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顧母到了她家,她的母親是個聾老太太。看看她們的屋子裏,並沒有隔宿的糧食。詢問她們幹什麽為生,則是完全依靠女郎的壹雙手。顧母慢慢提出兩家合夥的主意,試探壹下老太太,老太太的意思似乎願意,轉身和女兒商量;女兒默默不語,看樣子很不高興。顧母只好回家了。把詳細情況告訴兒子以後,就很疑惑地說:“女郎是不是嫌我們窮呢?為人不愛說話,也沒個笑臉,容貌艷似桃李,態度冷若冰霜,真是個怪人!”娘兒倆猜想了壹會兒,嘆息了壹陣子,只好作罷了。
壹天,顧生坐在書房裏,有個少年來求他作畫。這少年容貌很漂亮,態度卻很輕佻。問他從哪裏來的,他說從鄰村來的。從此以後,三兩天就來壹趟。稍微熟悉了,就漸漸地互相嘲諷戲謔;顧生把他抱在懷裏,他也不太拒絕,於是就成了他的孌童。此後,往來更為密切。壹天,女郎恰巧從他面前走過去,少年用眼睛送出很遠,問是誰家的女郎。顧生說是鄰家的姑娘。少年說:“姿容如此艷麗,神情為什麽那樣可怕呀?”
過了壹會兒,顧生進到裏屋,母親告訴他說:“剛才女郎前來討米,說她家已經壹天沒有燒火了。這個女孩子很孝順,窮得很可憐,我們應該給她壹點幫助。”顧生聽從母親的吩咐,就背上壹鬥米,敲開女郎家的房門,轉達了母親的心意。女郎把米收起來,也不表示感謝。有時來到顧生家裏,看見顧母做衣服鞋子,她就替顧母縫紉;在屋裏出出進進,幹起活來和媳婦壹樣。顧生越發感激她,每次得到別人贈送的糕點,壹定分壹份給她母親,女郎也是從不提起。顧母下部恰巧生了壹個惡瘡,疼得日夜哭叫。女郎時常來到病榻跟前看望,為她擦洗瘡口,塗抹藥劑,每天三四次。顧母心裏很不安,女郎卻不嫌她臟。顧母說:“唉!怎樣才能找到壹位比得上妳的媳婦,能把我侍奉到死啊!”說完,就傷心地哽咽起來。女郎安慰她說:“妳兒子很孝順,勝似我們寡母孤女百倍。”顧母說:“在床前跑來跑去的活計,豈是孝子所能做的?而且老身已經到了風燭殘年,早晚就要被埋到荒郊野外,我很為傳宗接代擔憂哪。”說話間,顧生進來了。母親流著眼淚說:“我們多虧了娘子,妳不要忘了報答恩情。”顧生就伏身向她拜謝。女郎說:“妳敬重我的母親,我沒有拜謝;妳為什麽拜謝我呢?”於是,顧生就更加敬愛她,可是她的壹舉壹動還是那樣生硬,絲毫不可侵犯。
壹天,她出了房門,顧生不錯眼地望著她。她忽然回過頭來,很動人地笑了。顧生喜出望外,趕緊追上去,壹直跟到她的家裏。挑逗她,她也不拒絕,而且很高興住在了壹起。事後,她告誡顧生說:“這種事情,可壹不可再。”顧生沒理睬就回家了。第二天,顧生又去約會她,她神色嚴厲,沒有看他壹眼就走了。以後雖還是常來顧生家,時時可以見到,但卻再沒有顯得親熱些。對她稍微挑逗,她就冷語冰人。壹次,她忽然在沒人的地方問顧生:“妳家常來的少年是個什麽人?”顧生告訴了她。她說:“他的舉動行為和神情狀態,對我無理很多次了。因為是妳的孌童,所以沒有理他。請妳轉告他:再若那個樣子,他是不想活啦!”到了晚上,顧生就把這話轉告那個少年,並且說:“妳必須小心謹慎,她是不可侵犯的。”少年說:“她既然不可侵犯,妳怎麽侵犯她呢。”顧生說自己沒有。少年說:“如果沒有,怎麽對妳說了那麽多親熱的話語呢?”顧生語塞。少年說:“也請妳向她轉告:不要裝模做樣的假正經,不然的話,我要到處給她傳播。”顧生很生氣,變了臉色,少年才走了。
壹天晚上,顧生正獨自坐在書房裏,女郎忽然來了,笑著說:“我和妳情緣未斷,豈不是老天註定的。”顧生高興得發狂,把她摟在懷裏。就在這時,突然聽得登登的腳步聲,兩個人驚慌的站起來,卻是那個少年推門進來了。顧生驚慌地問他:“妳來幹什麽?”少年笑嘻嘻地說:“我來看看貞潔的女人呀。”又瞅著女郎說:“今晚不能怪我吧?”女郎雙眉倒豎,臉頰緋紅,壹句話也沒說。迅速翻起上衣,露出壹個皮囊,應手而出的則是壹尺來長的晶瑩的匕首。少年看見了,嚇得回頭就跑。女郎追出門外,四下壹看,少年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了。她把匕首往空中壹拋,只聽“嘎”的壹聲,閃出壹道耀眼的霞光,好像壹條燦爛的長虹,壹眨眼的工夫,噗的壹聲響,從空中掉下壹個東西。顧生急忙拿燈壹照,卻是壹只白狐貍,身子和腦袋已經分了家。顧生大吃壹驚。女郎說:“剛才被妖物敗了興致,請妳等到明天晚上吧。”說完,出門就走了。
