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推持著定格的姿勢安靜了壹瞬間。直到安碧城以壹種哭笑不得的腔調慢慢問了出來——“還,還真是妳們?這算是端華大人還是端華夫人啊……”
“別,別提了!妳真不知我們吃了多少苦啊!”端華迫不及待地沖了過來,雙手扯住了安碧城的衣袖壹通亂搖,親熱得好像失散多年的貼心人,只當沒看見波斯小子抽搐著嘴角上下打量的壞心眼視線。
“我們倒黴就是從迷路開始的……咦咦?遊春遇上狐貍精那次也是迷路哦!奇怪了這次明明沒跟波斯小子壹起走為什麽也會招惹不幸咧?這落雁亭實際是壹家黑店啊黑店!她們做的妖怪餅子吃了就會變妖怪!還有個妖怪小孩,愛好就是用漂亮衣裳打扮人,就是她害我變成這樣……”
情急之下,端華紅頭漲臉夾七夾八壹番描繪,卻講得顛三倒四,李瑯琊終於過來拉住了他亂舞的手臂。“端華妳冷靜壹下慢慢說啦……妳手裏還拿著針,小心戳到碧城的眼睛。”
端華楞了壹下,忽然回過了味。“啊咧?對呀!這金針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好端端地會突然插在我頭發裏?為什麽我拉著線就找到了妳?”
安碧城這時方才安靜地笑了笑。“當然是——那個妖怪小孩給我看‘紅衣美女’的時候,我悄悄插在‘她’發髻上的。針上紉的那根彩線,另壹頭就縫在我的衣襟上。”
他拉起藕荷貼金的衣角給兩個人看看上邊殘留的線頭。“五色線有辟邪的功用,雖然稱不上什麽大法力,卻還是能做個導引和照明的路標,這樣才能穿越兩個空間把妳們帶回來吧?”
“可碧城妳到底是怎麽找到這兒來的?”李瑯琊忽然聲音壹滯瞇起了眼睛,伸手從安碧城肩頭拈起了半枝青碧的細絲——“柳枝?等壹等……難道說,麥田裏搭起的那座綠色小橋也是妳……”
“啊?難道那道橋是柳枝做的?我和殿下就是沿著小橋,跟著彩線壹路走出來的啊!”端華恍然大悟,不可思議地打量著安碧城。“妳妳妳也太神通廣大了……別賣關子了,快說吧!妳是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落難的?”
安碧城壹邊撣掉身上的塵土壹邊苦笑了。“柳橋和五彩線只是順手拈來利用的過節風俗罷了,算得上什麽神通呢?這座‘落雁亭’的妖術才真是不簡單,我只是鉆了空子罷了。至於給我報信的人嘛……”他輕輕解開了胸口外袍的系帶。“二位該謝謝它才是。”
從波斯人的衣襟深處,忽地探出了壹個小小的灰褐色腦袋,大概有半個拳頭大,小尖嘴,圓耳朵,兩顆綠豆般的小黑眼睛,偏偏配了個光滑的大腦門。
“……大老鼠?”端華也看得快要對起眼了。
似乎是不滿意端華的判斷,那露出個頭的小動物猛地掀起嘴唇露出了又細又白的小獠牙。口中“噝噝”作聲。
“好了好了不生氣,休休妳累了這麽大半天,別跟笨人壹般見識嘛……”安碧城壹邊輕聲安慰著,壹邊伸手給那小動物順著毛,它順勢從安碧城懷中爬了出來,露出了同樣覆蓋著灰褐色綿密皮毛的細長身體,還有尖利的四只小腳爪和壹條毛茸茸的長尾巴。
小家夥在安碧城右肩上蹲踞成壹個半圓。黑眼睛四處巡視,神情居然和人類壹樣十分機警。李瑯琊也湊近了仔細打量,不太確定地問:“……這好像是……貂鼠?”
他瞧見安碧城微笑著肯定的表情, 忽然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他剛才隨口說出的稱呼——“妳剛才叫它什麽?休休?!”
“想起來了吧?跟兩位壹起投宿在這落雁亭,壹起把酒言歡的波斯商人‘安休休’,就是它呀~”
(二)
“什麽!?”
