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個黝黑的少女的臉龐出現在淋浴室通向庭院的傍晚的窗戶旁。這並不是什麽恐怖事件——起初芥子需要艱難地彎著脖子,才能看到壹點點花叢後面的她。但那張臉在暗沈中似乎有壹刻突然地放大了——仿佛是暮色逐漸變得稠密而令它柔和地浮到窗邊了壹樣。芥子仍然盯著她看:水嘩嘩地流著,芥子赤裸著身子,探出濕漉漉的腦袋。
溫熱的夜令她有些發昏。
不知是水汽漲了上來還是什麽別的原因,讓那張臉開始模糊了起來,壹會兒它徹底消失不見了。
——我要追上她。
芥子這樣想著,沾濕的腳掌踏在冰涼的白瓷地板上,有壹些水溢了出來。
她沒有找見拖鞋,她感覺腳底癢癢的。她很熱,她感到了身體輕盈宛如壹個棉絮壹樣——和那春風對於棉絮的那種微薄的托力。走出浴室的瞬間,她感到仿佛冷風突然吹過壹片幹涸的河床——也是那些早春的初具水分的稀薄的風,拂過壹張枯僵的,封存在冬季裏的臉。
不知為何,她感到自己又輕盈又蕭索,而那些她失去的東西仿佛都在窗外——在那個黝黑的少女那裏。
黝黑的少女——幽暗而有光澤!豐潤又強健!芥子只是看見了她壹眼,但她斷定她是不可思議的。不然水汽為何能將她隱去?那時候,她像是由暮色和蒸汽調和而成的。她像花叢壹般能夠蘊蓄,她擁有沈默、悄然接近和某種近乎渾厚的收斂的神秘——她類似於在壹個陽光下袒露著粗糙的、淡粉色肉體的中年女人的身旁,那露出半個貝殼的小小的沙穴的守密者——她是那不可見的肉芽與陰濕的繾綣。
夜,在環繞著,緊接著是,纏裹,緊縛——被血管的荊棘所包圍的心臟,搏動即是壹顆晦澀之卵中的困頓。芥子越走越感到疲憊。她正在變得幹燥——她難以忍受。她想回到淋浴間裏,但那已經不可能了:她走得太遠了,白瓷磚上留下壹條漫長的濕痕。
很熱——她斷定,即使她什麽也沒穿。她感到了令她眩暈的升騰——那庭院裏的風,來自她無法想象的空曠的夜的心中,正在以它空漠的閑置——那夜空是壹切輪廓的收藏家,卻令所有的隱蔽的、物之決意都黯然失色:那凸顯著樹木的威嚴卻往往忽略著它們苦澀的生長裏的全部的負擔的,輕浮的夜空呵——此時也來爭奪她的組分,令她稀薄,令她流失。芥子突然渴望懷抱住什麽——無論什麽,比她自己更鮮活的那些——她想握住壹條滑溜溜的金魚,她想維持在它將要滑脫與勉強將它留住的緊張之中。
——黝黑的少女啊,救救我吧。
芥子向她呼喚。
第二幕:公主與騎士
少女已經不是第壹次出現在芥子的夢中了。
黝黑的少女降臨在所有令她沮喪的,那渴望著奇遇的失意中——少女就是芥子對生活之平凡的抵抗的,某種更柔緩的面貌。她以某種勞苦者的形象,將那不可擔負的什麽順利地放在了肩上。
少女意味著在壹種除去收獲之喜悅的,對耕作的執著。是轉世成駝獸的猝死的漢子那人類般的眼淚。少女是壹個荒唐的承擔者的姿態——她是靜止、沈默、不作為——卻因為那具身體給人的強烈的如同靜物壹般的感受與某種深藏的人性之間的沖突,而形成壹種張力——人們甚至覺得,她的形象簡直觸及了壹種使命感。她意味著對壹切飄忽不定的吸收——卻仍然顯得那麽甘美、安穩、沒有顧慮。她是幻覺的女兒卻不受它的盤剝。
