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還會修改壹句原話是“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西方”的西諺:善眠者上天堂,失眠者走四方。因為在世上所有失眠者眼裏,天堂應該就是安置壹個好眠夢的地方。
人生八苦,失眠之苦應屬其中“病”之壹項。但失眠究竟多苦,其實是很難形容的。因為它還有另外壹個名字,叫作“孤獨”。萬籟俱靜,連花草都在做夢,石頭也在打盹。只有失眠者,仿佛得不到神之祝福的人,被遺棄在世界的邊緣。只有思維之輪不停運轉,陷於壹塊巨石剛推上山又落下去的輪回。但這樣的說法仍顯得有些抽象,有些“不足與外人道哉”。那麽舉個更具體的例子,說是壹個女人因連續五夜失眠,而終於在第六天清晨提菜籃投水自盡。編輯或許是把這則消息當作吸引讀者眼球增加報刊發行量的談資而刊登,我讀完卻心有戚戚焉,眼前總浮現壹只空菜籃漂浮水上的孤苦之境。又同時忍不住在心中嘆道:又壹個沒有逃出去的比西塔西翁。
比西塔西翁,是《百年孤獨》裏的人物。其實只是書中壹個不甚重要的人物,但對於馬爾克斯讀者裏常失眠的那部分人意義就不壹樣了。這個瓜希拉印第安女人,和兄弟為逃避部落中肆虐多年的失眠癥來到馬孔多小鎮,做了布恩迪亞家中的幫傭。她以為安全了,不久卻在壹個叫麗貝卡的十壹歲外來女孩身上再次辨別出了她與兄弟退避三舍的東西。
“……她發現麗貝卡坐在搖椅裏吮著手指,雙眼像貓眼壹般在黑暗中放光。比西塔西翁心中充滿恐懼和難逃宿命的淒苦,她在那雙眼晴裏認出了威脅他們的疫病,正是這種疫病逼得她和兄弟背井離鄉,永遠拋下了他們古老的王國,拋下了公主和王子的尊貴身份。這就是失眠癥。”
善失眠的人,讀到描寫整個馬孔多小鎮染上失眠癥那壹節,絕對是無法忽略掉,並且忍不住要多讀幾遍的吧。馬爾克斯把“失眠”塑造成了可以傳染的,並且只通過食物傳染的疫病。於是當鎮上人吃過布家做的紅色的,黃色的,綠色的失眠金魚後,整個鎮子的人都陷入了失眠。起先人人都為失眠而興高采烈,因為可以多出更多的時間來做事了,豈不更好。不久馬孔多卻開始恐慌,因為漸漸地,失眠帶來了大面積的遺忘,所有的過往,都壹壹消失,記憶開始空蕩。連桌椅門窗都要貼上標簽,牛奶瓶上要寫上牛奶的用處,在門上寫“上帝存在”提醒人們神靈的不朽。
好在最後,通過神奇的梅爾基亞德斯老頭,整個鎮子擺脫了失眠癥。也就是說,比西塔西翁又壹次成功地從失眠癥那裏逃跑了,和所有的鎮民壹起。
合上書本,我冥想了整部作品。假如刪除整個小鎮失眠這壹節,作品的偉大依然是成立的。那麽是否可以假想,是馬爾克斯遭遇過失眠的困擾,是對於美眠也即對於某種人世幸福的深重向往促使他寫下這短短的壹節?
是的,塵世較為真正,純粹的幸福,食色之外,還應加上美眠。我從前認為美衣也是人世歡樂之壹,現在不這樣想了——衣服不過是各色皮囊中較為眩惑人的壹種。西藏僧侶永遠著同壹的喇嘛紅僧袍,卻舉止淡定,參破世間無常。這,持久地引起我的敬意。
美眠卻仍然在我的“幸福辭典”裏, 並且因為缺少,而幾乎高居榜首。飽滿充足,不被中斷,完全是“非想非非想”的壹夜安眠過後,妳會忍不住從被子裏伸出壹只手來並隔空喊壹句話:“世界,妳好啊!”
——那驚景猶如處於壹列安然運行後準點到站的車,忍不住要滿心喜悅向車廂外迎候已久的朋友招手。完全的睡眠,帶來完全的友善。此時,世界就是壹個裝下了妳所有朋友的朋友。
——也不是說失眠者即充滿惡意。但顯然,失眠者的世界更多虛無,懷疑以及焦慮是肯定的。睡眠,是對壹切的修復。而失眠者,深深洞察那些未被修復的部分。另壹個小說家卡夫卡,當他睜著追問的眼睛從某張著名照片上看向這個世界看向他數年後的讀者時,無須其他說明,我們早已認出,這個自願浸溺在漫長的黑色裏的偉大失眠者。
在馬爾克斯這裏,失眠癥是具有地域性的,因而可以壹次次逃離。有如瘟疫,或是某種流行性感冒——這是屬於小說家的想象,常常有如死囚越獄,帶著某種不可能卻又終成可能的神奇。
於是失眠者應該在心底對馬爾克斯充滿感謝。以為是孤獨的,卻發現與比西塔西翁,與曾經的馬孔多人原來是同胞。大家都是失眠***和國的國民,並且,大家都有著逃離這個國家,泅渡前行善眠***和國的種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