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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壹個旅人》:壹場閱讀的沈浸式體驗

讀伊塔洛·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壹個旅人》。

“妳在夢境中要尋找壹種抽象的、絕對的時空,並沿著壹條明確的路線前進。但是,當妳覺得妳快要找到的時候,妳卻醒了,發現妳躺在床上並未動彈,只得壹切重新開始。”

這本書由理性構建,閱讀時覺得自己作為讀者被卡爾維諾既尊重又排斥。

第壹次體驗這樣的小說閱讀,是壹次很奇妙的閱讀過程,壹場沈浸體驗式閱讀。

這是壹篇具有實驗性質的超越小說,它盡可能的展現了文學的各種形態, “致力於開發小說敘述藝術的無限可能。” ,是作者對寫作、對壹本書的呈現的壹種無止境的無畏探險。

書中以主人公尋找失落的後半本書為線索,串聯起十個風格題材各異的小說故事:

《如果在冬夜,壹個旅人》、《在馬爾堡市郊外》、《從陡壁懸崖上探出身軀》、《不怕寒風,不怕眩暈》、《望著黑沈沈的下面》、《在線條交織的網中》、《在線條交叉的網中》、《在月光照耀的落葉上》、《在空墓穴的周圍》、《最後的結局是什麽?》。

作為文本的十篇故事,包含著對諸如 偵探、魔幻、心理、書信、日記 等各種小說類型的戲仿,最後又由標題串聯成壹個微型小說。

裏面的每壹個故事都只有開頭,在高潮時就戛然而止,懸停在未竟的半空,讓作為讀者的妳不停的在追問:接下來呢?然後呢?

但是作者卻告訴妳,壹切書籍的下文都在彼岸。

“我們生活在壹個有開始但沒有結束的故事構成的世界裏。”

這種通過寫小說來寫小說,虛構出壹個現實,在虛構中虛構,在現實中衍生出虛構感,讓作者/讀者/主人公身份交錯,真真假假難以辨別,錯綜復雜,層層嵌套,如謎似幻的形式,既所謂的 “元小說” 的形式。

“元小說”( meta-narrative ),又譯“元敘述”或者“超小說”,或者又被稱為“後小說”和“後設小說”,就是 有關小說的小說,表示壹種次序是關註小說的虛構身份及其創作過程的小說。

在希臘文中,“ meta ”壹詞表示“本原”,是作為前綴使用的,表示“在……後”。

在傳統小說中,往往關心的是 人物、事件 ,是作品所 敘述的內容 ,而元小說則更關心 作者本人是怎樣寫這部小說的 ,在小說中往往喜歡聲明作者是在虛構作品,喜歡告訴讀者作者是在用什麽手法虛構作品,更喜歡交代作者創作小說的壹切相關過程。

為獲取“真實可信”的效果,傳統小說會有意隱瞞敘述者和敘述行為的存在,造成“故事自己在進行”的幻覺,而 元小說則有意暴露敘述者的身份,公然導入敘述者的聲音,揭示其敘述行為及其創作過程,展現敘述內容的“故事性”和“文本性”。

在小說中交代敘事框架,談論故事陳述的編碼規則,把創作中的技巧、手段及及動機公諸於眾……作者通過這樣壹份詳細的 “敘事說明書” ,向讀者坦承文本創作過程中的操作痕跡,以及人為性的東西。這種“自我拆臺”的目的就在於揭開小說“虛構”的本質,即話語的本質。

元小說在文學形式上的這種革命性行為,無疑和後結構主義、後現代主義思潮,尤其是語言學符號學的發展有密切關系。

“妳這次顛沛的旅行早該靠岸了。除非找個大的圖書館,還有什麽地方可以更好地讓妳棲身?妳為了尋找那些小說離開這座城市,走遍世界,最後又回到這裏。這裏壹定有個圖書館,妳現在唯壹的希望就是,那十本妳剛開始看便從妳的手中飛走的小說都能在這家圖書館裏找到。”

卡爾維諾在這本書中以其獨特的方式從虛空中構造了壹個世界,而又再在裏面完成了壹次自我建構。

無論妳是否喜歡卡爾維諾,無論妳是否飽讀詩書,妳壹定會驚訝這前所未見的構思的。

這也是壹場讀者與作者間的遊戲博弈。

文本形式與結構之美,翻開書頁的那壹刻,旅程便開始了。

書籍是具體明確的,生活經歷卻是不可琢磨的,閱讀之時不僅只是與書中的人物交談,更是與文字背後的作者交流。

這本書還可以分開來讀,既除了把那幾個標題可以串成壹個開頭的故事連起來讀,還可以把男讀者和女讀者的故事串連起來讀。

讓整本書的結構不至於零散而統壹成為壹個封閉的圓環,正是由於故事中身為男讀者的“妳”壹直在苦苦追尋著這些短篇故事的下文和那個神秘的卻壹直置身事外的女讀者。

壹個傳統小說寫作,必須具備三個要素:角色、劇情、場景,必須有個第三人稱,必須使第二人稱男性與第三人稱的女性之間發生某種事情,再進壹步發展,或以喜劇的方式結束,或以悲劇的方式結束,即歷經人生的各個階段。

