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戰接近尾聲的時候,盟軍在東南亞的反攻使日軍全線崩潰,其中壹小股日本兵退入了緬甸境內。整個敗逃的過程都是在有序狀態下進行的,沒有那種狼狽慌亂的跡象,為了鼓舞士氣,那位音樂學院出身的隊長還帶領大家唱歌,而且,在這只隊伍裏,還有壹位對音樂頗有天賦的士兵水島,他能用緬甸豎琴彈奏國內外美妙的樂曲。當然在這個樸實、聰明的水島手中,豎琴的功能還不只這些,還可以用來在探路時發信號。直到他們順利地進入那個緬甸村落裏,這部戰爭題材的影片都沒有透露出任何與戰爭相近的東西,沒有殘酷、恐懼和血腥的氣息,也沒有那種通常意義上的戰敗者的痛苦與迷茫,而這群日本兵也沒有我們通常印象中所謂武士道精神之類的表現,相反,看上去更像壹群健康樂觀的普通日本農民,懷著生存下去安全回家的希望漫無目的地在緬甸的叢林裏艱難行進。當他們在那個村落裏跟當地人和諧相處的時候,英軍包圍了上來,這壹次,音樂的作用令人難以置信地達到了極致--在那首熟悉的英國民謠歌聲裏,敵對雙方沒有交火,而是先後唱和起來,最後人們放下了武器……原來戰爭在三天前就已經結束了,在這裏,投降者沒有什麽沮喪和痛苦,勝利者也沒有什麽歡呼雀躍,大家平和地走到了壹起,分享戰爭結束之後的那份難得的寧靜和松弛。
看到這裏的時候,盡管那些樸素而有趣的場景非常有效地保持了觀者繼續看下去的欲望,但仍會讓人不由得產生疑慮,它究竟要講的是什麽呢?就這麽下去了?而也就是這個時候,轉折開始了:英軍包圍了另外壹小股日軍,水島受命去勸降,但在英軍長官所給的三十分鐘裏,他盡了壹切努力也沒能達到目的,英軍發起了攻擊,這股秉承了武士道精神的日軍全體陣亡,沒能及時離開的水島也受了重傷。所幸壹個僧人救了他的命。恢復過來之後,水島偷了僧人的衣服,剃掉了自己的頭發,冒充僧人往木東方向走去,要到那裏的戰俘營跟自己的戰友匯合。這壹路上,他就像個苦行僧壹樣赤足行進,受了很多的苦,同時也因為這個僧人的身份,受到了普通民眾的無私幫助和摩拜,但是真正震動他的並不是這些,而是途中遇到的那些曝屍荒野的日本軍人。就這樣,他幾經周折地到達了木東,看到了戰俘營中的戰友們,但在偶然看到英軍醫院的神父跟醫護人員為死去的日本士兵唱著安魂曲下葬的場景之後,他改變了主意,決定去把壹路上看到的那些日軍屍體都安葬好,讓他們安息。
特別值得壹提的是在大河灘上安葬死者的那個場景,在挖坑的過程中水島挖到了壹顆罕見的緬甸紅寶石,受他的感召而來幫助他埋葬死者的壹個緬甸人說這顆紅寶石可能就是死者的靈魂吧。然後他就帶著這顆有著靈魂意味的緬甸紅寶石重新去木東,並把它放在骨灰盒裏,以日本傳統的方式包裹上白布,在壹次英軍犧牲士兵的安葬儀式上悄然把它存在骨灰存放處。壹直不知道他生死的戰友們始終都在盼望他回來,然後壹起回到祖國,在廢墟上重建家園。最後他們馬上要被遣送回國的時候,水島帶著那只會說“水島,跟我們壹起回國吧”的鸚鵡,在戰俘營外用緬甸豎琴彈奏了壹曲,與戰友們作最後的道別,然後自己又壹次踏上了那條安頓死者靈魂的道路……。這部黑白電影是日本導演市川昆的作品。以前對這位了不起的導演壹無所知。他跟黑澤明基本上算是同時代的人,有資料稱他與黑澤明、木下惠介、小林正樹並稱“日本影壇四騎士”。今年的2月13日市川昆以九十二歲的高齡在東京去逝,生前留下的電影作品多達七十五部。這部《緬甸豎琴》是他的成名作,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的壹個特別獎。
表面上看這部電影的主題似乎是音樂,在這個並不復雜的故事裏,音樂的力量甚至可以改變人的命運,同時也在結構上發揮著至關重要的支撐作用。但細壹考量,就會發現,在音樂的線索兩邊,卻是生與死的主題。所以這部影片從壹開始就把戰爭本身的諸多特征都省略了,或者說隱蔽了,在壹個更為廣闊的層面上來審視具有毀滅力量的戰爭中的人,壹方面是經歷了戰爭幸存下來的那些普通士兵對返鄉重新開始生活的渴望,壹方面是水島決定留下來去安頓那些戰死者的靈魂的執著信念。面向新生的強烈渴望與安頓死者的執著構成了表面上方向相反,實質上又是註定會在心靈層面完全融合的力量。普通人在戰爭中變成了野獸、機器,戰爭結束了,他們需要重新恢復為能夠開啟新生活的普通人。因而這部影片始終都在透露著那種質樸的普通人所特有的日常樂觀精神,他們在失敗中並沒有精神崩潰,而是努力活下來,努力回到日常狀態裏,期待著回國重建家園。戰爭可以把壹切變成廢墟,但唯壹不能毀滅的,或許就是人的靈魂,而需要安頓的,也就是向死而生的人的靈魂,尤其是死者的靈魂。只有把死者的靈魂安頓好了之後,廢墟之上才有可能重新生發出壹個新的世界,讓活下來的人們安心去開啟新的生活。