少女是壹個芥子用來自我安慰的形象——當她的想象抵達了什麽空洞的、虛偽的事情的時候,她會欣慰地想到那些事在少女的世界中是如何如同日出日落壹般平常。
芥子知道,那個黝黑的女孩早就出現在她生命裏。
五歲的時候,她想成為那不乖的。端莊的母親壹度教導她,她也曾滿懷驕傲地效仿著。但突然有壹天,壹種違逆的情緒萌生並迅速成長——她加入了壹個頑劣的團夥(調皮的孩子們),並壹起被罰站在了墻根。
她不敢看向老師,因為羞愧,而且感到壹種隔閡。此時,她熱切的目光正無限地打量著她的新夥伴們——她渴望那些頑皮的孩子們給她親人般的接納,給她以全新的、有別於母親的庇護。
但很快她覺察到無人能夠充分地回應她這種異樣的熱情,他們——調皮的那些,仍沈浸在歡呼雀躍的冒險行動中,壹個個對著老師偷笑。她對他們沒有太多興趣了。她感到他們並沒有壹種嚴肅的、團體般的相互扶持的美妙情感。
就在芥子極度沮喪之時——那名少女出現了。
在那個座位裏正沖著她的壹個顯眼的位置——仿佛就是為了她而設的,坐著壹個皮膚黝黑的美麗的姑娘。她們幾乎沒怎麽說過話。但自從剛才起那個姑娘就在盯著芥子——現在她變得更專註了,她的表情微微浮動——芥子感到她似乎想要有所動作:長時間裏芥子忍耐著,猶豫地回應著那種專註和那引發的姿態。懲罰結束——她跑回位置,看向她——那個女孩兒,卻突然張開了雙臂!
芥子不敢相信,但那個溫柔而熱誠地目光告訴她是這樣的。
孩子們間發生的事是最接近於神話的,因為還沒有什麽能幹擾到她們。而我們壹種美好的責任就是靜靜地見證這些也許有點失真感的時刻。
小芥子迎了上去,她感到之前的痛苦是值得的。對於壹個五歲的孩子來講,少女已經完成了壹次對她的拯救。少女令芥子的行動變得閃耀了,她呵護了壹件隱秘之事。對於壹個幼兒園孩子來講,芥子是很特別的,她過早地覺醒了某種放置自我的決心——不論是在她母親那裏,還是她幼稚園的朋友那裏,芥子已經有想法要成為別人的什麽。
但仍然可以說這個時刻是危險的——當幻想在她們頭腦中還很放肆的時候,她們的情感很容易成為過量的:芥子就恰好越過了邊界——她產生了難以描摹的東西。如果壹種平凡的關懷還可以令少兒激發出美妙的、相互愛護的友情,那時少女的反應顯然在芥子那裏是過量的了。
小芥子在即將抵達那個懷抱的時候遲疑了。那個動作已經改變了她——她借助著少女那個驚人的舉動,令自己奇妙地取勝了。小芥子借用了壹個可以配得上這種榮光的形象——她是壹個凱旋的騎士,她走向少女就像走向她的公主。當幻覺繼續侵占著她——令芥子感到壹種謎壹般的尊嚴的假象。她甚至感到如果她顯得冷淡——那意味著戰役還未結束,作為騎士的榮譽也將繼續下去;而公主,那個令人心痛的盼歸者,也具有了某種殘酷的、永恒色彩的東西——騎士穿越了愛的羈留呼嘯而去——多麽壯烈,多麽值得歌頌!小芥子就在壹種愚蠢的自我感動之中完成了第壹次對現實的超越。
時間與成長會改變很多事,但對芥子來說,她永遠是壹些幻覺的傀儡。
自從芥子再度夢到那個少女,童年的記憶隨著壹種更強烈的,更清晰的欲望壹並回到她的生命裏。芥子體會著壹種生命力的陣痛。那種生命力——由她日漸成熟的身體與壹種哲學般的,框架感與運動所構成。
