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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清晨的影片評論

李少紅執導的影片《血色清晨》,取材自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大師加西亞?馬爾科斯的小說《壹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這部影片無疑是 90年代中國影壇的壹部現實主義力作。事實上,加西亞?馬爾科斯的故事僅僅為李少紅提供了壹個借口,壹場謀殺案牽扯出的包辦婚姻、重男輕女、道德尊卑等人性議題,將中國封建愚昧思想呈現出來的冷酷基調,展現的深刻入骨。非線性的敘事手法雜而不亂,讓觀者從多重角度了解事件的發生狀態,客觀表達電影訊息,理性之余又見感性。

影片中的被害者李明光,是這壹鎖閉、貧窮、荒蕪小村中唯壹的民辦小學教師,是這裏愚昧生存狀態中唯壹的壹線光明,唯壹壹扇洞向外部世界的狹小而殘缺的窗口,唯壹壹個對文明朦朧的向往者。因其如此,他“命定”地、而不是如原作中那樣偶然地成為“壹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的犧牲品,成為愚昧而巨大的毀滅力量的施暴對象。於是,當紅杏(另壹個純真、美麗的獻祭品)未曾交出她身為處女的證據時,明光便成了絕無僅有的嫌疑犯、罪人。毋需指控或起拆,愚昧傳統的生存邏輯自身已然完成了它全部審判程序。愚昧終於虐殺了文明,黑暗吞沒了這線細小的光與希望。

然而,在《血色清晨》的意義網絡中,對這壹“謀殺案”的呈現遠非如此的單純或直露。圓睜著恐怖、困惑、無辜的雙眼倒在利斧下的明光,確乎是愚昧、傳統勢力的犧牲品,但不僅如此。從另壹個角度上,明光亦因傳統、愚昧生存方式的解體而喪生。盡管他“命定”地被指認為這壹無端悲劇中唯壹的罪人,但是,在本文的敘境中,他並非必然將他的血淌盡在那貧瘠的土地上。只是因為壹連串相關儀式的未能完成或遭到破壞,明光才會悲慘地死去。影片中遭到破壞的儀式以紅杏的新婚之夜為開端。其中古老的婚俗,因新娘處女的證據亦即丈夫初夜權的印證——白被單上的血跡既告闋如而崩潰。在愚昧的邏輯中這只能意味著少女的失貞。接下來的儀式是發現實有的或虛構的“奸夫”,而後則是雪恥復仇。退親行為決定必須去雪恥的是新娘的家人。但在傳統的、有效的社會體制中,它只是壹場執刀叫罵,然而將被有效而體面地制止。因此這與其說是愚昧、野蠻與殘忍,不如說只是維系古老生存的壹個儀式,壹項不無表演色彩的程序,壹個因事先張揚而不必發生的謀殺案。充其量它只是壹個陋俗,壹個其勢洶洶、卻不必血刃的鬧劇。然而,現實社會的變化,傳統文化的解體,權力結構的更叠,再次造成了儀式未能完成。因此李平娃、李狗娃兄弟為了雪恥,只能“真幹”,能洗凈恥辱的,只有明光的鮮血。“壹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便具有了雙重意義:明光是傳統愚昧文化的獻祭,同時又是傳統社會解體所必需的代價。事實上,這樁“謀殺案”的雙重意義在影片的片頭段落已然清晰地呈現出來;環繞著清晨破敗的古廟——今日的鄉村小學、壹個長長的運動鏡頭,依次呈現出這壹別具意味的特定空間。似乎是古老文化和現代文明的結合部;然而,盡管喧鬧的孩子們給這古舊的空間添加了幾分活力和動感,但衣衫破舊的小學生仍不可能掩飾古廟(傳統文化的指稱)的衰敗:運動鏡頭滯重而細膩地呈現出無頭的佛像,巨大而殘破的古鐘,已然看不清銘文的石碑,朽壞的殿堂;直到壹聲叫喊:“不好了,李老師被殺了!”,孩子們紛紛奔出,這座廢棄的並將自此再次被棄的古廟才更顯出它的荒蕪、破敗。

