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與刀》是美國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最著名的著作,也是世界範圍內研究日本文化的著作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壹本。他用“菊”與“刀”作實物象征來闡述日本文化中“崇美”與“尚武”這兩種典型文化類型。但不知道本尼迪克特知否“菊花”還有“男性之愛”這樣的壹重指代意義呢?
由於古人的做愛方式中“後庭之樂”比較普遍,而出於形似的緣故(?),菊花多用來喻指人體的“後庭”;這應該是“菊花”在物象方面對“男性之愛”的指代,而感情上最著名也最源遠流長的故事,應該是日本《雨月物語》(上田秋成著,壹七七六年刊行)中的《菊花之約》(《菊花の契》)壹篇。
故事講述軍學者赤穴宗右衛門在旅途中病倒,得到丈部左門的幫助,兩人因此熟識,並結成義兄弟,即“眾兄弟之契”。離別之時,兩人約定來年九月九日重陽佳節再會。壹年之後,左門如期出現在宗右衛門的面前,只是,已經成為幽靈──左門由於政治陷害而被困,為了履約,只好自盡,以便讓自己魂魄能及時趕去赴約。這種感情,正如日本《古今集》裏的壹首和歌所唱:“此身如朝露,惟惜與君緣。相逢如可換,不辭赴黃泉。”因為這個故事,菊花在日本又稱為“契草”。
左門為的究竟是“義”還是“愛”?記得在日本電影《禦法度》末尾,英氣逼人的沖田總司在櫻樹落英繽紛的唯美氣氛中,對著土方吟詠了壹次這個故事,在他看來,這就是男性之愛的極至體現吧?而這壹情節也讓《菊花之約》的故事更廣為人知。
據說在司馬遼太郎的原著《新選組血風錄》中並無此情節(《禦法度》劇本以司馬遼太郎《新選組血風錄》之《前發的總三郎》和《三條跡亂刃》改編;附帶壹句,到底是“新選組”還是“新撰組”,史學界壹直存在著分歧,書名《新選組血風錄》從原文。),大島渚強加的這壹情節,恐怕是為了強化、坐實片中的“男性之愛”吧。
可以說,作為產生“菊花の契”的國度,日本壹直不乏“男性之愛”的悠久傳統。
二
相比日本在諸多方面的虛偽態度,古代日本在面對個人肉欲的時候,倒頗有平等相視的態度和直面的勇氣。在標誌異性間的“愛”或“戀愛”的這個詞在日本普遍流行以前(明治時代作家北村透谷、坪內逍遙二人於壹八九二年譯自英文的“love”),無論是男歡女愛、同性相好、壹夜魚水情(甚至柏拉圖之戀),日本統統用壹個詞來概括:“色”。(附帶想到,中國古代也壹般很少用“愛”字,用的是“情”字 。)
日本人井原西鶴有兩本著名的著作,題名直書《好色壹代男》和《好色壹代女》──在古代的日本,這個“色”字當然是男女通吃的。異性間的戀愛稱為“女色”,男男同性間的愛戀就是“男色”。而且男色比起女色來毫不遜色,既非禁忌,也非敗德,甚至在日本江戶時代武士社會中男色大有淩駕之勢,蔓延到庶民社會中,男色則成為壹種雅癖。就輿論傾向來說,江戶時期和中國魏晉時代男色明顯勝於女色的社會輿論倒是大可比肩。
本文要說的是日本古代的男色現象,這裏的日本古代時期,大致是指戰國時代前後、統壹後的江戶時代到倒幕、維新的明治時代。在這漫長的四、五百年當中,最突出的男色現象即“眾道”。
按照人類學家R.巴萊的說法,文化中的大部份內容都是幻覺,而儀式的全部目的和功能則是幻化現實的壹種群體願望。所以說“儀式”乃是文化的外現,也是保證文化實現的形式。日本文化正是世界上最重視“儀式”的壹種文化,從日本古代凡事必冠以“某道”之名可證明之。自江戶時代以來,諸般萬事,日本人皆堅持“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於是乎就有“禪道”、“茶道”、“花道”、“香道”、“極道”(黑道)、“色道”(妓女)……等門道。“眾道”,簡單點說,就是好男色。
日本男性少年在二十歲以前額前留前發(即“瀏海”),這種少年正是被稱為“若眾”。但壹般來說,能夠參與修習眾道並得到青睞的“若眾”,首要的條件是要有仿如《禦法度》中加納壹般的美好姿色,也就是貌美如花的美少年——並不是人人都有資格當的。
