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在駕馭大長篇時不如小短篇出色,實際上許多長篇都由短篇補綴而成。
太過流行對他不是阻礙。金庸、大仲馬、《紅樓夢》、莎士比亞流行成那樣,對他們的偉大有阻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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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不算很日本。論到“和風”,谷綺潤壹郎、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們都比他風味濃郁。村上春樹是個很美式的小說家,公認的翻譯腔重。生活方式上,他讀大學期間搞爵士樂酒吧,29歲才出道寫小說,又搞翻譯,著名的跑步狂人。很美式。他大學畢業很晚,26歲了吧。在《出租車上的吸血鬼》裏,他曾自嘲過“大學上了七年之久”。大學期間他壹直在混爵士酒吧,後來和太太結婚了就貸款500萬日元開酒吧,直到30歲關張。那段時間,他各類通宵生活極多。這段生活,在《且聽風吟》、《1973年的彈子球》、《尋羊冒險記》裏都有描寫。《國境以南太陽以西》裏,男主角幹脆就是開爵士酒吧的。
作者:張佳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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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樹很欣賞美國作家,屢次提到菲茨傑拉德、雷蒙德·錢德勒和雷蒙德·卡佛。實際上在我看來,這也是他致敬的三大對象,早年風格的影響人。
村上春樹在他作品裏,不只壹次提到菲茨傑拉德。《且聽風吟》裏,談及他虛構的“哈特費爾德”,說其戰鬥姿態時,就列了菲茨傑拉德做比照。《挪威的森林》裏,渡邊和永澤已經把菲茨傑拉德列到經典地位了。
村上春樹《且聽風吟》,許多部分都可以看作對菲茨傑拉德的致敬,尤其末尾離開爵士酒吧,上長途車看海岸燈滅,“壹切壹去杳然,無人可捕獲”那壹段,風味和《了不起的蓋茨比》結尾經典的海灘獨白絕似。在《且聽風吟》、《1973年的彈子球》、《尋羊冒險記》前半段,村上春樹壹直在半重復菲茨傑拉德的壹個主題。菲茨傑拉德在告別他的南方,村上春樹在告別他的海邊故鄉(《尋羊》裏被填埋了的海、“宇宙飛船”號彈子球機)、“20年代”和過往記憶。
村上春樹1979年寫完《且聽風吟》,1980年《1973年的彈子球》。如上所述,都還偏小清新的年代,但已經開始出現“被過去時光吸噬進黑暗之中”的警覺感。同時期的短篇,1981年《意大利面之年》、《四月壹個晴朗的早晨,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這種“個人情懷+回憶”的路數,非常老練了。
1982年《下午最後的草坪》已經露出壹些陰暗,對那個阿姨不存在的女兒房間的打量,滲透著陰森味道。1983年《燒倉房》,對“黑暗暴力吞噬掉世上不被註意的人”這點,他開始點到了。也就是這年,《尋羊冒險記》出版。而且細想的話,《燒倉房》還可以提示到《舞舞舞》裏面“被消失”的女孩們。
然後,他開始從靜觀派往行動派變化——在我看來,《舞舞舞》裏雪的父親,那個先寫青春小說,然後變成行動派的牧村拓,有壹點他自嘲的意思。
村上春樹說他喜歡雷蒙德·錢德勒。他說他讀了十幾遍《漫長的告別》。2006年親自把這書譯成日文了。
實際上,對照《舞舞舞》和《漫長的告別》,有個顯而易見的細節。《舞舞舞》裏主角被“漁夫”和“文學”倆警察帶去訊問的經典黑色幽默段落,可以類比《漫長的告別》裏,特裏·倫諾克斯剛失蹤時,倆警察闖到馬洛家來敲門的情節——根本就是致敬段落。
《舞舞舞》和《漫長的告別》裏,同樣富貴,但同樣對之厭倦不堪,喜歡沒事來找主角喝酒發牢騷的五反田和特裏·倫諾克斯,嗅來也有幾分像的。
村上春樹自己也說過,《1973年的彈子球》寫完後,他有過選擇。然後就是《尋羊冒險記》裏。在我看來,這多少有點,從菲茨傑拉德轉向錢德勒。《且聽風吟》和《1973年的彈子球》風格類似,清新、悒郁,略微有他後來招牌的“彼側之空虛”的意境了,但大多還是在和流逝的時間對抗。清澈秀雅派。《尋羊》和《舞舞舞》,主角行動起來,開始有類偵探小說的意思,各類村上春樹式的想像力、黑色幽默和比喻也出來了。《尋羊》和《舞舞舞》裏的主角,不是個省油的燈,冷幽默,到處溜達,有對抗,有碰撞,有錢德勒的馬洛味。如果讀村上春樹小說的英譯本,再對照錢德勒,感覺尤其明顯。
其實林少華老師真譯得不著力處,就是這裏。這個階段開始,村上春樹短段落減少,大篇幅陳述獨白或描寫周遭的長段落增多,所以顯得林少華老師的譯筆雖然文章錦繡,但略粘,靈活幹練的勁和那股冷笑話吐槽勁,就少了。