在《血色清晨》的意義網絡中,最為重要的人物,並非明光、紅杏、平娃狗娃兄弟,而是新郎張強國。和原作不同,故事中的新郎不再是出身顯赫而神秘莫測的外鄉人,在影片所呈現的元社會中,張強國作為壹個引人矚目的特殊人物,是壹個曾經外出又回到小村的、“見過大世面的”農村青年。他“出外打工,賺了大錢”,與其說他因此而成了現代文明的代表,不如更為準確、直白地說,此行只是使他成了現代社會唯壹的權杖、動力和潤滑劑即金錢的執掌者。這個“嘗過城裏女人滋味”的男人在金錢的支持下做出了他的價值判斷:“找老婆還得咱鄉下女人”。這判斷的潛臺詞裏已明確地包含了對貞潔的苛求。在金錢魔杖的點化下,壹個古老的典儀必須被復活、被完成:潔白的被單上,必須點染上處女殷紅的血跡。這與其說是古老典儀的要求,不如說是千金壹擲的奢侈。盡管在古老的社會結構中,婚嫁始終是壹種以女人為中介物的交換、“流通”行為;但在《血色清晨》的敘境中,古老婚俗的啟用,卻明確地具有了壹種“商檢”性質,是對“價有所值”的確認。失貞意味著贗品。是張強國袋裏的金錢,使他實際上成了這壹歷史斷裂處正在即位的“新神”。是他無所不在的精明與自信,使得年長的李平娃無地自容,在百感交集中反復地稱張強國為“哥”、“大哥”;也是他在自己的婚禮上為鄉親們請來的戲班子,用百元大鈔釘成雙喜字樣,並以此捐資村裏辦學,顯而易見,在此張強國接替了傳統文化中尊者的角色,開始行使特定的權力功能。清晨的慘案與血汙,事實上,是以張強國為元兇的。於是,這樁謀殺案與其說是愚昧對文明的戕害,黑暗對光明的肆虐,不如說是現代生活中司空見慣的、金錢之手所書寫的罪惡。

而平娃兄弟、尤其是平娃的復仇行動,與其說是壹場“單純”的典儀,為了家族的榮譽與體面,不如說有著更為真實與利益的動機。作為對原作的重要改編之壹,這場以張強國為間接但唯壹導演的清晨血案,其前史卻是他直接導演的壹筆至為“劃算”的買賣:不出彩禮娶到紅杏,同時嫁出或者不如說是甩掉自己病殘的姐姐秀娥。於是,這場嫁娶采取了最為原始的婚姻形式:換頭親。盡管木訥的李平娃也壹眼看穿了這無疑是壹場極不平等的“交易”,但這卻是他這個 36 歲、壹貧如洗的漢子唯壹壹個得到女人的機會,這樣他才能過上壹份莊戶人無甚奢望的生活,才有可能了卻含辛茹苦、多年守寡的母親的心願。事實上,當村口土崗上,兩支迎親、送親的隊伍交錯而過、喜樂齊鳴時,場景中確乎充滿了別壹番喜慶。但是,壹如“換頭親”所蘊含的原始婚姻的意義:壹旦紅杏被驗明為“贗品”並遭退親,秀娥勢必被搶回。喜融融的親上加親的表象即刻破碎,買賣、交易的內容暴露無遺。於是,平娃仍可擁有秀娥,但必需是“拿錢來領人!”這顯然是全無希望的。因此,臆測中的“惡棍”明光的罪行不僅在於奪去了紅杏的貞操、玷汙了李家的聲譽,更重要的在於,他的“行為”毀滅了平娃壹家全部微末而寒酸的希望與未來。明光之死,因之已不只是典儀的頹壞所造成的悲劇,而且是與貧窮相伴生的絕望、愚昧制造的暴行。

