦外之音但不能成為雜音。 可以大鳴大放的時候,請不要再捏著嗓子說話。

藝術片的含蓄也正是它的特權,該上硬菜的時候,就別放料理包了。

這個故事可以用悲劇二字概括,但這悲劇講得不能讓人信服,甚至讓人壹頭霧水 ,實在是可惜的事情。

就像本文的題目,我不禁想問的是:故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什麽呢?

我們的創作者飽含熱忱和汗水做出的作品,卻不能很好地傳達自身的藝術追求,這實在是奇怪。 是不是我們對藝術片的標準和要求,也出現了模糊和失焦呢?

獨標高格或者陽春白雪,對於藝術片來說是可以有的任性。但 所謂“藝術片”,不過是為了反抗市場加諸於商業片的枷鎖,為創作者留出自由喘息的空間而已 ,並不意味著藝術片的好壞標準與其他影片完全不同,還是要遵循基本的邏輯。否則那就不是藝術片,而是影像實驗了。 藝術片也要講故事,更要講好故事,不要在好不容易避免了標簽化、類型化的窠臼之後,又陷入了孤芳自賞、自我論證的怪圈。

偏遠老舊但生機勃勃的村落、淳樸固執安土重遷的老人,新時代推行火葬的要求和鄉土社會中對豎碑立墳的安全感,最終堪稱極端的故事走向。。。本講出優秀故事這壹切要素卻在扭曲的音樂性中莫名其妙地就那麽“浮現”了。

比如本片中白鶴意象的展現。西北地區固然沒有白鶴生活,但以壽木上出現的形象而言,作為傳統文化中“溝通仙界的坐騎”的白鶴,自有其合理之處。

但“白鶴”與“往生安息”概念上的唯壹對應,以及“等待白鶴”這壹相當後現代的戲劇橋段而言,卻沒有展現其邏輯基礎。

我最感到奇怪的是,如果說老人執著的是“入土為安”,那 和“駕鶴升天”之間沒有建立足以讓人信服的必然關系。

是當地有濃厚的白鶴文化意涵嗎?還是白鶴有著其他“往生”意象不可替代的特質?除了可以推測出老人是當地有名的壽木畫家,擅畫白鶴以外, 用且僅用白鶴來代表人物認可的“安息”,卻不充分說明理由 ,哪怕是鏡頭遠景或者邊邊角角中的細節、對話行動的蛛絲馬跡都沒有, 這可不是電影該有的“留白”。

而如果說老人想要的是樹墳立碑、有棺有槨(也只有這樣才好和“火葬後化為飛灰”相對應),結果卻采取這樣壹種“誰都找不到”的“辦法”以實現與現實的妥協。那除了加強情感性上對“壹刀切”的控訴,好像也不能使所有觀眾認可。

需要說明的是,我沒有看過蘇童的原著,因此不知道原著中的處理和邏輯為何, 因此僅僅針對影片的處理和展示的來龍去脈而發出批評。並非擴大化地對原著的批判。

我只是希望,藝術片的創作者們在追求藝術之外,也能明白 自己的受眾需要的不僅是美的展演及其享受,更有善與真的信服。 後者不僅能使美與藝術得到完全,最終也可以豐富人。

而這,也是電影藝術最大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