這種少年多為將軍、大名乃至武士身邊的侍童(記得遊戲《太閣立誌傳》、《信長の野望》等中文版中即以“侍童”來翻譯),也稱“小姓”。其實質地位即男寵,或用中國古代古雅的說法就是“孌童”。
三
日本這種孌童風習的流傳經歷了壹個自上而下的過程。
據說這種現象的發生,最早是平安時代(《源氏物語》的時代背景就是平安時代,但書中似乎沒有對孌童的描寫。可見當時孌童風習還只是青萍之末)日本僧侶來大唐取經時,從大唐學去的。十二世紀末期鐮倉幕府樹立起了武士中央集權制,當時孌童還只是山門(即僧侶特權階級)、貴族公卿間的上流時髦風氣,是壹件“風雅”的物事,可說是某種身份象征;普通武士是玩不起的,上層階級享有實際上的專利權。從日本著作《平家物語》和《徒然草》中可見壹斑。
到十五世紀中期狼煙四起的戰國年代,處處刀光劍影,血冷風清,在這樣壹個全然男性色彩的特定時空中,男色之風得到了空前的強化。這時候的孌童,不僅僅是壹種風習,更成為必要。
由於當時的男人(從大名到武士)大部份的時間是在戰場上度過的,而女眷不被允許參戰,金戈鐵馬之際性欲的解決很大程度上轉嫁到了這些男人身邊的孌童身上。這是當時男風發生的壹個很實際的客觀條件。
與此同時,為了構建壹個牢不可破的武士集團,武士之間、主仆之間的禮義忠貞觀念被空前強調,主仆間的絕對忠誠信賴十分必要。孌童這時候已經成為了主將身邊最親近的侍衛,也可以說是最後壹道防線。倘若兩軍對壘、白刃加身之時,能最後護衛主將的,只有身邊的孌童了,這就要求孌童們必有“視死忽如歸”的勇邁與決絕,而平時的寵幸之恩情、魚水之歡愉,怕都要在這壹刻得到最激烈的體現──孌童必要誓死保護主將。所以戰國時代的孌童和早期流行於公卿山門身邊的孌童不同,還要求有高超的武藝。說實話,這不能不說是很有人情味的體現,在這裏的孌童,也可稱得上“情人”般的表現吧!(不由讓人聯想到古希臘軍隊中流行男同性戀,男人們為了在愛人面前表現勇敢而奮勇作戰。真是提高士氣和戰鬥力的絕妙法門。)而且,孌童也是日本忍術中的壹種,即用男色來對付敵人──翻譯壹下應該稱為“美男計”吧。
於是在戰國時代,孌童之風可說是“忽如壹夜春風來,千株萬株菊花開”,孌童之風極普遍到了大名身邊甚至有十幾、二十個孌童也不希奇。當時號稱“軍神”的上杉謙信好孌童的名氣就極高(甚至有人為此提出了“上杉女性說”),織田信長和森蘭丸同葬本能寺的故事傳唱至今,德川四天王裏就有兩個(井伊直政和本多忠勝)嗜好此調。
當然,這種作為孌童的侍童,身份也並不是壹成不變的,在戰爭中獲得戰功從而提升為武士甚至戰將的事例也並不少見。孌童只是身份的壹個階段罷了,並不妨礙升遷、成家立業。織田信長身邊的大將前田利家,在他十四歲之時,作為鄉童(鄉下武士的庶子,出仕當地的守護)出仕斯波家(其實就是織田家),成為了織田信長的貼身侍童,由於年紀相仿、長相英武,與信長性格相近的緣故,利家很受信長的寵愛;後來利家由於屢立戰功,而成為織田信長手下的大將,終成為萬人之上的大名。
四
殘酷的戰爭之後,隨著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的統壹天下,德川家康於壹六Ο三年在江戶開設了幕府,江戶時代開始了。在這段歷史上,戰國時代發達的特殊男色現象,自然也登堂入室成為壹種流行的普遍風習。
這種現象在武士道精神的影響下,也正式發展出了“眾道”這壹概念,並且逐漸卓然成家,無形中增添了種種束身自修的條規。在眾道精神中,強調的“忠”,這個“忠”的對象正是“盟兄盟弟”。武士道的代表作《葉隱》(山本常朝著,壹七壹六年)就強調說,這種關系至少要相處五年以上,才能正式敲定“盟兄盟弟”的關系──真可謂要求嚴格。
在此時期,上層最有名的眾道將軍是三代家光和五代綱吉將軍,家光直到二十二歲為止,始終對女人不屑壹顧;而綱吉身邊的家童據說多達壹百三十人。(在壹六三五年三代將軍制定了“參勤交代”法度,全國各大名均必須率領眾多藩士到江戶單身赴任,這不是擺明了要助長男色之風或妓院之盛嗎?)