黝黑的少女之面影,啞默的可憐之人——在夢中芥子看見那個飽滿的臉頰,在花叢和夜色中隱沒。她想必是蹲伏著的,她註視卻不警覺,她似乎有什麽想要傳達但是完全輕緩的,她有令芥子羨慕的存在之強烈。
那少女置入壹片盈余之中。周圍的壹切都涵蓋著她、為她營造著她唯壹的、微小而執拗的參與。她時刻在交互著:她是自然的少女——同夜風有壹項秘密的協議。芥子覺得,那少女圓潤的身體仿佛在向她周圍的擁簇——那些花叢和濃霧——輻射著,類似波紋。她同樣也是無處可去的——她有著被庭院所圍困的牲畜般的童貞。芥子追趕她的時候感到某件事要發生了,要很急迫地,從那個身體裏湧出——這廣大的夜空,多麽異常,正急速地向庭院傾註:向著少女灰暗的生命裏——仿佛很快,她將鼓脹如同裹住風的袋子。
這樣的形象多麽地誘惑著她,讓芥子瞬間體會著那將要奔赴的沖動。少女是行動的前夕,是那仍可以被凝視、被靜靜地愛撫壹段時間的那種填充:像曾經壹度被有關公主和騎士的幻覺所占滿了的小姑娘。
芥子會忍不住在自慰時使用這個形象——她感到壹種滑稽的契合:想象著作為欲望與生命力的混合的某樣東西,在她的內部營造著壹種沖突,壹種被填滿的幸福感。在這幸福的昏厥之中——芥子想到——男人是多麽無力啊。他們生硬地闖入了,卻沒有抵達精神的歡暢——芥子同樣體會著成為壹個荒唐之人的深刻的痛苦——但這也加劇了她的激情:她的可憐的、變異的淫欲呵——她想著,不存在的少女正看著她,在所有和睦的假象中開辟唯壹壹條通往神秘的振奮的道路:
——妳懂得的,親愛的,我的釋放,我的悲哀!
那樣的時刻裏,芥子感到壹條道路重新出現了。——這裏有可以不再行動的辯護,有憑借幻覺再度成為英雄的可能。
第三幕:葬禮
人生究竟可以這樣進行下去嗎?這樣半推半就著,在成年人的世界上演著已經變得卑劣的童話守則?芥子感到她終有壹天會將所有熱情耗盡——如果少女不過是精神上的壹個頑固的突起,是她羞愧的秘密與失敗的人生的最後的儲蓄。
芥子感到,自己的沈淪,終究與她的孤單有關。在幻覺中沈迷的少女,與外界漸漸疏離。但這之中也有壹些關鍵的契機。
芥子的父親去世在了她獻給神遊的16歲。
這不是什麽變得頹喪的理由,但人們的離去的確意味這些什麽。
曾有壹個清明的晚上芥子在街邊看見無數火光在搖曳。她不禁自問:人們能從那溫暖的火苗中獲得些什麽呢?會不會有已逝的人的臉龐,自那些小小的、急劇反應的能量堆裏升起?
——多麽可疑啊,在仍活在世上的人們的幻想中,與那遲滯的、空洞的、無處安放的憂慮裏的壹片朦朧的煙霧,在逐消隱下去的火焰的上空,散布著壹種關於完結的感受:之後,人們會散去——仿佛的確受到了平撫,充斥著淡淡的憂傷與淡淡的幸福,再度變得輕盈,又美妙地回想起作為生者的愉快。他們——火光中的人們,面色凝重或者平靜的那些,動作緩慢,目光滯留在壹處,或沈默或低聲言語:他們都各自幾乎是帶著過剩的什麽離開了——那已逝者早已加深了他們,令他們成為壹個個隱秘的偉人的背影——而他們究竟有沒有察覺?
芥子痛苦地想要聲張。
她想起父親的葬禮上,她曾面對著所有吊唁的人們,對他們的關懷表達感激——站在臺上16歲的芥子,嚴肅的,在壹種輕微的、不知所措的惶惑之中。最後她深深鞠了壹躬——自始至終沒有任何淚水將要湧出的先兆,她為此不安——她看著雙眼通紅的母親,慚愧著。她是堅強還是生性涼薄?