端華和李瑯琊壹起大叫出來,四只眼睛死死盯住了那只灰色小貂鼠。仔細看起來,這小家夥尖嘴邊的黑胡子,還真拈成了兩個往上卷曲的小波紋,神似昨晚那個長安官話還講不太熟的波斯客商!
被兩人緊盯得有點不好意思,小貂鼠把尾巴繞過來遮住了臉,只露出壹雙精光四射的小綠豆眼。安碧城用手指撫了撫它的腦門,聲音裏也帶了笑。“人家的學名叫做‘多寶鼠’啦,要問它的來歷——妳們記得離水精閣不遠的地方,金明大街的西頭有壹間‘天王閣’吧?那裏供奉的是哪位神靈,殿下壹定知道的,妳仔細想想就明白了……”
端華還是壹臉迷糊,小聲嘟噥著“什麽菩薩、天王的……它能變成人,不就是跟朱魚壹樣的小妖怪嗎?好咧我昨晚還跟他相互敬酒來著……”李瑯琊則稍壹凝神就反應過來:“那間小閣供奉的……不是北方多聞天王嗎?他的彩像是壹只手撐傘,另壹只手……拿著壹只貂鼠!?”
“殿下好記性!“安碧城輕輕壹拍手。“多聞天王又叫‘施財天’、‘普聞天’,可是我們西域受香火最盛的大神呢,因為他既是北方護法,又主掌護持人間財富,是我們商人的保護神,所以西市才有專門供奉他的小祠。妳看他的彩像不是頭戴寶冠,身披纓絡,全身上下珠光寶氣麽——這就是財寶天王的氣派呀!因為他的造像總是壹手打傘象征風調雨順,壹手拿著會吐出寶珠的貂鼠,所以我們波斯人也有養貂鼠的習俗,是取個吉利的意思。難得我家餵養的這個‘休休’這次盡忠職守,派了大用場呢!”
小灰貂半立起身子,拱起前爪“吱吱”叫了兩聲,似乎很是得意主人的誇獎。安碧城嘬唇輕哨了壹聲表示回答。“端華剛才說它跟朱魚壹樣……也差不多啦,這些小家夥都聰明得很,混跡在人類當中不算什麽難事。這兩年它都在西域幫我開拓貨源、照顧生意,沒想到才回到長安就因為貪玩,誤入了落雁亭這家黑店。雖然它也吃下燒餅中了妖術,但恰巧因為它不是人類,所以生魂沒有被咒語困住。它耍了個花招,丟下壹個人偶空殼,自己脫身跑了出來,連夜逃到長安水精閣給我報信。我聽它描述的‘兩位公子哥兒’就好像是妳們——果不其然,我說妳們兩位……也太過於招惹是非了吧?怎麽避個暑也會被妖怪纏上?”
李瑯琊和端華對視了壹下,表情既尷尬又迷茫。“我們也不知道哎……”
安碧城搖搖頭,順手把休休放下了地。這小貂鼠倒是看不出在山中來回奔波六百裏的辛苦,半立起身子左右嗅嗅,兩撇波斯式小胡子神氣十足地上下亂動。半晌才四足著地開始謹慎地探路前行。
安碧城示意兩人壹起跟上,慢慢在遍地灰塵和瓦礫中找著路徑。每逢遇上擋路的銀色絲網,休休就有點懼怕地停住步子,三個人見狀便在地下胡亂找了幾根長樹枝,壹點點撥開那看似輕飄,實則粘膩牽纏的網羅路障,因此前進得十分緩慢。
李瑯琊看了看樹枝那頭粘纏的壹堆殘絲敗絮,輕輕嘆了口氣:“到了這個地步,那位薛娘子是個什麽精怪,我也猜出幾分來了——只是不知她們母女是什麽來歷,又為什麽盤踞在落雁亭害人呢?”
