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三歲那年,我的心中產生了壹種無端的惶恐。我發現我身體的某些部位悄木聲地開始發生了變化。比如,我的喉嚨像被某種不是魚刺的東西卡住,嗓音有時變得尖細,有時又有些粗啞,發出的聲音含糊不清,甚至連自己也嚇壹跳。我身體其他的部位也發生著變化,嘴唇邊開始長出絨毛壹樣的東西,當然還有壹些不能示人的東西,覺得如果說出來就會有羞恥的感覺。我的父母那時也沒有告訴我什麽,他們每天都忙碌於教書、務農。閑下來壹起交流的機會很少。那壹年,學校裏開展轟轟烈烈的閱讀活動,我們讀的印象深刻的三本書是《高山下的花環》、《可愛的中國》、《周總理的故事》。?
? 我有個叫雨來的同學,比我年長壹歲。在放學後值完日的學校的廁所裏,我們熱烈地討論著讀過的書,他在小便池抖摟尿的時候,邪惡地對我說,那本《可愛的中國》中有個段落,講在輪船上有個沒有買票的女人被流氓吊在船艙裏,流氓把手伸向女人的褲襠,猥褻地說道“沒毛的,光板子”。此時的他,同我壹樣,有著含糊不清的破鑼嗓子,卻發出壹種比黃鼠狼還難聽的笑聲,活脫脫壹幅小流氓的形象。不知為什麽,憤怒轟上我的頭頂,我壹腳踹向他的膝蓋,他仰八叉難看地跌倒在小便池裏,身上散出臭烘烘的味道。我開始往外跑,他有著兔子壹樣快的飛毛腿,從後面趕過來,用壹塊青磚拍向我的後背,將我撲到在地。此時的學校已經沒有什麽人在,當他要用磚頭拍我的頭的時候,我們的班主任淑芳老師就像從天而降的神兵,用河東獅吼的氣魄,制止了馬上就要飛向我腦袋的青磚。我們兩個站在老師的面前,老師那時三十歲多壹點,這是個正處於哺乳期的女人,她的胸襟上有被什麽潤濕的痕跡,顯得飽滿豐富。她只是憤怒地看著我們,還沒來得及問我倆為什麽打架。這時,校園的那棵老柳樹下傳來孩子哇哇的哭聲。
? 十三歲成為我生命成長中的壹個重要的節點。我知道自己身體的每壹部分都在成長,骨骼在成長,頭發在成長,牙齒也在成長。我的靈魂卻有些孤獨無助,我常常遊蕩在黑夜裏的村外,傾聽我在白天不曾聽到的聲音。這些聲音真是詩意盎然啊。怎麽說呢,那些在黑夜裏分娩的聲音,是來自天籟的萬物之音,它們所昭示的意義,令人望塵莫及。比如樹葉在黑夜裏墜地的聲音,比如麥子拔節的聲音,我壹夜壹夜的夢遊,在寂寥的鄉間黑夜尋找聲音。這些夜晚讓我心旌遊蕩,我總能看到壹些稀罕物件。它們是群似人非人的動物,它們將身體緊緊地貼合在壹起,它們像麥浪壹樣起伏波動,它們的全身關節都發出嘿咻的聲音,那是令我心跳和落荒而逃的聲音。 我記錄著這聲音,在此後的好多年,我將聲音寫進了壹篇叫《聲音》的小說裏。十三歲,壹個少年開始成長的歲數。這個歲數,更像壹個標誌,壹個少年懵懵懂懂的青春期的開始,是關於性的隱喻和啟蒙的開始。它最先帶給我的是內心的羞恥,懷揣不安,而後是成長的坦然。
比如,我會時常夢見壹只大鳥,它由此在我的夢裏顯得與眾不同。“村北的密林深處,有壹片寬敞的水窪。這片水窪像是由金黃色的細沙堆積的盆地。盆中溢滿了水,水是透明的安靜,錚亮、湛藍,搖曳著壹些蓬蓬的水草,間或有細小狹長的魚兒悠哉悠哉地遊來遊去。這是鳥兒們的梳理之地,是我和那個叫醜的少年在夏天的嬉戲遊泳之地。我們倆常脫得光光地,在水裏比賽紮猛子,有時是他贏,有時是我贏。但今天有些不同,真的有些不同。我可勁地揉著眼睛,醜也可勁地揉著眼睛。令人難以置信,其實奇跡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出現。我從來就沒看見過這麽大的壹只白鳥!妳可以盡情想象那只大鳥在我心目中的模樣。此時此刻,它矗在金黃色的沙灘上,兩翼縮展,眼睛隨長頸而動,執著於壹個地方,根本無視我和醜的到來。它和我們的眼睛***同射向壹個地方---水中。水中是壹個女人飄柔而美麗的舞蹈。那是怎樣的女人啊,她仰浮在水上,修長而蔥白的長臂輕輕劃水而遊,烏黑的頭發在水中散落,沈甸甸地墜開。長腿屈伏伸展運動,小腹在呼吸中輕輕起動。
我和醜仿佛沒有聽見周遭林中鳥兒們的恬噪,我們已經被壹種寂靜和安詳的氣息所震懾,這是來自陌生女人的平靜和尊嚴。
? 那個女人仿佛無視我們的到來,她只是斜睨了我們壹眼,然後繼續滑動她的長臂。過了壹會,少年醜被她的輕蔑所激怒,撿起壹塊鵝卵石向水中擲去,卵石從女人身邊輕擦而過,濺起壹片水花。女人尖叫了壹聲,聲音透過寬泓的水面,在密林之上的天空打了個回旋,又輕輕蕩漾開來,顯得韻味悠長,像鳥叫,清澈而滑潤。
我和醜哈哈大笑起來。
那個女人朝我們遊過來。
她在水中挺起了身子。
? 天哪,她什麽也沒穿!