隨著天下壹統的來臨,經濟力量代替戰爭力量成為時代的主流,日本社會中普通庶民的經濟力量慢慢強盛起來,於是武士社會中的孌童之風便流傳到庶民社會。此時的孌童現象,已經不象戰國時代軍中的特殊癖好,正式成為社會上的壹種普遍的“風雅”時尚。井原西鶴甚至說:“沒有盟兄的若眾,等同於沒人來提親的姑娘。”當時的開化社會風氣,倒是對這種對同性戀行為與男女歡愛壹視同仁,男色之風已經在客觀上成為了壹種社會習俗。看來井原西鶴所說的“好色壹代男”所好的“色”中,是絕對少不了“男色”的了。而且據說當時男人想“橫刀奪愛”時,通常會演變為情殺事件,反倒是去偷人家老婆比較不會有事──這也應該是眾道“忠”的精神之體現吧!
五
此時的男色現象,已經絕不局限在主仆之間,井原西鶴的那段話就證明當時隨便哪個普通少年都是男色的對象了罷。甚至高至大名和大名之間也是可以發生這種同性戀感情的。在日本《寧固齋談叢》(壹六壹四年刊行)中就記載了兩個大名之間的求愛故事。這兩個大名間的求愛故事很是有趣,這裏把看到的故事引過來給大家看看。
兩位主角壹位是有“天下無雙美少年”美譽的出雲國(島根縣)松江城城主地位的堀尾忠晴(1599-1633,祖父是跟隨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立下戰功的堀尾吉晴,奉祿十二萬石),當時正是十六、七歲的花樣年華;壹位是加賀金澤百萬石城主前田利常(1593-1658,前田利家四男,青史流芳的名主),時年如狼似虎的二十三、四歲。
話說前田利常老兄久慕忠晴之美,垂涎已久之後,秉以傾慕之心,他托了某位幕府旗本當“紅娘”,向忠晴轉達他的情意。
面對大名之托,旗本自然是殷勤不已,於是終有壹日,設了宴席,為雙方把酒傳情。宴席之中,旗本和另兩位十分識趣,主動告退讓利常有機會向忠晴表白。沒想到兩個人居然都很羞澀,呆了半晌,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利常沒辦法,他既是年長者,又是主動方,於是憋出了壹句話來打破僵局:“今晚月亮很美。”──沒什麽話好說只好談天氣了,看來東西皆然也。不過想想,這話雖然平庸,也算是個不錯的開始吧。
猜猜這位“天下無雙美少年”忠晴是怎麽回應的?
忠晴冷著臉,立刻回答道:“看來尊兄特別喜歡月亮,那就讓尊兄獨自暢意地觀賞明月吧。在下先告辭了,免得幹擾尊兄吟風弄月的閑情逸致。”竟然把利常晾在當場,弄了個大紅臉!然後忠晴不顧旗本等人勸阻,拂袖而去。
顯然利常碰了釘子後對這朵刺玫瑰反而更加欣賞和傾慕,忠晴走後,他正是“輾轉反側,寤寐思服”,良人難求啊!
終於忠晴那邊有信了,說為了答謝上次的款待,要擇日回訪。利常狂喜,馬上命人修築迎賓室,提前三個月就開始望穿秋水。
等終於到了約定的日子,利常壹切準備就緒,滿懷企望地盼著忠晴早點來。哪想到上午十點左右,突然使者來報:忠晴突然生病,不能踐約。利常頓時近乎絕望,氣急敗壞地躲進被子裏,連飯也不吃,對著送飯來的家童大聲呵斥:“吃不下!”