而在這本書中,卡爾維諾壹直十分註意讓閱讀本書的讀者能夠進入角色並與小說中的讀者等同起來,因此作者在寫作中,將主人公設為“妳”,第二人稱,也未曾給他起個名字, “他是壹個“妳”,而任何人都能在這個“妳”中認出他自己的“我”。

這就大大增強了讀者的代入感,作為讀者,我們也成為了卡爾維諾故事中的主人公,開啟的是壹段關於書的旅程。

本書中的“男讀者”其實只是處於壹個抽象的狀態,只是壹個代名詞,這個以“妳”,第二人稱敘事的小說不僅指男讀者,還有書中的女讀者。

男讀者和女讀者,妳們兩個是兩個互相分析的但又比原來結合的較為緊密的“妳“,妳們互為讀本,每壹個人都能在另壹個人身上,閱讀到自己那段不用文字書寫的歷史。

“我才明白我的反劫持計劃被壹項不知受誰指使的反反劫持計劃瓦解了。”

這本書就是在這樣壹層壹層進行的同時又在反復提醒妳,妳的意識與書中第二人稱在同時進行。

故事的最終巧妙和書桌前的我的閱讀行為的結束,重合在了壹起,完成了代入。

“文學的”文本世界是壹個被投射出來的世界,它與日常世界保持著間隔,它輕易就能倒置、重置我們與真實的關系,以至於作者也能輕而易舉地掌控每個在閱讀時空裏的讀者的命運。

因此,卡爾維諾還在書裏強調了,作者創作小說就應該是講故事,而且是只管講故事,壹個接壹個的講,不強加給讀者某種世界觀,只讓讀者看到故事展開的曲折過程,就像看到壹棵樹的生長,看到它枝繁葉茂縱橫交錯,而故事背後所隱藏、所蘊含的種種,就應該是讓讀者見仁見智。

“我期望讀者能在我的作品中看到他不知道的東西。”

卡爾維諾說,最好也不要認識作者本人,因為真實的人從來不會與讀書時想象的作者形象吻合。

作者在書中也把作為壹名讀者的心境寫的迷人且貼心極了: “仿佛打開了從壹個世界走向另壹個世界的通道”、“讀書是個孤獨的行為,她把書當做牡蠣的貝殼,鉆在書裏就像牡蠣躲在貝殼裏壹樣安全。”

將讀者、作者與書中人物放在壹起對話,讓妳調動妳的經歷,讓妳跟隨他的步伐,前往未知的碎片時間與碎片篇章。

碎片化的文字片段打破了我們習以為常的閱讀習慣,卻也為我們打開了壹個更加開放和自由的世界。

在那裏,我們是讀者,也是作品中的角色,我們和作者壹起,探尋故事的結局——壹個可能的結局。

這還是壹本關於作者旁觀分析並預估讀者的閱讀行為的書。

“妳改變不了妳的過去猶如妳改變不了妳的名字。”

閱讀總是這樣:

這裏有件東西,壹件寫出來的東西,有形的東西,物質的東西,它是不會改變的,通過這件東西,與那個未寫出來的東西相比較,那個東西屬於非物質的,不可見的世界,只能思考,只能想象,因為它過去曾經存在,現在已不復存在,因為它過去了,喪失了?,看不見了,摸不著了,僅在“死人”中間,而 看書就是要迎著那種將要實現人們對他尚壹無知的東西前進。

“時間的維度被打碎了,我們只能在時間的碎片中愛和思考,每壹個時間的碎片沿著自己的軌跡運行。”

時間的斷裂性讓它們擁有了自主性和自行生長的可能,於是紛紛展開枝椏打破各層次元壁,讓作者所屬的“現實”空間與文字所營造的“虛擬”空間(包括作者與角色之間對寫作導向的話語權),與讀者自身的閱讀經驗與投射於書本產生的 ***情體驗 ,讓創作者、讀者以及書中人物漸次加入創作進程,這種夢幻般的想象其實仍基於現實邏輯—— 作品得到讀者的閱讀才能具備作者賦予其的功能。

至於如何認識世界呢,世界何時展示自我呢?