我和醜抱頭鼠竄。
那個晚上過後,我們倆同時害了眼病,眼角有濃濃的眼屎分泌。
? 村裏的老人說,我們看了不該看的東西。”
? 十三歲這壹年,外公在遭遇壹場車禍後去世,享年不足60歲。多少年後,每每回想起外公,我都熱淚盈眶。我覺得他就是壹場傳奇。在我的印象裏,外公清瘦,身材頎長,生活的種種艱難困頓未曾折彎他的腰板。在煙濰公路302國道南面那個以祖上熬鹽而出名的村子裏,他幹過大隊會計,被服廠的裁縫,他的家裏總是雞鴨滿園,其中有只火紅雞冠的大公雞,我年少時去外公家,這只大公雞總是對我充滿了挑釁,它撲棱著翅膀,用它的喙來啄我這個外來者。改革開放後,他開了壹個豆腐鋪,早上天不亮起來做豆漿和豆腐腦,然後他騎著自行車,二姨推著獨輪車,穿過302國道,走大約5公裏,去北皂煤礦擺早餐的攤子。他有夢想,夢想就是攢錢開個大飯店。所以,為了這個夢想,我總是看到他徹夜未眠的辛苦操勞。
外公家在廒上村的最北面壹排居住,從302國道穿過去,再上壹座不長的石頭橋就是外公的家。廒上村的四周被壹些小河包圍,這些小河通向龍口的入海口。河水清澈,蘆葦蕩漾,有成群的鴨子在河裏遊蕩。傍晚時分,暮色四合,鄉間炊煙升起,鴨子們撲啦撲啦上岸,在匆忙對視片刻之後,就各自結伴蹣跚踱步,搖搖擺擺地回自己的家。冬天是割冰的季節,打我記事起,熬上村每年都割冰。青壯老少齊上陣,他們淩晨起床,用鋸割開厚厚的冰層,把大塊大塊方方正正的冰用纖草編成的草墊裹好,送到國營冷藏廠。外公是個勤苦的人,他車上的冰塊總是堆得最高。小舅在前面拉車,小舅比我大不過二三歲,那個時候不過有八九歲的光景,卻更早地接受了生活的艱辛困苦。我有時也跟小舅壹起拉車,繩子磨疼了我的肩膀。我願意拉車,是因為外公答應我將冰送到冷藏廠後,領我和小舅去吃壹碗餛飩或者燴火燒。吃,當然是無可阻擋的誘惑,但我更希望能得到壹本連環畫。那時,我已經竭盡全力在攢壹套《三國演義》。所以,我又有點無恥地向外公提出了這個要求。外公有些為難,他不停地搓手。這顯然明顯超出了他的預支。最後是小舅發話了,他對外公說,爹,我不餓,餛飩我不吃了,給海買本書吧。割冰的年月持續了幾個年頭,等我長到十三歲的時候,國營冷藏廠已經開始用制冷設備了,不再需要冰塊了。
十三歲這年的秋天,我的孤獨同我的身體壹起成長。外公卻在這壹年的秋天去世,死在離家咫尺之遙的302國道上。他騎著大金鹿自行車橫穿公路的時候,被壹輛疾馳而來的國營冷藏廠的貨車撞飛了。他在空中先是像個蝴蝶壹樣飛起,然後沈重地被拋在公路上,刺目的、瘆人的,血淋淋的血染紅了黑色的瀝青路面。在給外公上墳的時候,在青煙繚繞升起的時刻,我看著墳塋前用青磚壘的壹個小小的像南天門壹樣的入口的東西,我多麽希望啊,外公您此時的靈魂在升騰,看著我,佑著我。
? 外公的善後事宜處理地比較圓滿。國營冷藏廠在給了我外婆壹筆撫恤金後,將小舅招進了工廠,成為廠長的壹名勤務員。小舅勤快,能幹,嘴又甜又諾,多余的話不說,能保守領導的秘密,所以深得領導賞識。國營冷藏廠有個圖書室,裏面真有好書啊。小舅將壹些文學期刊帶回家,捎給我來閱讀。十四歲暑假的壹天晚上,小舅將我領到冷藏廠的宿舍。此時,龍口漁港的碼頭,船只來來往往,汽笛嘶鳴,燈火通明,正是非常旺盛的捕撈季。冷藏廠的工人們也忙得不可開交,穿著厚厚棉襖的女工們,在冷庫和作業場不停地穿梭。小舅遞給我壹本《十月》,我讀到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開篇的第壹句話就吸引了我“許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的時候,奧雷良諾。布恩迪亞上校壹定會想起父親帶他去看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是的,我看到了那些亮晶晶的冰塊,它們呈現出不同的顏色,黑色的,白色的,湛藍的,墨綠的冰塊,不僅僅是冰塊啊,還有生活中的鹽的味道,那是與世俱來的少年的憂傷,朝我撲面而來,先是我的心,接著是我的身體,產生了奇怪地不可遏止的顫栗。
? 這壹個晚上,我徹夜無眠,壹口氣來閱讀《百年孤獨》。小舅在我身邊,發出輕微的鼾聲。傍天亮的時候,熱鬧的碼頭漸漸沈寂起來,唯有海浪輕拍海岸的聲音。我走在空寂的碼頭,擡頭看著天上的圓月。月亮真圓啊,我的心卻缺了壹角,時光把煙塵往事風蝕無蹤,我的內心保留了柔軟的痛。 ?
2019.10.11-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