到了晚上六點左右,忠晴的使者又來了,這回使者表示,要當面向利常傳遞主君(忠晴)的消息。接待使者的家臣壹看,這使者連馬都沒騎,衣著也寒磣的很,估計是個低微的武士,立刻起了輕視之心,就沒讓使者馬上進去,但又不能不報,於是奏稟利常。
利常壹聽,壹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下來,急急忙忙沖向玄關,家臣紛紛攔阻,壹國之主怎能親自到玄關接見壹個低微的使者?利常根本不管,快步跑到玄關,大喊:“使者在哪裏?”結果使者身後躍出壹位美少年,答道:“在這裏!”──原來壹切都是忠晴想試探利常心意的把戲!接下來──“金風玉露壹相逢”、“春宵壹刻值千金”……恐怕就是限制級的了。
六
在古代日本武士社會中,男人間相戀愛和男人的妻室之間是沒有什麽沖突的。主要原因壹方面是因為妻子是有其固定的職能,其地位也是很少被動搖的;另壹方面,男色更多是被作為壹種愛好、風習,而且隨著充當“契弟”壹方的長大和社會角色的變動,這種感情也會發生轉變。
從現有的資料看,武士社會中的男人普遍不喜歡妻子。好像在戰國時代就有個傳統,男人死的時候是不允許女子接近的,歷史上明確記載水戶黃門和德川家康臨死前就都嚴禁所有女性接近病床。是被視為不祥嗎?究其原因,當時的男人是把妻子主要作為“生育工具”和“社交角色”看待的,娶老婆為的是傳宗接代──最樸素的目的和政治、社會地位──最功利的目的,壹般而言對感情倒並不非常看重。因為武士婚姻是不允許個人感情摻雜其中的,越高級的武士,其個人婚姻越不是自己(包括自己的感情)能做主的。而且娶進門的老婆,對於武士來說,是“壹榮俱榮,壹損俱損”的。如果娘家發生什麽變故,很難不影響武士的地位乃至升遷,嚴重的時候甚至會影響生死。在戰亂頻繁、變故叠生的戰國時代尤其明顯,弄的武士們壹個不小心就得為了老婆的身份而賠上性命。
與此對照的,眾道在日本當時極為流行,而男性之間“盟兄盟弟”之情反而是情比金堅,山盟海誓敢情大半跑這裏來了。要知道,“眾道”的核心精神正是壹個“忠”字,為了對方,那是披肝瀝膽、甘願為此舍棄生命的。真正的眾道,正是蘸著男兒熱血的滂沱之愛。當時的殉情之風中,很多人正是為此不惜殉死。比如前田利常過世時,縱使生前下令不準任何家臣家童殉死,卻依然有五位家臣家童義不容辭地切腹了,想來如果僅僅是君臣之道恐怕是沒有這樣深厚的感情吧。直到壹六六三年,幕府才明令全面禁止殉死的風習。
與此同時,在武士社會中,各種角色的分工是很明確的,而且戒律森嚴。大名和高級的家臣宅第中,“裏”、“外”的分別涇渭分明。“裏”是女性社會,凡事都由夫人和女官作主,身分再高的武將或家臣也不能無故闖進去。“外”則是男性社會,將軍、大名的身邊瑣事都由十四歲到十八歲左右的家童包辦。在家“裏”,夫人的地位是不容被動搖的,而外的世界則更有利於男色的發達。
另壹方面,這種男色現象更多的表現為壹種階段性戀愛。作為孌童、契弟的壹方,隨著年齡和社會地位的改變,不會壹輩子沈溺於這種戀愛當中,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是想當然的事情──這時候這些男人恐怕免不了也會開始新的愛戀吧。
七
到了幕府統治後期,武士社會的黃金時代走到了尾聲,眾所周知武士階層的經濟實力普遍下降,幕府時代慢慢走向了衰敗(所以才有後來的倒幕、維新吧)。因為養家臣家童是需要極大的經濟實力的,只有那些高門望族的武士們還可以繼續維持孌童習慣,而在孌童方面,由於需要大大減少,男子們壹到十五歲就剪掉若眾的象征──瀏海(變成野郎頭),束發成家。於是孌童的風習就漸漸開始偃旗息鼓了。
直到幕末至明治時代初期,這種孌童風習才壹度又盛行開來。但此時的孌童之風已經是末世之微音了。這個時候之所以重新流行,是因為幕末那些討幕誌士以及明治新政府的高級官員,很多都是九州人。而九州地方,尤其是熊本、鹿兒島那壹帶,正是日本眾道的發祥地。