"只有當人們可以這樣說的時候它才能表現自己:『我閱讀,因此宇宙在寫作。』"

這是壹場由卡爾維諾發起的,作者、讀者、譯者、出版商、小說人物,以及真書偽書、殘缺故事構築的迷宮遊戲。

書的開篇就寫著獻給丹尼埃勒蓬奇羅利,這是當時壹個非常有名的總編輯。男讀者追尋作品的經歷越發離奇、荒誕不經。作者與讀者相互影響,真作品與偽作混淆不清,革命與反革命相互滲透。文學審查制度或許才是書被閹割太監、絕版消失的真正根源。

“最後的結局是什麽?”儼然已不再重要,作者在書中打通了作者與讀者、書籍生產方與讀者、書籍傳播方與讀者等多條線索。

在書中,竊笑著乜視未來以研究此書乞食的學者和評論家們:出版社的編輯們,每天收到那麽多的書稿,他們在挑選翻閱時,只能憑借關鍵詞和情節草草了事,文學評論家們,因為世界各國語言上的不通,而只能憑翻譯家們的轉述,世界此時已變成壹張薄薄的紙,上面只能讓妳寫些抽象的名詞,仿佛壹切具體名詞都不存在了。

剝離了小說的外在故事結構,小說的內在主幹其實是在 論述寫作與閱讀的意義: 妳如何讀書,如何買書,如何思考小說, 書本身在這裏不過是個不重要的載體。

關於小說的閱讀與寫作本身,關於時代的改變帶來的閱讀的改變,思考躍然紙上,卻又隱藏在小說之後。

寫作是怎麽把無限的非文字世界通過有限的寫作行為變成可閱讀的世界的,而這種反映又究竟到了如何的程度。

“小說中未言明的東西比言明東西更加豐富,只有讓言明的東西發生折射才能想象出那些未言明的東西。”

“閱讀就是拋棄自己的壹切意圖與偏見,隨時準備接收突如其來且不知何方的聲音。這個聲音不是來自書本,不是來自作者,不是來自約定俗成的文字,而是來自沒有說出來的那部分,來自客觀世界中尚未表達出來而且尚無合適的詞語表達的那部分。”

“閱讀是個斷斷續續的、片片斷斷的行為。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書是壹種點狀的、粉末狀的物質,在洋洋灑灑的文字之中,讀者只能註意到最小的片段、詞組、譬喻、句法聯系。邏輯關系,以及具有豐富涵義的詞匯特點。這些東西好比構成作品核心的基本粒子,其他東西都圍著它們旋轉。或者說它們就像漩渦的底,把水流吸引過來並吞噬下去。書中的真理,亦即書的實質,正是通過這些東西發出人們可以感受到的閃光。神話與奧秘是由知覺不到的微粒組成的,它們就像蝴蝶足上附著的花粉,只有理解這些微粒的人才能發現與解釋那些神話與奧秘。”

當閱讀者的想象開始蔓延的時候,其實妳已經超越了文本本身。

閱讀就是拋棄自己的壹切意圖與偏見,隨時準備接收突如其來且不知來自何方的聲音。

真是壹個冬夜經歷的浪漫美好的旅程。

讀完這本書之後,就像跳了壹場歡快的恰恰舞,舞點前後,天旋地轉。

壹個人喜歡讀書,最大的浪漫差不多就是睡覺之前和戀人壹起讀書,對方先說那壹句,“咱們關燈睡覺吧,不早了”。如果是冬天,浪漫又多了壹層。兩人在壹個枕頭裏小聲討論書的內容,爭辯,擺論據,咬耳朵,其中壹個倦了,囁嚅幾句沒回應,另壹個聽了壹會兒鼻息,也倦了。鏡頭拉到床的正上方,打上“靈魂伴侶”字樣。

這應該就構成了卡爾維諾式的浪漫主義。

"妳以為每壹篇小說都必須有個開頭又有個結尾嗎?古時候小說結尾只有兩種:男女主人公經受磨難,要麽結為夫妻,要麽雙雙死去。 壹切小說的最終的涵義都包括這兩個方面:生命在繼續,死亡不可避免。 "?

我們想要從閱讀和生活中追尋什麽呢?

無論結尾是否早已在開篇寫下, 重要的是閱 讀當下,是生活本身,是追尋的過程 。

既然結局不可避免,那就好好享受打開壹本書閱讀的時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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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電影的概念比較廣,不僅僅是電影中的電影,和電影有關的電影這樣的套層結構,更多的是特殊的電影觀念和對現實的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