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傑奎琳?杜普蕾拉大提琴的時候,她完全認清自我。從五歲開始,大提琴便已成為她的莫逆之交、玩伴、休憩之所和避風港;它是壹處從不讓人失望的慰藉泉源,也是壹個表達深邃情感的管道。每當大提琴聲悠悠揚起時,她既能渾然忘我,同時又找到了自我。這不但讓她肯定了自己,這更是生命、本質,與她的生活。不過自17歲起,她就開始思索:“我不演奏大提琴的時候,我到底是誰?”有壹陣子,她把大提琴束之高閣,努力思考著這個問題。結果找不到答案,於是她只好繼續從事那不凡的演奏生涯。
十年以後,她逐漸喪失了手指的知覺,連大夫都無法從病理上找到原因,她只好求助於心理分析師,經過兩年才確定是身體出了毛病。她罹患了多重硬化癥(Multiple Sclerosis),這種疾病不但窮兇惡極,而且無從確實掌握,可說根本無藥可醫。她持續接受心理分析,而“我是誰?”這個問題也顯得益發重要。雖然心理分析治療壹直持續到她離世為止(縱使最後僅作壹些象征性的治療),杜普蕾始終還是無法解開這個迷題,病痛和大提琴的遺失這雙重打擊似乎已經把壹個非常重要的渠道給堵塞住,使她找不著答案。
悲劇的多寡並不能換算成數字,杜普蕾的損失也是無法計算的。1982年夏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幾乎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壹切。而在此之前九年,她舉行了壹場糟到不能再糟的告別演奏會。自此她的手腳相繼失去控制能力,最後,渾身上下都不聽使喚。她張目所見都是雙重影像,頭壹直嚴重地顫抖,使她無法專心看書和看電視,日常生活起居均由特別看護、廚子和司機照顧,生活圈子亦局限於病床與輪椅,婚姻對她來說幾乎只變成壹張飯票而已。她既無法打電話,亦無法自己吞食,講起話來困難重重,除了思考之外,她甚至連移動壹下身子的能力都沒有。她非常無奈地固守著那受挫與卑微的孤立生活。
小時候杜普蕾就因天賦異秉而與人疏離,長大後雖然到處旅行,生活卻仍然局限於極其孤立的演奏世界。現在她身處於逐漸冷酷萎縮的病痛中,她原先是大家心目中的玉女,擁有神話故事般的事業,以及故事書裏才找得到的白馬王子,可是,這些往日的榮耀和幸福,現在都已經被壹個悲劇女英雄的角色給掩蓋了。這位悲劇女英雄現在正勇敢地面對乖違的命運,沒有絲毫的怨悔。她的朋友稱她為“笑娃”,連為她做心理分析的醫師聽了都不禁訝然。如果僅僅為了捏造壹個不朽的故事,就把她塑造成壹位超凡入聖的完人,那麽,無論對她,或是對身受同樣痛苦的病人都是極大的傷害。相反的,即使我們說她在晚年的確有過怨言,其實亦無損她的那份勇敢。她常感激上天賜給她的天賦及機會;但也常向上蒼訴說著自己的苦境(雖然沒有任何響應)。她說,父母從未愛過她,兄弟姊妹們恨她;終年的練習和演奏,剝奪了她的童年與友誼。在她極度渴望愛的時候,所得到的卻是人們的贊賞;所以當她壹有機會,就會毫不吝惜的付出她的愛心。
1982年之後,在她的生活中就只剩心理分析師亞當?利門多尼和護士露絲?安?康寧還和她保持著固定的關系。老朋友的友誼固然不變,可是卻少有時間和精力去探望她。她的雙親亦很少來看她,姐姐和弟弟則壹直到她去世前壹個星期才去探視她。
寫這本書的時候,很多從小便認識但後來又與她失去連系的人,告訴我他們多麽後悔沒有在得知她病後再與她接觸。他們說不願意打擾她的生活,又覺得她已經遷移到壹個不同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中的人和他們有著極大隔閡。可是,他們卻沒有想到,這種錯誤的假設卻造成杜普蕾天天恐懼面對空虛的夜晚,有時甚至沒命地打電話,用著幾乎是乞求的口吻,哀求著他們來看她。