村上春樹喜歡卡佛的事盡人皆知。“極簡主義”也被說成爛話題了。想壹點其他的。
卡佛很有趣的壹點。《大教堂》和《真跑了那麽多英裏嗎》這兩篇,都有壹個極有趣的傾向。從現實,逐漸過渡到壹個近虛空的情境。《大教堂》結尾尤其如此,盲人慢慢把現實感抽離掉,反客為主,壹切進入了他的虛空領域。實際上,卡佛悼念他父親的那篇文,結尾大家都開始念“雷蒙德”也有類似觀感。
(科塔薩爾的短篇也類似,但他更喜歡從壹個極端過渡到另壹個極端,而非停在虛空)
村上春樹喜歡描寫壹個玄空的彼側世界,這壹點,是他和卡佛最像的。
村上春樹的小說裏,常有兩個女性。壹個溫柔年長性格偏內向,壹個活潑年少而且常神神叨叨。比如:
《挪威的森林》:抑郁的直子,春鹿般的綠子。
《舞舞舞》:嫻靜的由美吉,通靈到神異的雪。
《世界盡頭和冷酷仙境》:29歲的圖書館大胃姑娘,壹身粉紅17歲的胖女郎。
《奇鳥行狀錄》:失蹤的太太,神神叨叨的笠原MAY。
諸如此類。
前者基本代表過去的年代、已故的人,而且連接著黑暗(比如,由美吉連接著羊男,失蹤的太太連接著她可怕的哥哥,直子和木月),是暗之彼側。而後者相對代表著陽光爛漫的生之世界。
所以我有個推論。《1973年的彈子球》,雙胞胎女郎基本代表了那個活潑年少神神叨叨的搭花茬姑娘,而那個溫柔年長性格內向的姑娘則是——彈子球機。在那段故事裏,彈子球機基本起著聯系70年代初少年時光的作用。最後,當主角見到彈子球機並與之對話時,小說真正的核心話題才出現。
在面對這兩個姑娘時,主角壹般會睡那個溫柔年長性格內向的,而不睡後壹個——雖然和綠子也有幾次箭在弦上。大體上,村上春樹似乎想用“與過去的女人睡覺”來完成“與過去的連接”。
所以,《國境以南,太陽以西》裏,主角最後還是和島本睡了。《海邊的卡夫卡》裏,田村卡夫卡基本是做了半亂倫式的思想沖激。
他小說裏,女性和男主角的關系分兩類。在成熟性女主角面前,男主角顯得呆萌不靠譜(《困》、《舞舞舞》裏面對由美吉的時刻);在活潑小女生面前,男主角顯得應變不足(《舞舞舞》裏面對雪的時候)。這是他造包袱的好手段:兩人關系裏,總有壹個特別胸有成竹,壹往無前;另壹個猶豫顧忌,遲遲疑疑。最典型的,就是《再襲面包店》了。
另壹個傾向:
他小說裏,真正參與到劇情中的人,基本都比他聰明。接話茬神神叨叨的姑娘個個都比他伶俐,不必再提。而他擅長描寫“現實得令人恐懼的反派”,而且描寫出他們的黑暗魅力。比如《尋羊冒險記》裏的秘書,比如《世界盡頭和冷酷仙境》裏的小個子,比如《舞舞舞》裏的牧村拓,比如《奇鳥行狀錄》裏的牛河。他們的作派,普遍有這種潛臺詞:
“餵餵,大家都是混口飯吃的,都是成年人了,何必拐彎抹角呢。我也不想刻意偽善,但就這樣直接把事情說清楚比較好吧!”
他的大多數小說,其實都可以歸納為壹個類似的故事:
壹個“不合時宜”的,守舊的,懷念著早年故鄉海灘風景和故友的,不喜歡大城市現實主義冷酷面貌的,性格獨立的,愛耍冷幽默的主角
VS
壹個黑暗的、現實的、狡猾的、龐大的、吞噬時光的、帶有死亡陰影的、填海造陸把壹切美好舊時代事物吃掉的、資本式的、暴力的,大家夥的捉迷藏遊戲。
(《且聽風吟》裏的流逝時光和戰爭陰影,《彈子球》裏的虛空時光和新別墅區,《尋羊》裏的羊,《舞舞舞》裏貫徹始終的死亡陰影,《鳥》裏的綿谷升及他身後剝皮鮑裏斯的陰影,《海邊的卡夫卡》裏把中田強行變笨而且始終侵襲他身體的黑暗,都是那樣壹個"大家夥”)
更進壹步的猜想:
村上春樹和他父親的關系,眾所周知,不是太好。而他小說裏的父親形象,經常顯得功利、世俗、龐大、黑暗、和戰爭相關。村上春樹對女性尤其是年長女性的態度,比對男性態度好得多。《海邊的卡夫卡》裏,田村卡夫卡間接弒父。我覺得,這可以當做他的另壹個隱喻:他很抵制約定俗成的、專制的父權——那個“大家夥”。
在我看來,村上春樹的最聰明處:
他擅長壹兩人之間的對話,很擅長氣氛的描摹,所以他描寫“正常世界過渡到彼側世界的幽暗”時非常隨心所欲。所以無論他的篇幅多麽長,三人以上的對話其實很少。這也是後期他主角必須到處活動的原因:主角是書膽,得串起壹切來。而且,他非常擅用比喻。他的比喻需要的不是精準,而是極強的畫面感。所以他的小說有非常細碎亮麗的鏡頭感,“如空中所見西奈半島般橫無際涯的饑餓”,“靜得像沈在湖底”,之類。加上他壹邊不斷說自己很尋常,壹邊惡意賣萌的猛加吐槽(這也是林少華老師譯得不算好的壹點),很容易讓人覺得:
這個獨善其身的、偶爾有小傷感但大體冷幽默的、懷舊美好抵制按部就班社會的、對政治和戰爭及龐大機器抱著反感的、偶爾賣萌玩象征的、想象力泛濫的家夥,在跟壹個龐大呆滯黑暗的對手捉迷藏。在偏長的小說裏,他經常被對手搞得很壓抑;但若幹極短篇小說裏,對手既不夠可怕,互相折騰起來也無傷大雅——所以,他的極短篇小說,比如《夜半蜘蛛猴》裏那些,格外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