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僅僅是超級英雄片,所謂好萊塢類型電影發展到後期,導演們所進行的突破性嘗試就是在原本的類型化語境中融入越來越多的非類型元素。現實主義這個概念太危險而且太含糊,我不敢隨便使用,事實上有時候侵入類型片語境裏的也未必就是現實主義,比如《誰陷害了兔子羅傑》和《鯊魚黑幫》裏的異質元素就是黑色電影和黑幫片的元素。
但直覺裏我認為那些融入進類型片裏的異質元素最具破壞和顛覆性的,的確就是現實主義。當然這需要首先要說明現實主義這個概念到底應該怎麽認定。帕特裏克·富爾賴對這個概念的觀點是具有啟發性的,他認為現實主義與現實毫無關系,現實主義真正強調的是“現實感”或者說“真實效果”,現實主義不是對現實完全地照搬,而是讓接受者(讀者、觀眾)“認為這是真的”。
李壹鳴老師對這個問題也有相類似的看法,在他看來,電影不是對現實的還原,而是對經驗的還原。壹部電影看完後我們覺得好,不是因為它完全模擬了我們生活中的壹段現實,而是印證了我們內心情感中的壹些經驗。電影中的故事未必都是真的,但我們的經驗告訴我們事實就是如此。有趣的是,李壹鳴老師把這稱之為“好萊塢的技術主義”,而富爾賴則直截了當地稱之為“現實主義”。如果我們參考延安和上海左翼對現實主義的壹些提法,相信會同意富爾賴的觀點。
我們以《守望者》這部電影為分析對象的話,就能清楚地看到現實主義這個概念在敘事電影中的用法,以及現實主義是如何顛覆類型化敘事的。
幾乎每個看完這部電影的人都會承認該片是壹部反英雄主義的超級英雄片。我認為該片導演紮克·施奈德壹定是看過諾蘭的《黑暗騎士》並且受到它啟示了的,因為影片最後與漫畫原著不相符的結局,幾乎就是黑暗騎士的翻版。但我認為導演走得比《黑暗騎士》還要遠,因為犯罪者事實上也是超級英雄。壹個無辜的超級英雄最後替另壹個犯罪的超級英雄頂罪,而為了實現瞞天過海的計劃,這個無辜的超級英雄最後也讓自己雙手沾滿了罪惡的鮮血,他殺害了壹個不願保守秘密的人。
因此在《守望者》中,超級英雄本質上的瘋狂性被暴露無疑,而不需要像《黑暗騎士》那樣用小醜和雙面人這樣的符號來暗示(蝙蝠俠本質上就是小醜,也是雙面人,他們三人其實是三位壹體的)。《守望者》中有壹個表面上與敘事無關,其實是作為隱喻性文本而存在的動畫故事(這是電影中的壹個小孩壹直在翻看的壹本漫畫書裏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壹個船長在航海回家的途中被壹艘黑貨船所狙殺,他所有船員全部遇難,只有他壹個人幸存。這個船長知道那艘黑貨船的航行路線壹定會經過他居住的小鎮,他擔心自己的小鎮也會遭到黑貨船的襲擊,於是他歷經千辛萬苦回到了自己的小鎮。在他神經質地凝視下,這個小鎮已經被黑貨船的罪惡所侵占,於是他肆無忌憚地襲擊殺害那些他所臆想中的壞人,直到他發現他壹直想回小鎮救出的妻子居然被他親手殺害。原來小鎮根本沒有遭到黑貨船的襲擊。
這個故事的核心隱喻是,英雄會臆想出壹個語境(比如罪惡橫生的城市、腐敗的司法、被黑貨船侵占的小鎮),在這個語境下,他原本非法的私刑行為成為了合法的。
電影其實正是營造並支持這種臆想的最佳機制,只有在電影中,我們才可以帶著壹種愉悅的心情欣賞著屏幕上的主角如同砍瓜切菜般地殺死那些“壞人”,而無需負擔任何道德上的愧疚感。因為在電影刻意營造的類型化語境中,那些壞人成為了壹個純粹的客體、壹件造惡的工具,而他們的數量龐大和易於消滅更是讓他們產生了壹種電子遊戲中的小怪獸的感覺。消滅他們只是為了更好地推動向前發展的敘事。《印第安納瓊斯》系列是這種類型化語境的典型代表。