空虛的杜普蕾,經常有壹大堆人去看她。通常這些人會去看她是基於好奇心,或是懾於她的名氣,或是另有不可告人的隱情。每當有人捐錢給她的時候,她總是接受。有壹晚,壹位頗負盛名的蘇格蘭籍心理醫生不請自來地去造訪她,在喝了很多白蘭地之後,開始大肆咆哮著,說她的情況帶給他多麽大的痛苦。在未征求她的同意下,他給了她臨別壹吻。我也曾見過壹位有頭有臉的英國人,醉醺醺地跑來告訴她,說她會得此病乃因前世所造的孽,又告訴她,他認識壹位專靠信心醫病的人,能使她起來行走。我還見過有人對她面露喜色,說話的時候,把她當作心愛的寵物壹樣,又拍又摟;不過最遭糕的恐怕就是有人拒絕聽她訴苦,並且罵她使用不當的語言,讓他們聽了不舒服,或在她想要傾訴自己的絕望時卻自顧自的談笑風生。
在壹個炎炎夏日的下午時分,我首度與杜普蕾見面。那壹天,她的壹位學生邀我壹同去上課。她帶我到壹棟座落於武士橋的寓所(靠近哈洛斯)。這棟白色房子四周是庭院,庭院中長滿了花葉盛開的植物,在寬敞的起居室(兼餐廳)裏,壁板雖然鑲著暗色的桃花心木,卻因室內的印花織品、鮮花和窗外射進來的陽光而顯得格外明亮。大提琴琴箱欲語還休地倚偎在墻上,旁邊則是壹臺閃閃發光的鋼琴,上面掛著壹幅埃爾加愁眉不展的照片。房間裏,杜普蕾筆直地坐在套著綠色天鵝絨的輪椅上。她金黃色的美發垂肩而下;她的臉龐輪廓鮮明,呈四方形;皮膚粗糙,面色紅潤如玫瑰壹般;她的牙齒泛黃,且形狀彎曲,可是笑起來卻充滿光采。37歲的她,看起來不像少婦,倒像個少女。她有壹雙清澈透明的藍眼睛,淡黃色的睫毛,兩眼各自溜轉著。她的眼光朝我這兒轉了過來,我緊張地問她應該坐在哪裏。她只簡單地說了壹聲:“坐”,就開始上課了。
這位學生叫瑪西亞?西文,由聖地亞哥交響樂團請假來此上課。她告訴我杜普蕾是壹位充滿靈感、很能啟發人的老師,特別精於對樂曲的詮釋。杜普蕾每吐壹個字就要費許多力氣,說話非常吃力,音調很低。她不時地清著喉嚨,那種頻率恰似鐘表的滴答聲。她的話很有建設性,如“試試這樣,試試那樣,再多壹點拉弓,多壹些的陳述。”不但有耐性,又富幽默感。強烈的顫抖使她的右手不時前後擺動著,咚咚地敲著自己的肚子。瑪西亞演奏壹個慢板樂章時,杜普蕾的手就在空中前後擺動做出模仿運弓的拙劣動作。她會用壹種讓人覺得不寒而栗的語調道出她的不贊同:“聲音聽起來混著不清!”或“含蓄些!”
上課的時候,大家好幾次緊張的笑了出來。課上完後,杜普蕾問我們想不想聽她的“新”唱片。這是收集自她十幾歲時所錄制的小品,她對於EMI唱片公司重新發行這張唱片非常感動。對於布魯赫的《晚禱》,她說:“多麽純潔的曲子啊!這是我在入籍為猶太人以前錄制的。我那時還不知道猶太人是什麽,對我而言,那只是聖經上的壹個名詞而已。”她告訴我們,她之所以會錄它,只是因為她的老師是猶太人。他稱這首曲子為“猶太人的故事”。我們又聽了聖桑《動物狂歡節》中的《天鵝》、舒曼的《幻想曲》和佛瑞的《悲歌》。瑪西亞聽了之後喃喃低語:“好悲傷啊!”杜普蕾:“這是首挽歌,悲哀是應該的。佛雷在朋友去逝後寫了這首曲子。他很幸運,可以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的感情。”
每放壹首曲子,她就問道:“還好嗎?有沒有什麽不好的?”我們向她保證每壹首都精彩絕倫;接著她再問我們喜不喜歡聽她在1970年與他的先生丹尼爾?巴倫伯因合錄的埃爾加《大提琴協奏曲》。“這是我的天鵝之歌,”她面帶憂色的說著;“可是,那時我並不知道。”與她壹起聽使她絞心的曲子,可說是分嘗她深沈而又無盡的悲哀。她說:“大提琴的音色聽起來就像是人在哭泣壹樣,每當我聽到這首曲子的慢板樂章時,心總會被撕成碎片……,它好象是凝結的淚珠壹樣。”1975年之後,她就算想哭,也都沒法哭了。
杜普蕾那天的精神很好,她要求瑪西亞從她的手提袋中拿出壹封信來,並請她為自己讀信。寫信的人是查爾斯王子。查爾斯王子自己壹度也拉大提琴,對她極為崇仰。信的開頭寫著:“請妳原諒我用打字的方式寫這封信給妳”接著就用充滿感性的語氣,謝謝她祝賀威廉王子的誕生。她說她要把這封信收起來,這是查爾斯王子所寫給她的第四封信。王子曾經來過這裏與她***進晚餐,她也去過白金漢宮,接受OBE封銜。最後,她要瑪西亞為她讀壹篇由恩賴特所寫的詩。這壹首詩後來我也常常讀給她聽,自己都會背了。詩是這樣寫的:
給與我們這個夜晚
佛洛依德的藝術在天堂
給予我們夜晚的象征
讓我們夢見蟒蛇與杯子
妳們並不知道是什麽