但她還是說服自己短暫地沈浸在那鞠躬所帶來的深厚的意味之中——她盡可能地彎得很深,直到大腿處傳來陣陣刺痛:那幽微的,仿佛關於命運的深層隱秘,壹種內部的事業,在那裏完成著。
刺痛使所有飄蕩的情緒在下沈,從另壹個側面,浮上她的肉體。每當那時——那些沈重的片刻,艱澀的、她感到需要某種修行般的勞損才能勉強度過的那些時刻——她看到自己像樹的枝椏壹般劇烈地生長著,向著周圍擴散。而在那個中心點上——在那個特別地時刻的全部的重擔中,在她不論如何也不能付之於眼淚、以種種庸常的抒情所描繪壹部神話的開端——她在那裏,逐漸成為某個始源之地,成為壹個小小的,神性的陶醉的中心。
壹旁的堆滿鮮花的靈柩裏,父親蒼白的身體靜臥著。她專註地凝望了壹會兒,回味著那具遺體所牽帶起的壹切錯綜復雜。
——看看爸爸,他竟顯得那麽小。
母親握著她,顫抖的聲音令芥子突然震悚於壹個瞬間的、如同世界邊緣的閃電壹般的意識。
因為完全無力了,所以也不會無助——他縮小了,所以將永遠是飽滿的。
死者有著令芥子艷羨的完整感。
沒有比壹個已逝者的遺骸更令生人感到陣痛的。但芥子想表達的是那種特殊的、如同嵌入肌肉內的石頭壹般的生澀的疼痛——想必已逝者,不論生前有多少遺憾,在當下也是完結的了。他們甚至走向了壹種生理上的縮小——那靜臥著的蒼白之體:逐漸成為雕塑壹般穩固,自給自足,無所憂慮;已經再沒有什麽人世身份能平穩地落在他們身上——
——爸爸:已經不是了。母親令芥子突然感受到這荒唐的隔閡:那已經不是他了——他遺留在這裏的,業已成為完結的、美麗的、縮小的;成為唯壹的——向著哀樂中送別的那長長的荒唐的隊伍,那些嚴肅而空洞的足音與垂泣——散播著壹種細微的、無法分享的歡愉。芥子竟隱約感到了那有壹點可愛的、承載了某種堅定的、關於美的意誌的東西赫然包裹著那具靈柩裏的身體。她同樣感到難堪——因為她已經無法容忍再像女兒壹般看著他,她匆匆瞥壹眼那雙蒼白的手——竟然無比光潔,而且已經消腫了,很漂亮。
奇妙的死後身體的縮小——宛如種子壹般重新回歸未生發的狀態。芥子隱隱地羨慕著躺在棺材裏的那個——曾經的父親。死者是不用費勞力的,而種子的資本也在於未成長的資本。芥子感覺在壹種隱含式的英雄主義裏,英雄就類似於那死者。
——樹種。沒有哪壹棵完整的樹的秘密是不能包藏在壹顆種子中的——然而發芽即是壹種殘忍的跨越:第壹次的微小的幼芽的沖動就能徹底毀滅它——那個圓滑的表皮,和來自沈默的、苦澀地承受著黑暗中的萌動的種子裏的壹切單純閉塞。這閉塞是英雄式的。
第四幕:少女,巨輪與雛鳥
生命之水在急速地奔流著——這不正是芥子想要看到的嗎,她無比快樂地投身到每個意識的險境之中,她感到生命被充分地舒展著。
在最後的水汽蒸騰之地——芥子在淋浴間裏又看到了她。她準備充分了——她想到。今夜,她就要追上那個少女,同她壹起融入理想的樂土。
芥子感到前所未有的振奮。在那裏,少女被特殊的、無時無刻不遮蔽著她也庇護著她的幻覺的煙氣所籠罩著。她成為可愛的無知者——她成為僅僅在壹些藏匿之中,因為夜與花園的擁簇而變得異常豐沛的人;她成為那保留著閃亮的初生者的體液而長成了的人,她宛如壹個沒有回聲的深密的礦物。
芥子追逐著她——同時看到那雙如同絲綢般馴順的眼睛:那是近乎是獵槍下無路可逃的動物的哀求的神色——同時倒映著,芥子——壹位猶豫的獵人的羞愧的註視。芥子不知道為何會這樣。曾經的公主——已經忘記如何去伸手擁抱她了了麽:那黝黑的姑娘,她仿佛蜷縮成壹個可以放在掌中的幼小的雛鳥。只有乳白色的、未生羽翼的胸腔在上下起伏,傳遞著壹種令人驚駭的劇烈的虛弱感。
