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鵬
術後的並發癥像事先約好似的輪番襲擊我,使我壹次次出於絕望和崩潰的邊緣。以往依賴僅存的壹線希望與病魔抗爭,希望破滅後我選擇了沈默。
1995年3月5日,只壹天是助殘日。醫院大廳裏掛滿了寫著標語的橫幅,病人們聚集在大廳裏看演出。我躲在病房裏,面向窗戶,坐在輪椅裏木然地望著天空。
大廳裏不時傳來陣陣歡聲笑語。“鵬兒,下去看看吧,聽說來了好幾位妳喜歡的歌星。”媽媽已經催促了好幾遍了。
我搖搖頭,對媽媽說我不想去。
“媽媽知道妳心裏不好受,去看看演出也許會好些。”
我壹個字也懶得說,滿腦子都是“我完了”、“今後怎麽辦”這些念頭。
往日的歡樂已離我而去。看著手中的課本,想想自己每天利用空余時間學習,不就是盼著手術後能出項奇跡,重返校園嗎?克現在說什麽也沒有用了,我萬念俱灰地把書扔到壹旁。
“我想壹個人到二樓平臺上待壹會兒。”
沒等媽媽回答,我已將輪椅劃出病房。
“鵬兒,帽子”媽媽攆了出來,給我戴帽子時,壹滴晶瑩的淚珠落到我的手上。
寒風瑟瑟,在平臺上形成壹股旋風,發出悲愴的嗚咽,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鎖定輪椅,茫然地仰望天空。
在家人、醫生和病友們眼中,我壹直是個勇敢、聽話的好孩子,然而此時,我憋悶的心緒幾乎就要爆炸。在這空寂的平臺上,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為我失去的美好歲月,為我無法面對的將來,為我那可憐的媽媽......我只能用哭聲向蒼天傾訴心底的痛苦和無奈。
壹樓大廳裏的演出仍在進行,歡樂的歌聲越發使人傷感。
背後傳來壹陣哭聲,是媽媽。媽媽把我的頭摟進懷中,哽咽地說:“鵬兒,媽媽會照顧妳壹輩子。”
媽媽每天照樣推著我去做各種訓練,晚飯後仍和小白哥哥壹起扶著我在大廳裏訓練走路。那些日子,我寡言少語,總在想:我苦苦訓練究竟為了什麽?還有練的必要嗎?
壹個多月過去了,媽媽在小本子上記錄密密麻麻的數據像是定了格,唯有小腿的數據發生了些微的變化——肌肉仍在繼續萎縮。在這種情況下,訓練變成了壹種機械、麻木的行為。
我面臨的另壹個難題是脊髓損傷後的小便失禁。很多時候,在訓練過程中,我突然發現自己的褲子濕了。每當此時,我的自尊都會受到深深的傷害,只好停下訓練,焦急地向門口張望。只要看見這個動作,媽媽便很快來到我身邊。每天,媽媽都寸步不離地守著我,隨時接受我發出的需要她的信號。
轉眼又到了春天。不知不覺間,醫院門前那排玉蘭樹的枝頭已綻放出壹朵朵潔白的花朵,花園裏黃色的迎春花也在向人們發出春天到來的信息。
星期六的下午,媽媽說哥哥在招待所做了我最愛吃的菜,五點多鐘,媽媽推我來到醫院大門口,正趕上學校放學。醫院附近南北各有壹所學校:馬家堡小學和角門中學。馬路上,背著書包的學生三三兩兩地走過。我停住輪椅,執拗地對媽媽說:“咱們先回醫院。”沒等媽媽同意,我已掉轉方向往回滑去。
“妳怎麽了?哥哥在等妳呢”
我拗著不吭聲,滿腦子都是那些身穿校服、活蹦亂跳的學生。我不能仍受他們對我的另眼相看,更怕面對他們看我時的那種像看動物園裏的動物壹樣的眼光。