全能的佛洛依德!夜與晝的主宰
賜與我們不會被誤解的夢
帶領我們脫離現實
將我們從知覺中釋放,從蠱惑中蘇醒
在毫無知覺下,讓我們清醒
只有歡樂與驕傲,沒有恐懼與焦急
噢!仁慈的佛洛伊德
多麽可敬的名字
讓夜晚比白晝更多彩
臨走前,我壹時沖動,脫口問了杜普蕾是否要我再去看她,並且讀書給她聽。大出我意料之外,她居然答應了!我想她也許要我讀些她以前所喜愛的書,她說:“我從來不讀書的,由妳來決定好了。”經過幾次之後,我看得出她要的並不是有人讀書給她聽,而是希望有人陪伴她打發時間。雖然我的背景與所學與她相差十萬八千裏,不過時間我還有。很久以前,我曾拉過壹陣子大提琴,那時候我的身高還沒它高呢!可是,我對古典音樂的孤陋寡聞,恰似杜普蕾對寫作的涉獵程度。寫作是我壹生中最主要的課題,就像古典音樂是她生命的重心壹樣。我弄不懂賦格和練習曲之間有什麽不同;而她說她從沒有聽過《飄》這本書,也沒有聽過保羅?紐曼、查理?派克等人。可是我卻發現我們對於語言都有好奇心,也都喜歡聽壹些荒謬怪誕的事。我們對虛偽、自負以及持有偏見的人都沒有耐心。杜普蕾對於結婚時入籍為猶太人與她的大夫和大多數的朋友都是猶太人的事實,感到格外的驕傲。她說她的母親是壹位反猶太人的基督徒,而我的母親則是壹位反猶太人的猶太人。
多重硬化癥有時會有壹種溫和的征候,那就是“臨床欣快癥”,杜普蕾稱這種癥狀叫作格格地笑(Giggleitis)。妳很容易就可以逗她笑,而且她壹笑,妳也會很開心。她喜歡聽黃色笑話,愈是露骨她愈開心。她喜歡玩,最喜歡的壹位玩伴是壹位名叫愛德華?福克斯的演員。有壹天晚上,這位老兄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壹進門,他就忙不叠地道歉,原因是“我們91歲的鄰居戴安娜?庫柏女士發生了危險”,聽了他這麽講,杜普蕾緊接著說:“她的父親死了?”幽默感是她很有效的壹道防線與放松心情的良方,如果她哭不出來,至少還能笑。不過,在她自覺病情無望的時候,她也會沮喪。她會自問:“我怎能受得了呢?” 就在這個時候,我們之間原本不太可能產生的友誼也就形成了。
我初見杜普蕾的時候,在倫敦很少有熟人。就連我自己都想不透,我竟會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壹待就超過數個月。壹季接著壹季過去了,工作也上了軌道,可是初到英國的新鮮感卻愈來愈淡。我告訴杜普蕾,我愈來愈想念孩子,她說:“我會成為妳的孩子。”由於我打算離開這兒,於是便開始物色接替我的人選。雖然找了幾位,最後還是延後了歸期,並且留了下來。
每當我告訴杜普蕾我的工作進度時,她總是會問:“妳為什麽不寫寫我呢?”我誠心誠意地告訴她,要寫給她實在是太困難了。1986年底,我終於離開了倫敦。我想,離開對她來講是好的。可是回到加州之後,我始終對她無法忘懷。後來當我回到倫敦告訴她願意為她寫傳記時,她高興極了。1987年十月她去世時,這本書已經快要付梓了。
這本書能夠出版,我要感謝許多人(超過佰人)的傾囊相助。他們誠懇地道出了杜普蕾對於他們的重要性,有時還表達了自己的內疚和悔意。還有人基於“她已經不再是她自己”的理由而拒絕合作,這些人認為杜普蕾可供人懷念之處應該僅止於她的音樂。如果我所認識的杜普蕾不是她真正的自己,那麽她又是誰呢?同時,如果我們說,只有她所專執的音樂演奏才是我們所該紀念的,那麽我們就會抹去她生活中超過三分之壹的部份,而這些部份又曾經深深地影響過許多的陌生人、學生與朋友。
杜普蕾慷慨、明朗,有著絕世的天賦與寬闊的心胸,並且自始至終從未改變。早先有人告訴她,說她的內心深處有著別人所無法接受的情感,她就用笑容來掩飾,可是笑容的背後卻有著壹個復雜、不為人所知、而又自相矛盾的性格;其中有些地方,即使她本人也無法穿破藩籬而壹窺究竟。不過,從杜普蕾和許多曾經觀察過她、了解她,且在她的壹生中扮演過不同角色的眾人中,我也獲知了大部。漸漸地,它就像是壹張正在顯影的照片,所有的景像都壹壹浮現出來。
《杜普蕾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