明治維新以後,日本進入近現代社會,在對傳統封建行為進行批判的同時,人們似乎也將自己的道德心膨脹了許多,在大眾公開層面,都似乎活在了性道德的懺悔中(當然表面和實際是有大差別的),“眾道”不復如古代壹般流傳。只是,我們不應忘記,耿耿丹青之中,“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的男色激勵出之義與愛,永在湯湯激勃。我們也不能忘記,在那遙遠的激蕩年代,埋藏著多少生死契闊的男人間的傳說。
八
細細觀照日本古代的孌童現象,妳倒很難說它究竟能否歸到同性戀大營裏。
日本向來高蹈標榜的是男人與男人間的情義,在武士道精神的數百年浸漬下,男人與男人間(姑且不論其階層如何)的奇特情義是超乎外人想像的。異姓兄弟之情、主仆忠誠之義乃至眾道精神,往往和同誌之情混淆不清。這種感情在日本男人眼中似乎向來不被稱為“愛”,而更多的表示為“忠”、“義”。就好像外國人看三國,總把劉備當同性戀,就是因為這家夥看到他欣賞的人物(當然是男人),為了表示親密和尊敬,往往就“同榻而眠”。
而在男色舞臺上扮演主角的孌童,其實大多是由於經濟原因而成為孌童,推本溯源,本身未必就好這口,算是謀生之業、進取之階吧。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是經濟制度和社會風習下的犧牲者。但既承恩澤,甘之如飴者也大有人在,這到底是弄假成真的傳奇,還是本性使然的佳話,幾百年後的我們絕不可能起孌童於地下來個“口授實錄”,恐怕就無從探究了。
再退壹步,即使那些鐘情於男人之愛的孌童,其身份大都是仆從(家臣、家童),地位的不平等就很難真正稱得上“愛情”。孌童身份某種程度上講乃是副業,只是把廟堂上主仆的戲順理成章地演到了床上。這也算是晉身之階的壹步吧。發生點感情戲也是理所應當,當然無傷大雅,應該說更加平添風情、錦上添花吧。
那麽,歷史上好男色、孌童的將軍、大名乃至武士這些大男人又如何自處呢?我們很難以今天的情欲實踐方式,來判斷他們是同誌,還是叛徒。當時這種孌童風潮很大程度要歸功於早期戰國時代風雲詭譎的戰爭氣氛,加之當時婦女在大男人眼中更多是實現“生育”職能和社會價值,感情的遊戲和性的愉悅快感很大程度上分流到孌童這樣壹個特殊群體身上。歷史把孌童推到了這個位置,以後不過是時尚風氣的延續。不過毫無疑問的是,如果在這兩者的遊戲中真有同性戀者存在,恐怕也是如魚得水,悶頭蒙被大做特做吧!又何必懷春似的大叫“我只愛男人”呢。畢竟當時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才是正途。
九
文化現象上有時候總是存在著驚人的相似。日本、中國、希臘等國家在古代都很盛行男性之間的愛戀(據說古印度也很盛行,但我不太了解),算是比較典型的國家。這裏簡單做壹個比較。
西方的古希臘流行成年男子與青春少男之間的愛戀,被王爾德稱為“壹位長者對壹個青年的壹種偉大感情”,比如說蘇格拉底和阿西比德──據說後者是當時雅典最美貌的男子。“花兒般的年青”的十七歲少年。而古希臘軍營中盛行的這種同性戀情也起到了激勵軍心的作用。古希臘曾有過壹支“神聖軍團”,就全部由壹對壹對的男性同性戀人組成──因為人們相信愛情能夠激發男人們的勇氣。
而教了日本孌童之風習的老師──中國,古代的孌童之風也是很盛行的。電視劇《大明宮詞》中就正面描寫過唐代的孌童風習:寫的是太子弘與其孌童合歡間的愛情,後來合歡為太子弘殉情而死。至於明清之際,男色之風尤盛。明末清初的世家子、著名文學家張宗子在《自為墓誌銘》中即稱“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金瓶梅》中寫西門慶身邊也有琴、棋、書、畫四書童,用來做什麽的不問可知了吧。(不過有清壹代男風的興盛倒很大程度上出自法律規範的誤導。當時朝廷嚴禁命官紳仕族出入妓戶青樓,憋急了的好色之徒只好轉向美貌的童伶下手。)