芥子感到振奮。那少女是全然被動的——她委身於花叢和夜就如同她將委身於芥子。並沒有迎接那個懷抱的小芥子:她的激動在即將抵達少女的時候全部轉化成了另壹種東西——她已經不滿足於她了,擁抱意味著結局——匆匆的,模糊的,女孩兒們美好的感情的伊始——但那個時刻,依然太過衰弱了。
擁擠的渡口,被彩旗所裝飾的宏偉的大船——在人聲鼎沸中,穿著藍白相間的制服的水手與士兵門整齊地排列著——在等待著壹個時刻。將有壹位穿著華麗的姑娘走出來,剪斷那代表著出航儀式的彩帶。芥子在電視上看到這樣的場景的時候,她陷入壹種意識的困境:那待發的巨輪與壹個姑娘之間,難道不構成著壹種深重的、難以調和的、完全是悲劇性的東西嗎——
壹個記憶深刻的噩夢裏——芥子看見自己順著花壇走著。她用指尖拂過那些蓋著壹層薄薄的塵土的大理石邊緣。壹切似乎是平靜的。但危機已經從暗中醞釀了——芥子回頭的瞬間,她看見壹個微小的球形黑洞——那深紫色的迷蒙的中心在煽動著。芥子很冷靜——她準備鎮撫那個奇異的東西。她開始扔壹些手邊摸得到的東西到那個黑洞裏去,她獻上了壹些沙土、小石子和落葉。驚醒前的壹刻,那個不可名狀的東西突然膨脹了,到了誇張的地步——不過它仍然同芥子保持著安全的距離。但芥子——令她萬分驚恐的是,她看到自己仍然將壹些細小的東西向那個中心投擲——
那壹刻,芥子感到自己是天生的被遺落者,她在劇烈的生發的面前維持了壹種絕望的、無法掙脫的凝滯。
那個膨脹的黑洞類似於壹個場景的擴大——壹個人往茶杯中倒水,水漫出了卻仍然沒有停下。它給觀看者帶來的不安與厭惡就是那個黑洞給予芥子的顫栗中的微小的壹部分。只不過水仍是可以被人操控的,但黑洞不行。
芥子痛恨那作為人的形體裏的無助感。
當巨輪在轟鳴中駛離——人們當真能夠安全地參與那個過程嗎?即便是巨輪的設計者,和那些親歷了它的宏偉的組建的工人們,他們能夠恰當地放置自身嗎。而那個剪彩的姑娘是最無助的——當那偉大之物出赫然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卻要站在壹個被生硬地安置的光燦的中心——到底需要怎樣的心靈的解釋,才能讓她從巨輪的震懾中暫時脫身?那個姑娘——如果她多少將意識到,自己做了壹件決定性的工作——哪怕是壹件表面上的,也令她和巨輪之間形成壹種聯系:她還能夠平穩地站著嗎。她難道不會驚駭於某種投身的熱情,竟期待著讓自己也像那陌生的龐然巨物壹樣奔行在海裏?設計師也許可以在壹幅巨輪仍是草圖的回憶裏安然度過那段時光,全身充斥著人類的微小的奮進的感動——但那個姑娘,芥子想要向她發問——她有什麽依靠呢。
那將死於冬天的雛鳥在芥子的手裏奮力地喘息——從某壹刻開始,生命已經是,也永遠是壹場艱巨的跋涉。那個黝黑的姑娘隱匿在夜色裏,庭院成為她的世界的邊界——芥子感到,那終究是她的幻覺中的少女:孤身壹人,受到她的秘密的掌管——那無聲的、灰暗的命運之河中細而軟的水花——她的前路,壹如她美麗的肌膚壹般溫吞,正在她幽靜的身體裏徘徊。
少女是沒有悲劇感的悲劇——她是鮮亮卻苦澀的果實,是壹切的未發生;她是浸滿淚水的羞怯,是被月光收割的河流的緩緩的靜默——少女就是那幼鳥。她閃動著她順從的,而有所期待的眼睛——她不僅將自己交付給芥子,還回應了她的對那些不安之事的欲望:芥子壹旦想到,少女是所有未知的苦難的前夕,是將開放在暴雨之夜的花朵的仍收斂的短暫的平靜,巨大的幸福感就湧起在她的心胸——