留下來以僧人的身份繼續去安頓死者靈魂的水島,盡管在思想上可能還沒有達到那種大徹大悟的地步,但在精神上其實還是真的符合僧人的角色,那就是壹個佛教意義上的亡靈超度者。這與緬甸這個佛國背景,以及跟日本的佛教傳統,確實是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最初作為士兵的水島或許並不是個佛教徒,但最後他開始這項安頓死者靈魂的事業之時,卻又比壹般意義上的佛教徒顯得更為純粹和虔誠,通過這樣壹個過程,他以近乎自我犧牲的方式開始了對自己、對環境、對時代和命運的超越,在那個已然臨近大慈悲境界的心懷裏,已沒有什麽是不可以包容的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仍舊是壹個世俗意義上的至情者,這壹點從他留給戰友們的那封信的內容就可以知道。正是這種極深的對人的情感,以及相應的責任感,使得他擁有了非同尋常的悲憫情懷和堅定的信念,而他的信念與行為本身,也就具有了感人至深的、啟悟性的博大力量。生存與死亡,在他這裏實現了融合,而他就像壹個明亮的點,在生死交融處發出光來。
市川昆的鏡頭語言非常的樸素自然,而且在剪輯方面簡練平和、毫不拖沓。尤其是在那些大的場景表現方面,特別能看出其眼光的獨特,比如開篇部分的那個從空中俯視山野的場面,只是輔以戰爭的音效,而並沒有具體的戰爭場景,這就既有某種象征意味--使得大地山野如同壹張巨大的有些扭曲模糊的面孔,又讓人覺得這確實是自然本身的壹個景觀現實,並沒有介入明顯的人為增加上去修飾的東西,戰爭的事實確實使得這個巨大的背景發了生很多變化,但又並不會持續保存下來,這個背景似乎轉眼間就能恢復原來的樣子,並在這個恢復的過程中淹沒了此間發生的那些諸多事件的痕跡,給人以空蕩而又混沌的原初感覺,壹切又都回到了零起點上。再比如水島在山上發現山谷裏有很多日軍腐敗的屍體正被鷹群反復侵食的場景,那種遠景視角下微小的屍體像肢解的玩偶似的堆陳在那裏,與高空中紛紛飛旋的老鷹構成了悲涼的對應,死亡的現場理應是慘不忍睹的,但這裏市川昆並沒有強調這壹點,而是更多地強調了已然變成物質的人體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但又令人憐憫的那壹面,在此刻人的屍體跟其它物種的屍體固然是全無差別的,但是這裏面又確實蘊含著巨大的不安與沈痛,在人的眼中,即便是已然變為物質的人也還是需要有所安頓的,否則的話死去的人的靈魂就可能受到拖累而找不到托寄之處。還有就是水島在大河邊安葬死者的場面,那條平靜灰亮的河流仿佛就是生與死的邊界,他在這裏傾盡全力去安葬死去的人們,為的就是讓彼岸的仍舊活著的人們能夠安心,同時也讓此岸的所有死者得以安魂,而更進壹步講,無論生者還是死者,都是時間之流中的不同的組成部分,靈魂安頓好了之後,這條漫無盡頭的時間之流才能更為博大深厚地流向遠方……在這個場面裏市川昆所采取的多是廣角視界,整個畫面始終都在那種溟茫寂寥悠遠的氣氛裏呈現,而當那顆緬甸紅寶石的特定鏡頭出現的時候,盡管它並沒有什麽奪目的異彩,卻讓此前的那些深沈渾茫的畫面所隱含的力量都匯聚到這個亮點上,爆發出瞬間就能刻骨銘心的效果。此外還有壹些小場景也拍得很精彩,像在那個小村落裏壹群日本兵為了麻痹英軍而載歌載舞把那車彈藥弄到安全地帶的場景,特別容易讓人聯想到日本民間節日裏的某些祭祀歡慶的場面,而後來在緬甸的寺廟間英軍舉行安葬犧牲者的儀式上,那種仿佛仙境般的鏡頭與音效的結合處理也很見功夫。通過各種各樣的場景的流動與變化,妳會發現,其實在市川昆的眼中,到頭來人就是普通意義上的人,既便是經歷了戰爭的洗禮,也並沒有顯得更高大或更渺小,在天地之間,他們顯得如此脆弱,同時也有其特有的堅強,他們的生命是如此的短促,同時他們對生死的參悟以及對靈魂的關註,又使得他們的生命過程哪怕是非常短促的似乎也還是有著很多新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