安碧城的表情也鄭重起來。“這母女兩人倒未必是同壹種精怪……我最擔心的是時間問題。她們看起來都對‘七夕’這個節慶有種特別的執念,甚至在結界裏永遠停滯了時間。如果等到真正的七夕之夜結束我們還走不出去,只怕兩個世界的通路就要封閉,我們就要永遠困在這個幻境裏了……”
端華雖然聽得似懂非懂,但小女孩阿檀那天真的瘋狂表情還歷歷在目。他背後有點發冷,低低地描述著自己的直覺:“……那個小丫頭阿檀,好像比她媽媽更要難纏呢,只是好像又有壹點可憐,畢竟她還那麽小……”他不耐煩地用樹枝撥開壹重重絲網,卻越是用力越是纏得更多。他看著那無邊無際的盤絲,忽然也有點明白過來了——“難道這全是那對妖怪母女織出來的網?那她們不就是……”
李瑯琊沈重地點了點頭。
“其實我們第二次迷路回到落雁亭的時候就該想到了,織出這麽大的壹個迷宮羅網擾亂空間,讓我們在原地打轉,最終還是回到掠食者的巢穴——這不正是蜘蛛的特點嗎?”
(三)
三人壹鼠慢慢前進著,雖然銀色蛛網茂密如森林,但根據塵土中傾頹的木梁和磚瓦,還有殘存的樓梯,還是摸索出了所處之地的輪廓結構——早已殘破的木質小樓,破落驛舍“落雁亭”的真面貌。
走到大約是後堂的位置,正壓低了身子匍匐前行的休休忽然住了腳,伸長脖子在壹堆碎瓦中嗅了嗅,隨即驚嚇得渾身的灰毛都炸了起來,“吱”壹聲尖叫,飛快地順著腿攀到了安碧城的肩頭上。
“怎麽了休休?!”三個人都嚇了壹跳,圍攏來在碎瓦堆裏壹通翻找,最後扒出了壹個半新不舊的竹編食盒。棕黃的經緯上沁著點點淡斑,被手澤滋潤得十分光滑,看上去倒像常用之物,跟這灰暗的廢園舊舍殊不相稱。
安碧城半舉起那圓形食盒打量了半天,最後下定決心壹掀盒蓋——旁邊的李瑯琊和端華同時倒抽壹口冷氣失聲喊了出來:“——燒餅!就是那種有妖術的燒餅!”
裏頭的確是小巧玲瓏的兩只燒餅。因為上頭蓋著絲綿手巾,沒有被灰土沾染,看上去酥脆可口,還散發著壹點芝麻的焦香氣。就是這可愛的小點心,端華與瑯琊卻是在它上邊吃過大虧的——當然,還有小灰貂休休,這會兒也如臨大敵的瞪著它。
安碧城輕輕拈起兩只燒餅站起了身,左右看看,忽然明白了。“難怪在這兒發現燒餅,我們好像走到廚房裏了……”
大家壹起舉目打量,眼前壹切漸漸清晰起來——的確,這裏正是後堂廚房的方位,前方不遠處就是半塌的竈臺,地上還散著些粗陶制的杯碗。不同於其他角落的昏暗,這裏視野良好的原因是籠罩著四周,淡淡如同月色的寂光。然而這光亮的來源卻照亮了更加詭異的情境……
在竈臺的後方。慘白色的蛛網縱橫交錯,幾乎構成了壹道巨大厚實的屏風,在半包起竈臺又向四面伸展的網羅上,密密點綴著七彩繽紛的顏色——是那些姿態容貌各異的“魔合羅”娃娃,它們軟軟地垂著手腳,被蛛絲半縛半吊在半空中,活像壹具具小小的屍體。但人偶那不變的臉上,卻都還停留著用筆畫出的靜止笑意。也不知哪裏來的小股冷風掠過,它們便跟著柔韌的大網壹起輕輕搖動,那些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笑容在空中飄來蕩去,愈發地慘淡嚇人。
“是那些人偶,被困在這裏的過路客人……”李瑯琊的聲音忽然停了,察覺到安碧城和端華詢問的視線,他白著臉極勉強地笑了壹下,指了指右手方向——被重重銀絲綁縛得格外堅牢的兩只“魔合羅”,壹個是白衣清秀的公子,壹個是紅衣高髻的仕女,那高高在上的容貌竟是分外地熟悉,熟悉得令人陣陣發寒……
“怎麽我們變成的人偶還在這裏呢?我們明明……”端華驚訝萬端的話被李瑯琊的苦笑打斷了。“其實從剛才起我就懷疑了,我們畢竟都吃下那燒餅中了幻術不是嗎?被彩線牽引出來的,大概只是我們兩個人的生魂吧……我們的身軀還是以偶人的形態被困在蛛網裏,能走到這裏,也是那位薛娘子故意為之吧,為了讓我們看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在幾個人環顧的視線中,蛛絲綴成的屏障好像越來越密了,沿著竈臺悄無聲息地向更高更深處伸展封鎖,片刻之前的來路這會兒也模糊不可辨認,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是八卦圖般的銀色紋路,好不容易才摸索出的空間方位感又顛倒錯亂起來。
安碧城輕輕撫著貂鼠灰褐的背毛,半垂著金色睫毛似乎在入神思考,半晌才擡頭笑了笑。“在這裏慢慢等著被困死也不是辦法。我倒有個主意——既然主人躲著不見,我們就厚著臉皮自己登門吧……”
他拿起壹只燒餅,毫不猶豫地咬了下去。
“不要!”