究其***性,很明顯的有三點,壹是三個國家當時都是把男同性戀當作壹種時尚而趨之若鶩,社會輿論也並不認為醜惡;二是感興趣的大多為年輕貌美的男子;三,往往男男之愛與男女之愛是並行不悖的,且壹般而言男人都是要娶妻成家的。或者還可補充壹個***同點:三個國家當時的婦女地位都不高。
但現象上的相似並不等於實質上的壹致。
日本的男風現象大都以“孌童”的形式表現出來,到後來江戶時期則體現為壹種社會喜好/風習,相互之間存在著感情、存在著性,在社會承認的模式中被定位為主/仆、盟兄盟弟,而且是有著特定階段性的。(附帶壹句,看“若眾”的畫像,畫得的確是很像女人──貌美如花。只是不知道是否只有像女人才能吸引男人呢?應該不完全是。在這裏孌童可能在床上被當作女人,而且樣貌的要求也很高,但從心理認同乃至外在體現,都並不像中國某些孌童(如某些旦角會發生性別錯位)真的把自己/被別人當女人對待。)
中國明清之際“相公”興盛(中國古代男性同性戀最為興盛的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之所以這裏引明清時期,是因為這段時期的男風現象是最能代表中國古代對待同性戀的態度的時期),但多頹廢狎弄之情。中國是假男伶為女色,玩的是假鳳虛凰的故事,套弄和抄襲的是從異性戀那裏搬來的現成資源,視男色為二奶,想“扶正”是不大可能的。(突然想起中國的壹句古話:“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但在日本,男人相互之間最重要的感情恐怕就是“忠”、“義”的感情了。)
古希臘的情形就好得多了,首先大家的主體地位是相互平等的,長/幼的定位是理想模式,但並非絕對。而且,在當時的希臘,人們把愛情分為塵世之愛與天國之愛,前者僅僅是肉欲的,可以用女人來滿足,也可用少年來滿足;而後者主要是精神之愛和肉體之愛的融合,僅僅限於男性之間。男女之間僅僅是為了肉欲和撫育後代,是不存在愛情的。在古希臘人眼中,作為女性的阿芙羅蒂忒並非愛神,而是美神,更是欲望之神,她所激發的,並非我們今天所認為的愛情,而是人類本能的欲望。
作為西方思想的重要源頭,古希臘並沒有產生現代意義上的男女愛情觀念,那要壹直等到中世紀,在那些尊貴的騎士和貴夫人之間,才玩起了男女戀愛的遊戲(還往往都是婚外戀),並直到此時,才漸漸由此催生了現代意義上的男女愛情觀念。
回過頭看壹下三個國家的同性戀現象,概括壹下,或者可以說,古希臘的男子同性戀情是最神聖的,中國古代的同性戀情是最狹邪的(只有魏晉時期相對比較接近古希臘男人的同性戀文化壹些),而日本古代的同性戀情是最曖昧的。
關於日本男色中的特殊現象,還有壹個方面恐怕應該說是“歌舞伎”,準確說是男歌舞伎。由於並沒有什麽資料,僅僅揣測壹下吧!
歌舞伎興起於十七世紀,即德川幕府時代初期,最早是“遊女歌舞伎”時期,在日本,遊女就是指妓女。寬永六年,幕府以傷風敗俗為由,下令禁止了遊女歌舞伎及所有的女性藝能。代之而起的是“若眾歌舞伎”,若眾歌舞伎主要都是美少男,他們以表演舞蹈和驚險的雜技為主,但也兼有孌童賣淫,所以承應六年,以和女歌舞伎相同的理由遭禁止。後來,因接受了剪掉若眾的象征──瀏海(變成野郎頭),以及不跳煽情舞蹈而以對白代替等兩項條件,於次年才被允許繼續上演,此後則被稱為“野郎歌舞伎”。
以後歌舞伎又經過了由舞蹈到戲劇的諸多發展,到今天歌舞伎和能、文樂相同,在日本古典劇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演員完全是男性的習慣則壹直保留了下來,這點與中國京劇等很相似,但歌舞伎在古代日本是有比較高的社會地位的(藝術家壹類吧),所以並不象中國壹樣有很多恩客狎昵年輕男戲子;但由於這種社會角色的培養(歌舞伎劇團的全部男性、男性扮演女角等等),這其中應該也會發生許多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