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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的蘑菇及其物語

七月末壹個星期日,早晨九點多鐘光景,我來到沃爾恰尼諾娃家裏。我在花園裏溜達,離正房相當遠,尋找白蘑菇。今年夏天這種菌生得多極了。然後我在白蘑菇邊做上記號,準備以後跟葉尼婭壹塊兒來采。

尋找白蘑菇,在蘑菇上做記號,然後與葉尼婭壹塊兒來采——擅長講故事的契訶夫在《帶閣樓的房子》裏似乎變成了壹個采蘑菇的人。

何多苓繪《帶閣樓的房子》

有的小說家非常喜歡在作品裏設置壹個特定物品來隱喻壹種情感,如川端康成在《千只鶴》裏精心端上誌野燒、織部燒、唐津燒三種日本燒的茶具,以此來隱喻和接連菊治父子與五個女子之間錯綜迷離的情感糾葛。契訶夫小說裏亦不乏物與情之間隱匿而微妙的話語,如《牽小狗的女人》裏的小狗、《脖子上的安娜》裏的像章、《帶閣樓的房子》裏的閣樓等。依次推理,上述白蘑菇似乎應該在《帶閣樓的房子》裏承擔些作者契訶夫心中或筆下特定物語。文學作品常常被過度解讀,其實,這裏的白蘑菇確實不同於上述作品中的物品,自然不用背負那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它之所以出現在這裏,是因為夏季俄羅斯草原上,蘑菇是壹個很普遍的物種。不過,如果就此忽略這些白蘑菇,那麽壹定會陷入另壹種尷尬裏:當我們在讀契訶夫作品的時候,根本不懂契訶夫。夏季俄羅斯草原盛產白蘑菇,亦盛產各種鮮花,而且約會女孩,摘些鮮花壹定比采蘑菇更浪漫吧?可是契訶夫偏偏采蘑菇。

川端康成著《千只鶴》

契訶夫作品精髓在於其簡潔凝練、意味雋長,他作品裏從來沒有多余的詞語,他主張“用刀子把壹切多余的東西都剔掉”,那麽,作為被契訶夫“刀下留情”所剩下的這些生長在莊園附近的白蘑菇,自然不是作者隨手隨便“種下”的,壹定蘊含作者壹番寄托抑或壹種情感。

小說家還有壹種寫作技巧,即將現實生活中所見所聞所感以及所經歷的事情巧妙地轉化為作品中細節,在這方面契訶夫可謂是另辟蹊徑更是獨領風騷,《帶閣樓的房子》裏的白蘑菇就屬於此類技巧的產物。

出名要趁早,這句話應該屬於契訶夫。契訶夫父親因經營不善導致其雜貨鋪破產,1876年舉家遷往莫斯科,租賃壹戶人家地下室過著艱難拮據的生活。此時契訶夫還在讀中學,被迫留在老家塔甘羅格完成學業。1879年,契訶夫考取莫斯科壹所醫學院,也來到莫斯科,同時他開始通過寫作賺取稿費貼補家用。1884年,契訶夫大學畢業,進入奇金醫院,壹邊當醫生,壹邊繼續寫作。契訶夫作品的幽默、諷刺、短小特點非常吸引讀者,而且他非常勤奮,他主張壹個短篇不超過壹夜,壹年寫近百部短篇小說是家常便飯。速度與激情、質量與產量,契訶夫很快在文學界脫穎而出,年紀輕輕就聞名俄羅斯文壇。知名度的提高自然帶來了豐厚的收入,依靠契訶夫的稿費收入,壹家人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1885年春天全家喜遷至巴勃金諾附近壹所大別墅裏。1887年,契訶夫曾對壹個朋友指著家裏養魚缸、鋼琴和家具說:“從事文學工作真不錯,這些東西都是文學向我提供的。”

? 何多苓繪《帶閣樓的房子》

契訶夫買別墅之所以選擇巴勃金諾,是因為這附近風景優美,“有很大的英國公園、河流、樹木和草原供別墅的住客們欣賞,又有悠揚的鐘聲從沃斯克列先斯克和新耶路撒冷傳來”,滿足了從小喜歡大自然也喜歡清靜的契訶夫的所有願望。

契訶夫經常邀約親朋好友來這裏聚會和住宿。有壹個夏天,作家亞歷山大·謝苗諾維奇來契訶夫家裏做客,吃過早飯後,謝苗諾維奇建議契訶夫去附近森林裏采蘑菇,因為他知道采蘑菇是契訶夫壹個愛好。

巴勃金諾附近有大片的白樺林,植被茂密,盛產野生蘑菇。聽說要去森林裏采蘑菇,契訶夫非常高興,甚至放下了手頭需要處理的急事,挎著籃子與謝苗諾維奇壹起興致勃勃地出門了。最初兩個人邊走邊聊邊采蘑菇,采著采著就跟著蘑菇走了,也就分開了,再後來兩人都消失在森林深處,誰也見不到誰了。謝苗諾維奇曾在大森林附近生活過多年,比較熟悉森林深處生態環境,時常有熊出沒。契訶夫壹直生活在城市,不太熟悉森林生態,當然不知道森林裏可能生活著熊。謝苗諾維奇擔心契訶夫的安危,過了壹會兒,對著契訶夫消失的方向大聲喊:“安東·巴布洛維奇!”呼喊的聲音還飄蕩在空中沒有來得及落地,謝苗諾維奇身邊灌木叢突然“哢嚓哢嚓”作響,接著,契訶夫從裏邊急急忙忙跑了出來。契訶夫壹手挎著采蘑菇的籃子,壹手舉著采蘑菇時撥開草叢用的小樹條,壹臉的焦急表情,急忙問謝苗諾維奇:“您出了什麽事?”

契訶夫以為獨自采蘑菇的謝苗諾維奇遇到了什麽危險才緊急呼叫他,也許契訶夫果斷扔下腳下剛剛發現的白蘑菇,提著樹條營救朋友來了。當謝苗諾維奇說什麽事也沒有時,契訶夫笑著說:“我還以為您碰到狼了呢!”

面對契訶夫的“英雄本色”,謝苗諾維奇不禁哈哈大笑,說:“要是碰到狼,我是不會叫妳來相救的。”況且,即使遇到狼,契訶夫手裏“那根連兔子也未必能嚇跑的小樹條”,如何能趕走狼呢?不過,“這件事兒卻令人極其感動”,事過多年,謝苗諾維奇的回憶裏仍充滿了盛情。

伊格爾頓說:“文學作品不那麽依賴於原初的背景。相反,它們從本質上說是開放的,因此才會引發各式各樣的解讀。人們之所以在意文學作品的語言,而對車票上的文字卻不怎麽上心,這也是原因之壹。”如果白蘑菇生長在夏季俄羅斯草原上,如同車票上的文字,不“會引發各式各樣的解讀”;然而,生長在《帶閣樓的房子》裏的白蘑菇,自然要變成文學作品裏的物品,自然要“不那麽依賴於原初的背景”,自然要蘊含文學本身之外的現實意義,至少可能代表作者契訶夫愛屋及烏的情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