如今,原本屬於我的正常生活已發生了質的改變,輪椅成了我的代步工具,坐在輪椅中的我自卑而無奈。媽媽每次說帶我出去活動壹下,都被我堅定地否決。我意識到我已無法回到正常人的群體之中。殘疾像壹個黑色的幽靈,吞噬著我的心靈。如今我已習慣於把這座到處都能看到殘疾人的醫院當做自己的避風港。
媽媽無言地立在我身後。
近壹個小時過去了。當醫院門前馬路上再也看不到壹個學生的身影時,我擦去眼中的淚水,對媽媽說:“現在可以走了。”
為了這頓豐盛的飯菜,哥哥擔驚受怕地在房間裏“偷”用電爐,整整忙活了壹個下午—— 壹旦被服務員發現,必罰無疑。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菜都涼了。”哥哥問。
媽媽苦笑了壹下。我看著滿頭汗水的哥哥,心中有說不出的歉意。
壹天晚上,我想往常壹樣推著步行器壹點點向前挪動。哥哥要求我目視前方,腳踩在地板中央的直線上。可我的腳不聽使喚,壹邁步就不由自主地向兩邊甩去。哥哥毫不留情地把我抱回原位,重新開始,折騰到十點半,才走了半圈。病人們都已回病房休息,只剩下我壹個人再空蕩蕩的大廳裏怪模怪樣地練習走路。
“站住!”空寂的大廳裏響起哥哥低沈有力的聲音。我停下腳步,等著他更嚴厲的訓斥——哥為我制定的訓練計劃嚴苛到近乎殘酷的程度,我想這與他當兵時從事過看押犯人的職業有關。他的嚴苛使我吃盡苦頭。
果然不出所料,哥哥壹字壹頓地命令道:“不、許、甩、腳!”
我又艱難地挪出兩米遠,哥哥壹步跨到我身邊,不由分說把我和步行器壹起拖回原位。委屈的淚水在我的眼眶裏直打轉兒,回頭去看鐵青著臉的哥哥,不知怎的突然產生了壹種強烈的反抗沖動,憤憤地想:妳是正常人,怎麽能體會到我走路時的痛苦?又怎麽能斷定我沒有盡最大的努力?我推起步行器徑直向前挪去。
身後沒有動靜,我心中壹陣得意,心想:這下妳該沒治了吧?
突然,壹股強大的力量把我猛推出去,我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步行器借慣性壹直沖到走廊盡頭,發出激烈的撞擊聲。
我驚呆了,趴在地上回頭狠狠地盯著哥哥。燈光下,哥哥的面孔由於過度氣憤而扭曲,臉上的肌肉抽動著,咬牙切齒地與我對視……
“王嘉鵬,我告訴妳!如果不是看妳這麽小就成了這樣,我才不留在這裏陪妳活受罪!妳只知道自己苦,就沒想想妳媽媽比妳更苦!妳好好想想吧……”
哥哥連珠炮似的說完這番話,把步行器提到我面前說:“妳想永遠坐在輪椅上?!那就不用練了,懦夫!”大廳裏響起壹陣沈重的腳步聲,之後又漸漸遠去。
我艱難地扶著欄桿,借助步行器慢慢爬起來,又壹次咬緊牙關,推起步行器壹步步向前挪。走完半圈,已十壹點了,上電梯時遇見媽媽來接我,我假裝擦汗,悄悄拭去眼中的淚水。
“妳哥呢?”媽媽用狐疑的目光看我,平時每天都是哥哥送我回病房。
“我讓他先回去了。”
“鵬兒,妳真懂事。”
躺在床上,哥哥的話不是在我耳邊回響:懦夫!懦夫……
第二天晚上,哥哥才從招待所過來。媽媽問:“是不是不舒服,吃飯了嗎?”哥哥說:“沒什麽,就是有點頭痛。”我歉意地對哥哥說:“帶我去訓練好嗎?”哥哥提來步行器,把我抱上輪椅。我知道哥哥已原諒我了。我在心中默默地對他說:“我不是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