和原作壹樣,影片選取了回溯或曰時空交錯式的敘事結構。但與原作不同,不是壹個友人數十年後的追憶,而是慘案發生後立刻開始的刑事案調查。於是,調查員的行動構成了影片中的現實行為線。但事實上,關於這樁案件並不存在著任何謎團或疑點:因為它不僅是事先張揚的,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下完成的。兇殺確認無疑,兇手確認無疑。於是,調查的重點便轉移為對犯罪動機的確認。而動機同樣昭然若揭:雪恥復仇。事實上,調查的重點圍繞犯罪動機是否真切,即紅杏、明光間是否存有“奸情”。而在對這壹懸疑的調查中,創作者成功地組織起壹個多義而豐滿的現實鄉村生活畫卷,壹幅遠非明媚動人的現實主義景觀。對於影片的敘事而言,這正是壹場極為成功而深刻的調查。它所揭示出當然並非隱秘或“奸情”,而是明光悲劇更為深刻的社會成因。事實上,正是諸“證人”的證詞與他們指認明光、紅杏有罪的方式,使《血色清晨》較之 80 年代的同類影片遠為深刻地再現了“文明與愚昧沖突”主題。諸多證詞表明,村子裏的人們以或興味盎然、或漠不關心的態度接受了對明光“有罪”的指認,因為他獨有的身份、愛好與稍有差異的生活方式確定了他是村中的異類。而作為本文壹個極為有趣的修辭方式,敘事人在查詢證人、確認犯罪動機的大組合段中,進行了聲畫錯位的處理:在多數證人言之鑿鑿的證詞間,出現的是幾不相幹的畫面,而這些場景都以聲稱為目擊者的證人之缺席為前提;而與展現真實場景的自然光效不同,呈現證人陳述的場景則在內景、人工光的陰影之中。這與其說是提供並展現證詞,不如說是以聲畫錯位的方式揭示著壹種極為深刻而潛在的悲劇沖突;這與其說是壹種無恥的偽證,不如說是壹類偏見的***識,壹次關於愚昧的曝光,某種集體潛意識的呈現。

影片有著壹個別具匠心的結局。當這壹大悲劇終於“大功告成”:明光喪生利斧之下,紅杏投水身亡,李平娃被處死刑,李狗娃終生監禁,刑事調查員無奈而痛苦地離去之時,他在昔日明光的小學校/古廟前慢下了腳步。失去了孩子們活力的古廟此時更為破敗、空寂,幾個已然失學的孩子在附近徘徊。而兩個陌生人正將壹塊嶄新的木牌釘在廟門旁,上面書寫著“靜慧寺國家二級保護文物”。猶如壹聲淒婉而哀傷的拖腔,回聲般地暗示著壹個悲劇中悲劇:這裏不再是壹個雖寒酸無奈、但畢竟生機勃勃的校舍,而是壹個死亡文化的遺跡:文物。這是雙重毀滅的印證:詭計多端的歷史之手在撲滅了文化、文明之使的微光的同時,斷裂了壹個悠長豐滿的歷史與傳統。文化的文物化,或許也可以名之為壹種“進步”,但它同時索求著超值代價。

影片主要展現調查員的查證過程,以壹個外來者的視點,緩慢、細膩甚至冗長地展現著謀殺案的前史與後果,直到推出了影片的“高潮戲”:壹件事先張揚的謀殺案。在影片的敘事結構中,這已是全然不復懸念的敘事行為;但在這壹完整的順時敘事組合段中,全知視點張弛得當地組織起令人窒息而悚然的戲劇張力。這無疑是全片充滿殘酷詩意的華彩樂段。在《血色清晨》中,明光之死是沈滯而又變遷中的社會,坍塌或被改寫的權力、信念體系,以及愚昧的、“無主名、無意識殺人團”***謀的必然。正是在這壹段落中,敘事人以不動聲色的冷靜,勾勒著魯迅先生所謂的“麻木的國民靈魂”。敘事人所著力表現的,是村民們的“群像”。是他們如何以典型的“看客”心態,在旁觀、默許甚至慫恿著平娃兄弟對明光的謀殺。高速攝影呈現出的兇殺場景將其中的殘忍、野蠻與荒誕推到了人們所能承受的極限。而在這壹鏡頭段落的最後時刻,明光對來的太晚的村長說出了他的“遺言”:“大叔,他們……把我殺……了。”極為精當而別具匠心地,明光的“遺言”是壹個陳述句。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向人們陳述了壹個已然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實。與其說他是在向人們陳述,不如說他是在讓自己相信:因為這壹切對他說來,是如此的不可能,如此的荒誕不經、聳人聽聞。他無法相信或明白。他也不再需要相信或明白:在他的語聲斷掉的時刻,他已蜷縮著身軀,倒在自己的鮮血之中,圓睜著壹雙無辜、恐怖、要求解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