第二天晚上,她果然來了,於是就相好了。顧生問她斬殺狐貍的法術,她說:“這不是妳知道的事。妳應當謹慎,守住秘密,泄露出去,恐怕對妳沒有什麽好處。”再跟她商量嫁娶的事情,她說:“和妳同床***枕,給妳料理家務,不是妻子,又是什麽呢?已經成了夫妻,何必還談嫁娶呢?”顧生說:“妳是不是嫌我家窮啊?”她說:“妳固然很窮,我富嗎?今天晚上的相聚,正是可憐妳的貧窮呀。”臨別的時候,又囑咐顧生說:“不正當的行為,不可以壹次又壹次。應該來,我就自己來,不應該來,妳強求也沒有好處。”以後在遇見她,常想拉她說說知心話,她總避開。但是縫連補輟,燒火做飯,全給料理,如同妻子壹樣。
過了幾個月,女郎的母親去世了,顧生盡力幫助安葬了。她從此就孤單單的壹個人住。顧生以為她壹個人睡覺可以淫亂,就從墻上爬過去,隔著窗戶頻頻呼叫,屋裏始終不應聲,看看房門,已經上鎖,原來屋裏是空的。他暗自懷疑女郎跟別人有了約會。第二天晚上再去看看,也和昨天晚上壹樣。顧生便從腰裏解下壹塊佩玉,擱在窗臺上走了。過了壹天,在母親房間裏和她相遇。出來以後,她卻跟在後邊說:“妳對我有疑心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不可以告訴別人。現在想讓妳對我沒有疑心,怎能辦到呢?但是有壹件事情,要請妳趕快想辦法。問她什麽事情,她說:“我已經懷孕八個月了,恐怕不久就要臨產。我沒有名分,只能給妳生產,不能給妳養育。妳應該偷偷告訴老母,找壹個奶媽,就說是要來的孩子,不要提起我。”顧生答應了,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笑著說:“這個女郎真奇怪!訂親不願意,但是卻願意和我兒子私通。”便很高興地聽從她的意見,準備好奶媽,等候她分娩。
又過了壹個多月,她好幾天沒過來。母親很疑惑,到她家裏去看望,只見大門緊緊關閉,裏面很寂靜。敲了很久,她才蓬頭垢面地從屋裏出來,開了大門,讓顧母進去,又回手關上了門。顧母走進她的臥室,嬰兒已經出生了。顧母很驚訝地問她:“誕生幾天了?”回答說:“三天了。”抓住繈褓壹看,是個男孩,而且臉蛋胖乎乎,額頭很寬闊。顧母高興地說:“孩子,妳已經給我生了孫子,可是妳孤苦伶仃壹個人,將來依靠誰呢?”女郎說:“我心裏埋著壹點小小的苦衷,不敢捧出來給老母看。等到夜裏無人的時候,就可以把孩子抱去。”顧母回家對兒子壹說,娘兒倆心裏感到很奇怪。等到夜靜時,就把孩子抱了過來。
又過了幾個晚上壹天夜裏快到半夜的時候,她忽然敲開房門走進來。手裏提著壹個皮口袋,滿面笑容地說:“我的大功已經告成,從此永別了。”顧生急忙問她為什麽,她說:“妳撫養我母親的恩德,我時時刻刻不能忘懷。因為妳窮得不能娶妻,我要給妳延續壹個後代。現在,妳的恩德已經報答,我的心願已經完成,沒有遺憾了。”顧生問她:“口袋裏裝的什麽東西?”她說:“仇人的頭顱!”顧生扒開口袋壹看,只見裏面胡須頭發亂糟糟地糊滿了血。顧生驚訝到了極點,又問她為什麽殺人。她說:“從前沒有告訴妳的原因,是因為事情機密,若不註意,就會泄露出去。現在大功已經告成,不妨告訴妳。我,浙江人,父親官居司馬,被仇人陷害,還抄了我的家產。我背著老母跑出來,隱姓埋名,已經三年了。過去所以沒有馬上報仇,只是因為有個老母親活在世上,老母去世以後,又有壹塊肉在腹中拖累著,因而又推遲了很久。前幾天夜裏出去沒有別的事情,是是因為通往仇家的道路門戶不熟悉,害怕弄錯罷了。”說完就走出房門,又叮囑說:“我生的兒子,妳要好好看待他。妳的福分淺薄,不能長壽,這個孩子可以光宗耀祖。夜深了,不要驚動老母,我去了!”顧生心裏很悲痛,剛要問她往哪去,女郎壹閃身子,好像壹道閃電,壹眨眼就無影無蹤了。顧生又是嘆息,又是惋惜,呆呆地站在門外,好像丟了魂。第二天告訴了母親,娘倆也只有互相驚嘆而已。三年以後,顧生果然去世了。兒子十八歲中了進士,說是還在奉養祖母,壹直給祖母養老送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