端華和李瑯琊同時驚叫出來,可到底還是慢了壹步。幾乎與安碧城的動作同時發生,銀色的蛛網如同雪浪倒卷壹般暴漲而出,瞬間就吞沒了眼中所見的壹切。
(四)
眼睛再次能視物的瞬間,每個人心頭都掠過這樣的想法。然而視野徹底清晰的時候,這燭火的光亮可就不帶什麽溫暖的意味了——他們又回到了那間小小的落雁亭,窗外是連綿的麥田,室內是富麗的妝臺,與那蛛絲木梁的世界互為鏡像的虛幻之國……
薛娘子還是壹身端靜的青衣,面容像月華壹樣清麗,但也如月華壹樣淡薄無情,仿佛這荒山野店裏發生的壹切都與她毫無關系。只有眼神偶爾投向身旁的女孩時,才會流露出寵溺又哀傷的壹點點情緒波動。
阿檀身上的紅衣還是那麽艷麗,襯得這小姑娘的笑容也是容華鮮艷,眼瞳中像燃燒著熾烈的火焰。她手裏還在把玩著那個碧綠可愛的柳條籃子,纖細的手指從籃中撿起壹朵小花,帶著笑微微壹用力,就把花瓣在指間撚成了泥。
“金頭發的哥哥,妳真是我見過的最不乖的娃娃~ 不過妳自願來到這兒就再好不過了——以後我們大家就好好相處吧,妳還會什麽手藝,要全教給我哦~”
“好啊,我也想多陪陪小妹妹呢~”安碧城滿不在乎地淺笑著,隨意把話鋒壹轉。“那麽我的身體——真正的身體,被妳藏到哪兒了?”
“我可沒故意藏什麽啊,我的所有娃娃,都拜托媽媽保管起來了,妳們剛才都看到了——只是妳們看到又怎麽樣呢,還不是乖乖地回到這兒了?”阿檀揚著小臉,笑容裏是那種小孩子獨有的天真殘酷。
“妳們不要太過份!把我們扣留在這兒到底是想怎麽樣……”
安碧城扯了扯端華的衣袖,止住了他的怒吼。回身轉向了壹直沈默的薛娘子。“剛才提到興義坊李家的故事,實在是失禮了——沒猜錯的話,娘子您大概是幸免於難的槐樹眷屬吧?”
薛娘子靜靜地看了他片刻才答言:“慘禍發生的前夜,正是七夕節呢,我被李家的女孩子捉去放在小盒裏準備乞巧,沒有呆在槐樹的家裏,這才躲過了壹劫。後來那乞巧盒也被丟棄在角落裏沒人在意,我才能離開那座宅院……我倒是沒想到,隔了這麽多年,還能聽到別人講述自家的故事。”
——結蛛網來“蔔巧”也是自古流傳下來的七夕風俗。女孩們會在前壹晚在院中捉來小蜘蛛放在小盒裏關好,七夕當晚再於月光下打開,好觀察蜘蛛用壹夜時間在盒中織出的圖案,花樣最美者就是得“巧”最多的女孩兒。而薛娘子如此直言不諱自己的真身,恐怕也是算準了這三個人再無重返人間的可能吧……
可安碧城像是絲毫沒聽出弦外之音。“輾轉來到九成山,又過了這許多年,您壹定吃了不少苦,法術也精進了許多啊,再不會像當年壹樣無助了吧?”