因為她看見了——也是她不論如何努力也不能從自己的身上輕易發現的,那些預兆——成為壹只將死的幼鳥的沖動和它無比真實的臨迫。艱澀地,她喘息著——當生存即是壹切的時候,即便是最微小的承擔將變得堅實。
那有幸在啟航儀式種活下來的姑娘——那沒有因為震撼而逃避也沒有鼓起勇氣跳下水去追隨巨輪的女孩兒,也能借此在那惶然的安置中尋得壹絲生機嗎?但她需要變得瘋癲——當那個黝黑的少女也出現在她的幻覺裏,幫她完成做不到的事——當她終於被夜風占領了,美麗地被充盈著像壹個瀕臨漲破的氣球——當幼鳥的心跳在抗爭中停止——巨輪旁的姑娘,希望她懂得她應付出的:她的理智。
——這多麽地劃算吶。
芥子感嘆著。
尾聲:
芥子——我們或許可以說,她是壹個徹底的瘋子。但我仍然堅持為她做壹些辯護——因為已經沒有機會在聽到來自她的聲音了——那個最初的淋浴間就是她的生命最後的地方。
當警察和醫生們找到芥子的時候,她正面朝下地躺在衛生間的門口,渾身冰涼。
他們很快察覺了,洗手臺上放著壹個安眠藥的空瓶。大家都很沈重,他們嘆氣,搖頭,在壹段時間裏呆滯地註視著地板。
例行公事——很快壹種嚴肅的、充斥著某種輕微的感動的振奮會令他們重新行動起來,醫生們為她蓋上白布,警察們也謹慎地到處走壹走。他們在用壹種被稱為“職責”的,不必過多思慮的東西來回應著她在世上的最後壹點姿態——似乎也沒有人能做到更多了。
除了他們以外,還有公司的同事們,壹些許久不再聯系的朋友們,有著幾面之緣的陌生人。他們或驚駭或心痛地聽聞了這個消息。芥子引起了人們中各不相同的、突然地降臨又終會漸漸散去的壹定程度的波動——
作為事實的描述應該到此為止了。
這就是壹個平凡的人的壹生,關於她死後的事情也很平常,沒什麽可說的。事實上大部分人的生活總結下來,也可能是——沒什麽可說的。
我甚至連芥子的葬禮都沒去參加。
在壹個有點奇妙的機緣裏我認識了她——對於我這種三流作者來說,能有壹個認真的讀者也是可貴的。芥子很快給我安排了壹項工作,她帶給我壹些她的日記和隨筆——按理說我沒有義務去讀它們。但最後她還是成功地勸說了我——她說她快要死了,她最後的希望是讓我能了解她壹下。
我並非什麽冷淡的人,但說實話,這樣有壓力的活計還是讓我反感。我感到芥子確實有點不同——她這人比較矯情,而且是個可憐蟲,她總是顯得很憂傷。我出於作為寫作者的壹點習慣不想打擾她的這份狀態——事實上我絕無能力參與她的心理。
於是我寫了這篇文章來紀念她。我壹度以為她不會真的自殺,現在就算是出於我的慚愧,我也要決定寫了。事實上很多話都是我從她的日記裏摘錄的,在那些夢境、回憶、還是壹些帶著強烈的色彩的幻覺中——我的確感到了壹種文學上的親和力。
容許我私自對她進行壹點描繪——芥子有著令我驚駭的、極端的自我感動,而且她將它們全部滲透進了生活中。她是壹個難以理喻的精神負擔的熱愛者。從某種程度上講,她的確完成了很艱難的事。
所以——也算是出於我想要把這件事徹底放下的願望,我寧願說,這些話都是芥子寫成的,我頂多算是整理了壹下。我仍然愛上了壹些她筆下的隱喻,並且,在得知她的死訊之後,我試圖將她的臨終的生命也放到她的文字裏,希望沒有過度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