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究竟還是從骨子裏反圓滿的,他們的浪漫包括了濃烈之愛,亦將迂回試探前前後後的狼狽與曖昧收入囊中,在紀德筆下,則又載上壹重貫穿生命的信仰之愁,與情感百戰糾結,不死不休。
《窄門》裏的阿莉莎,便是壹個恪守神道而壓抑住內心摯誠真情的典型,面對青梅竹馬的表弟熱羅姆,數次接受了寂寞的邀請而又隨即妝上矜持粉飾,壹封封寫滿了愛的書信寄往熱羅姆來信的每壹處異鄉,卻在每壹次見面時沈默。最後壹次等到了熱羅姆來到房前,她“掏出壹個用細紙裹著的小包”,包裏是熱羅姆最喜歡的那個紫晶十字架,她沒有能成功說服熱羅姆收下,卻真個在不久後,永遠離開了世界、離開了他。
紀德選擇這枚十字架結束最後壹次見面,無疑是將貫穿小說的宗教“紙枷鎖”固化成壹件具體物件,讓阿莉莎聖潔的理想國沈落地面,變成現實悲劇的壹部分。阿莉莎的所有沈默不語與信中停不了的愛愛愛,都是壓抑與反叛的激烈焦灼。《窄門》全篇大部分取的是熱羅姆的視角,以熱羅姆的第壹人稱出發,不緊不慢敘述著他們的童年、家族、愛戀,然而真正推進情節的反倒是經由熱羅姆之口敘述的壹封封來信以及最後阿莉莎的日記。如果說透過少年的熱羅姆的眼光,在教堂裏聽伏蒂埃牧師念著“妳們要努力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時,壹動不動看著坐在他前排幾個座位的阿莉莎的側影是他們命定悲劇的開端,那麽日後的年月,無論是阿莉莎為了成全妹妹朱莉埃特而壓抑自己,還是與熱羅姆約定“摘下脖子上紫晶十字架之日便是妳我緣盡之時”,都是阿莉莎具體而堅毅地向著那道“引到永生”的窄門不懈踐行著追求。她因為篤信“窄門”而壹意追尋,又因熱戀熱羅姆而陷入苦境,最後她的所有言行成為將熱羅姆推上窄門的自我毀亡。
縱觀紀德其他代表作如《背德者》或《偽幣制造者》,寫的都是孤立入世的掙脫,掙脫家庭,掙脫舊觀念,掙脫道德枷鎖,而《窄門》則盡情描繪著壹位黛玉式倍受煎熬郁郁而終的幽怨閨秀,體現在阿莉莎身上的將愛未愛與對聖境的向往,似乎都在證明:這壹次,叛逆的名字叫做孤獨。但其實不然,阿莉莎的性格與糾纏在她心上的絲絲縷縷,恰是紀德本人的精神自畫像,作為深受新教道德觀束縛的青年紀德來說,叛逆固然是壹種表達,而關於叛逆本身,也是他鬥爭的壹部分,在阿莉莎的求索人生裏,初時是為教義而舍棄愛情,到後來竟是為愛人得教義而舍棄自我,又回到了原點,此時的愛與束縛糾纏不清,她的選擇基點仍是愛。而紀德之叛逆,要叛的也不僅僅是年少幽閉的本身,而是整個對生命的態度,選擇燃盡年華,本身是最大的離經叛道。
《窄門》的故事頗有《花樣年華》的味道,卻多了不少命運的慘烈,這慘烈深深埋藏在風平浪靜的敘事之下。忽然想起,當年《花樣年華》的原聲碟,出版了雙碟版、完整收錄了梅林茂作曲的全部音樂素材的,正是情聖法國人,而戛納電影節對梁朝偉演技的肯定,無疑也表現出壹點浪漫國民對這種進退拉鋸終不得的潛在內心趣味。而作為安德烈·紀德人到中年卻是創作黃金期剛剛開始的階段,《窄門》無疑繼承並變相發揚了《背德者》的反思因子,也借此埋下了日後壹系列紀德式“流浪”或“離經叛道”的伏筆。這也許不是他最好的作品,卻壹語道破天機:“入天堂的門,窄得容不下兩個人”,而且,就算剩下壹個人,他也絕對不想再得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