“妳到底想說什麽?”薛娘子警惕地盯了他壹眼。
安碧城溫和地笑笑,悠閑地坐了下來。“抱歉得很,我剛才沒有完全說實話。這個故事,不是我從什麽李家的親戚那裏聽來的,給我講故事的人,現在還住在長安西市,他對自己輕信小人犯下的錯追悔不已,至今也不能原諒自己……”
“什,什麽……”薛娘子猛地瞪大了眼睛。
“當他聽說了落雁亭的故事,便認定了這個玩弄幻術的女店主,正是他眾多兒女中最有天份的那壹個,他以為早已葬身在那場大火中了,沒想到她能夠逃出生天,更沒想到她會在九成山中。他如今已是風燭殘年,多想見見這個唯壹的遺息,卻又不敢開口,因為他怕女兒不能原諒他的過錯……”
清冷的淚水滑過了薛娘子的臉龐,她好像壹下子失去了憑倚,也失去了追問下去的勇氣,只是扶著額無聲地哭泣著。阿檀被嚇得手足無措,她搖晃著薛娘子的手臂連連喊著:“媽媽妳怎麽了?妳不要聽信那個人的話啊,他壹定都是胡說八道的……”
“不是胡說!”安碧城截斷了她的話頭。“娘子您的老父親,這些年來壹直過著孤獨的苦行生活,因為他沒辦法饒恕自己害死丄全家人的罪過。那麽妳呢?妳就不願回到長安去看看他嗎?”
“……是他拜托妳來的嗎?”薛娘子擡起了頭。“他……他在哪裏?”
“他寄居在西市金明大街的多聞天王閣裏。”安碧城的聲音輕了下來,定定地凝視著薛娘子的眼睛。“妳是他如今在這世間唯壹的親人——他很想念妳。”
(五)
看著薛娘子慢慢柔和起來的表情,阿檀忽然驚慌起來,她用力抓住了薛娘子的衣襟,連聲音都發起抖來。“媽媽……妳要幹什麽?妳要離開落雁亭嗎?要拋下我嗎?難道,難道有我陪媽媽還不夠嗎?”
薛娘子低下頭來,輕輕撫摸著阿檀的小臉,笑得十分淒楚。“可是,阿檀,‘落雁亭’本來就是不存在的,這個遊戲……已經玩得太久了,這些被我們強留在這裏的‘魔合羅’娃娃,他們家中也許還有老父親在等待想念,就像……就像媽媽壹樣……”!
阿檀仰望著薛娘子,小臉上的神色壹分分冷下來,忽地冷笑了壹聲,松開她的衣襟站起了身。
“什麽‘媽媽’……妳才不是我的媽媽!妳壹直陪著我玩這個遊戲,早就心煩得要命,早就想離開了吧?妳明知道我沒辦法離開落雁亭,可還是打定主意要拋下我回長安吧?妳要走就快走!去陪妳的什麽老父親吧!我壹個人也能活得很好!”
她突然壹轉臉盯著安碧城幾個人。“妳們別以為說動了她就能放妳們走!妳們都得給我留下來!沒有媽媽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妳們就陪著我在這深山裏壹起當妖怪吧!”
畢竟是小孩子逞強,說到最後,語氣雖然又狠又硬,她的聲音裏卻帶了掩飾不住的壹絲哽咽,眼淚轉啊轉的馬上就要掉下來。似乎是恨著自己的軟弱,阿檀跺了跺腳,扭過臉就是不看薛娘子壹眼,轉身就要走。
“餵,阿檀妳啊,真是我見過的最笨的小姑娘!”
安碧城悠悠地發聲,驀地止住了阿檀的腳步。她慢慢回頭,刀子般的眼神瞪著波斯人。“妳說什麽?”