如果更包裝壹點,對於超級英雄的私刑行為的辯護則是他們不會殺人。無論是超人、蜘蛛俠還是蝙蝠俠,他們都恪守著這個底線,把壞人抓住後送交警察,從而保證自己行為的合法性。
《黑暗騎士》的高明之處是巧妙地用第壹個語境逼瘋了第二個語境。小醜毫無疑問是壹個純粹的惡的化身,他作惡毫無理由,僅僅就是要破壞秩序(這種秩序既是法律的也是道德的,以至於讓盜亦有道的黑幫分子都無法容忍他)。毫無疑問,小醜這個角色如果出現在《第壹滴血》或者《印第安納瓊斯》之類的故事中,肯定是那種沒有內涵、僅僅是瘋子的大反派,而主角們的解決辦法則是簡單地消滅掉他就夠了。但因為他身處的是《黑暗騎士》的故事、壹個主角恪守著超級英雄不可殺人的底線的語境中,他的瘋狂所具備的顛覆類型片的內涵則被凸顯了出來。小醜的存在本身就是對超級英雄片裏所堅定恪守的原則的質疑,甚至會反過來讓我們懷疑,蝙蝠俠之所以壹定要恪守這個原則,其實是因為他害怕暴露自己本質上與小醜是同類的事實。蝙蝠俠所堅守的原則,如同他的制服和面具壹樣,保護他仍能被社會秩序所認可,不被當成壹個怪物。
而《守望者》則與之相反,它不是通過強調類型化敘事的某個方面(比如反派的極惡)來質疑另壹個方面,而是對整個類型化敘事的語境進行了質疑。這種質疑是通過直接把歷史、現實與超級英雄片的故事進行奇妙地混合而產生的效果。
在《守望者》的片頭字幕部分,導演通過剪輯,把超級英雄們(也就是守望者聯盟)的歷史與美國的整個歷史結合了起來,而且超級英雄本身參與了歷史的構建(守望者之壹的笑匠刺殺了肯尼迪,笑匠和曼哈頓博士壹起幫助美國贏得了越南戰爭)。但正是在這個過程中,超級英雄的存在才越發顯得滑稽。我們無法想象,脫離了好萊塢的類型化敘事,置身於現實和歷史語境下的超級英雄,是多麽的尷尬和不合時宜。於是在故事開始,超級英雄的聯盟就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尼克松的《基恩法案》,超級英雄要麽必須臣服於政府(完全融入秩序),要麽就必須解散,否則就是非法的。
故事中導演還借守望者之壹的羅夏之口說出,為什麽身心正常的超級英雄這麽少?諷刺的是,說這話的羅夏本身就是最極端的反社會者和心理不正常。事實上,超級英雄的心理不正常恰恰是超級英雄在現實中得以存在的必要條件,就如同那個動畫故事裏的船長壹樣,正是因為他們把這個城市臆想為黑暗、腐敗、混亂和充滿末世危機,他們才可以為自己的私刑行為獲得合理性。
當然,也有人可以反駁說,這部電影中美蘇冷戰的背景為超級英雄的憤世嫉俗行為找到了合理性,甚至也為最後超級英雄之壹的維特的瘋狂行為所辯護(維特恰恰是所有守望者裏最聰明的壹個)。但正如片頭所說,事實上美蘇矛盾的升級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守望者之壹的曼哈頓博士的存在而導致的。
於是在壹個現實的、歷史的語境下,我們發現超級英雄壹方面抱怨社會的墮落和自己不得不替天行道(代替法律)的無可奈何,但另壹方面卻發現其實社會的問題要麽是超級英雄的妄想癥,要麽本身就是由超級英雄所引起的。他們就如同那個動畫片中的船長,他們才是破壞小鎮安寧的劊子手,而他們還以為自己是在把小鎮從黑貨船的魔掌中拯救出來呢。
故事最後,我們才能真正懂得那個看似最瘋狂的笑匠才是最明智的,他說過,守望者其實就是個笑話。然而笑話中的人看不穿這個笑話,他們依然嚴肅而艱辛地維護著自己所臆想的那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