“妳不喜歡我講的那個‘人偶成精’的故事,這也難怪,妳既不像‘春條’,也不像‘胡司馬”,妳畢竟只是個小孩子啊……這些年來妳永遠都在過七夕,攢下這麽多娃娃陪妳玩耍,卻是見壹個愛壹個,愛壹個丟壹個,跟人間那些過完七夕就隨手丟棄‘魔合羅’的小孩也沒什麽區別。妳到底是真正喜歡這些娃娃,還是喜歡‘有媽媽陪伴著壹起過節’的感覺呢?”
阿檀呆了壹呆,皺緊了小小的眉峰,只說出半句“妳胡說什麽,我是,我是……”下邊的話卻壹時接不下去。
“小姑娘,妳真正愛的,不是我們這些金頭發紅頭發的娃娃,而是收養妳,照料妳的媽媽。她的愛才是妳最寶貴最珍重的東西,妳早就得到了,千萬不要這麽輕易就說要拋棄的話——妳會惹媽媽傷心的。”
薛娘子早已經泣不成聲,她跑過去把阿檀緊緊攬在了懷裏。“阿檀妳放心,妳壹天不能離開這裏,我就壹天不離開妳……妳在這深山裏會害怕的,媽媽絕不讓妳壹個人孤孤單單!”
壹直沒吭聲的端華突然開了口。“波斯小子,剛才撿到的燒餅,妳吃了壹個,還有壹個對不對?”
“啊?是啊,怎麽……”安碧城也被問楞了。
端華撩了撩亂紛紛的紅發,把它們撥回到額頭上方去。“我是不知道小姑娘為什麽沒法離開落雁亭……但我有個法子,我把剩下的那個餅吃掉,人偶也好,生魂也好,總之留在這裏陪著小姑娘。薛娘子妳放心回長安去看老爹。阿檀妳呢,願意留我多久就留我多久,只要妳放了瑯琊和波斯小子,也別為難妳媽媽——反正壹個小孩子留在深山裏是讓人不放心啦!所以我來照顧妳,陪著妳,妳看好不好?”
這下不但薛娘子和阿檀,連安碧城都呆住了,倒是李瑯琊最早反應過來。“……這個,這個不行啦!與其妳留下倒不如我留下!阿檀妳別看我這樣,我也可以扮女裝陪妳玩!我還可以給妳講故事!”
“分明阿檀比較喜歡我!哎呀瑯琊這種事妳就不要跟我爭了……”
“我留!”
“我留!”
兩個人正爭得不可開交,倒是阿檀突然大喊了壹聲:“別吵了!”
幾個人瞬間安靜下來,齊齊扭過頭看著她。
阿檀壹臉生氣的表情,依然不擡眼看薛娘子,只向著安碧城問:“那個燒餅,真的還剩壹個嗎?”
“是啊……”安碧城從袖子裏掏出了用棉巾包裹的壹只小燒餅。
阿檀忽然壹把搶過了燒餅跑開幾步。氣鼓鼓地喊著:“我才不稀罕妳們留下呢!這個破地方有什麽好!我也不想留下了!媽媽去哪裏我也去哪裏!”
薛娘子驚叫了壹聲:“阿檀!不要……”就在她叫出聲的壹刻,阿檀張開小嘴,幾口就吞下了燒餅。
(六)
榴紅色的光芒驀然籠罩了阿檀小小的身軀,銀砂壹樣閃爍,水波壹樣晃動,就好像她不離身的紅衣壹般鮮艷。當搖曳的光波消散之時,阿檀作為人類女孩的身姿已經消失不見,地上只剩下壹個四寸多長的木頭人偶,用墨線畫出的頭發紮著雙髻,小小的桃色嘴唇,壹雙眼睛黑如點漆,身上是描畫細致的紅衣與紅裙。
薛娘子撿起了人偶輕輕撫摸著。“阿檀她的真身……也是壹個‘魔合羅’娃娃,大概是從前路過官道驛亭的人家隨手丟在山裏的吧……我流浪到九成山的時候遇到了她,因為執著於七夕的節令,她的靈體被束縛在落雁亭裏沒法離開,已經孤獨過活了好久。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變成了母女相依為命。利用幻術來留下過往行人,而這幻術的反用,就是她從人類的形體變回無知無覺的木頭娃娃,只有這樣她才能放棄執念離開落雁亭……”
端華吃了壹驚:“那她再也不能變回人類了?”
薛娘子堅定地笑了笑:“精誠所至,我總會找到讓這孩子回來的方法,也許,我的老父親也會幫我的……”
她回過頭來向三人深深施了壹禮。“我要帶阿檀回長安了,您說得沒錯,我也要珍惜最寶貴的東西,珍惜每壹個團聚的機會。幾位君子,妳們能這樣對阿檀好,能原諒我和她犯下的錯……我真的……”
下面感謝的話消失在泛起的淚光中,薛娘子抿著線條優美的唇,再次施了壹禮,身形隨之變得疏淡,就像染了色彩的煙雲徐徐被風吹散,消失在空氣之中。
跟隨她的身姿壹起彌散著由濃轉淡的,還有小閣那些精致的景物,煙氣的幻像徹底散開之時,他們又回到了那間破敗的後堂小廚。與之前不同的是——緊緊圍繞環蔽的銀色蛛網都已不見,窗欞空隙間第壹次灑進了月光——真正人世間的月光。
月牙兒已經滑到了東天,極其淺淡的藍色晨光也在遠山之巔露出了壹點影子。這個非同尋常的七夕之夜,當真是快要結束了。
灰貂休休從磚瓦堆裏冒出了頭,“吱吱”歡叫著躥上了安碧城的肩頭。安碧城壹邊笑著安撫它壹邊往門外走,腳下忽然踢到了什麽長棍狀的東西。定睛壹看才發現是來時帶的那把青色紙傘。
“哎?沒想到它還在!太陽要出來了,走山路正好打著它遮陽~”
安碧城還沒說完,突然被瓦礫堆裏站起,狀如鬼魅的人影嚇了壹跳。隨後還有眾多男女老少,迷迷糊糊地從地上爬起了身,頭暈眼花嘟嘟噥噥地四處打量著。
“這是哪兒啊?我怎麽會在這兒?”
“我好像是撞鬼了?”
“分明是個妖怪小孩吧,好像要我陪她過七夕來著……”
終於有人看到了站在門口的三人組,定睛細看了壹會兒逆光而立奇形怪狀的三人壹鼠,也不知是誰大叫了壹聲:“是多聞天王!天王顯靈來救我們啦!妳們快看,壹手拿傘,壹手拿鼠,還是綠眼睛!不是天王他老人家還是誰?!”
眾人瞬間“撲通撲通”跪倒了壹片,亂紛紛大叫著“天王快降妖除魔救救我們!”“天王顯靈給我點財寶吧您不是北方財神嗎?!”“天王管不管求子的事情啊?”
“天王身邊怎麽有個紅頭發……呃,女人?難道觀音菩薩的龍女也顯靈了?”
“拉倒吧妳哪兒有那麽壯的龍女!我看八成是天王出巡的隨從夜叉!”
“旁邊那個白臉的看起來挺弱的啊……也有小白臉夜叉?”
三人壹臉囧像地看著亂轟轟的人群,也不知是該順水推舟好還是說明真相好,最後還是安碧城輕咳了壹聲:“這個……安撫他們,送他們回家尋親的事情,就全拜托二位了,我跟休休先回長安去安頓壹下水精閣的事兒,然後也來九成山避暑怎麽樣?”
“妳還是先幫我們安頓壹下這些人的事兒吧!妳可是多聞天王下凡顯靈呢!”
“吱吱吱!”
“妳壹個老鼠跟著湊什麽熱鬧?”
“它不是老鼠是貂鼠!”
端華和安碧城兩個人鬧鬧吵吵的,李瑯琊則悠閑地從衣袖裏掏出壹個小盒子仔細打量著。紫檀木質,盒面上用金線勾出的圖案已經褪色了,但還是能看出,畫的是壹片茂盛麥田,農家風光——這是薛娘子消失之後,他在竈間廢墟裏找到的。
“這大概就是那個乞巧的蜘蛛小盒吧……看來這是母女倆最喜歡的風景呢。”李瑯琊微笑著把小盒重新揣好。
“回長安的時候,壹定要去西市的天王閣,把這個還給薛娘子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