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古人,對於文人,我們歷來總有拔高或放大的“人文”偏好。
於是,我們能夠記住的,不是幹巴巴的聖人,就是亂糟糟的才子。若是還原歷史的全部真相,真實的聖人或文人,又會令我們多多少少有些沮喪。好在是,歷史還會存有壹些令人欣慰的魅力“異數”,譬如說納蘭容若,給予我們意外的激動和希望。
納蘭容若(本名叫性德)是壹位極其可愛、可敬的人物。他雖是滿清的相府公子,卻“視勛名如糟粕、勢利如塵埃”;他雖是皇帝的禦前侍衛,卻“以風雅為性命、朋友為肺腑”。說他可愛,是緣於他的人生姿態,“胸中浩浩落落”,不受世俗影響,不為名利束縛, 清清爽爽,揮灑的是真我;說他可敬,是緣於他的健碩人格,不為矯情示大,不因自傲止步,認認真真,堅守的是自我。當年,身為大內保鏢,他“日則校獵,夜必讀書”,朋友誇他“從容政事之堂,翺翔著作之署”,指的就是他“兩不誤”的刻苦精神和瀟灑才情……而如此壹位才情充沛,人格健全,絕世超然的“翩翩壹濁世公子”,竟不是緣自小說家的杜撰,而是夾在中國文化史冊裏的壹位鮮活人物,想想看,驚奇之余,不免又有幾份驕傲和欣慰。
壹、不是人間富貴花?相府公子的憂郁之謎
從某種程度講,納蘭容若是以“憂郁”而聞名於世。而要探究他的性格郁郁之謎,最好先從他的家庭背景談起。
納蘭容若生長在裘馬輕肥、鐘鼎鳴食的朱門華第,可謂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幸運兒。更幸運的是,他的父親明珠不但官做得好,位極人臣,而且教子有方,對他調教得當,又寵愛有加。明珠是壹位從“基層”壹步步幹起來的能臣。口才好,記性好,心思縝密,史載他為人“警敏善斷,事無大小,洞見本末,措置規畫,纖悉中要”,天生就是壹塊當官的好料。58年的職業生涯中,他從侍衛幹起,漸漸把刑部尚書、兵部尚書、吏部尚書、禮部尚書都做了個遍,最後做到戴三眼花翎頂帶的太子太傅和武英殿大學士,在平三藩、定臺灣等壹系列大事中都做過不少貢獻,也因此居“相位”(內閣)達十三年之久,其能力可見壹斑。同時,他還博覽古籍、曉暢朝典,是個法典專家。如《大清會典》、《大清律》、《賦役全書》、《滿漢品級考》等,都是由其裁定,另外,他還擔任過《壹統誌》、《明史》的總裁。明珠為人謙和,個人魅力非同壹般,特別是 “好施予,尤喜寒士”,史載他“羽翼善類,將掖寒士,卓然有古大臣風。這樣“文武兼修,德才兼備”的楷模父親,必然對容若性格的形成和個人喜好的培養,有著深遠而親密的影響。
在此,我們應該糾正習慣上對明珠的歷史偏見和人格成見。雖說掌控朝柄的明珠也有“廣置良田,市買奴仆”的浮華壹面和政治上投機圓滑的壹面。史載他借重臣地位之便,總是討便宜買乖。凡是官員奏章符合皇帝旨意或受到誇獎時,他就會說那是他力薦的結果;如果皇帝不滿意,他就會說皇上很不高興,幸虧我從容挽救。從而把下面的官員哄得是時喜時憂,不敢不承他的情面。身位壹名縱橫官場幾十年的老官僚,明珠不虧是玩弄權術的高手,他以種種手段“市恩立威”,廣結黨羽的目的,不外乎“要結群心,挾取貨賄”,滿足的是權力的操控欲和心理上的滿足感。對於這壹點,只要不觸及底線,皇帝都可以理解,也能夠包容。更何況他又那麽能幹,對皇帝也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這就是為什麽後來他雖然被彈劾,被抄家,但旋及又官復原職,繼續能擔任內大臣,直至70多歲老死善終的重要原因。
乾隆三十七年(1772),國史館修纂《明珠傳》時,乾隆帝在確核明珠的罪案時,就很明白地指出:“明珠錯就錯在於徇利太深,結交太廣,不能恪守為官的戒律,但不至於像明代的嚴嵩、溫體仁等人那樣竊弄威福,竟敢陰排異己,潛害忠良,搞得滿朝畏懼而又不敢多言。雖然明珠也有很大的過失,但並不能掩蓋他的功勞。” 這應該算是對他比較客觀的評價。
介於人性的復雜和微妙,對於歷史人物的評判,我們既不能壹味放大缺點,也不能壹廂情願地提純優點。在這對父子身上,我們就不能因為明珠的種種政治過失而武斷判定他的人格“庸俗卑鄙”,同樣也不能因為容若的詩詞“不食人間煙火”,就刻意相信他的品質“清高絕俗”。換言之,明珠肯定不是臉譜化的“惡人”,容若也絕對不是純粹化的“玉人”。後世許多研究容若的文章,把明珠和容若“對立”起來,我以為沒有什麽道理。其實,就容若性格的培養和素質的形成,我以為身為父親的明珠是功不可沒。
容若“天資純粹,才力強敏”,這是拜老天爺所賜,但他“識見高明,學問淹通”,就要算明珠的功勞。這是他為兒子聘請名士高師,認真教化的結果;而容若待人之君子心性,至誠真摯,除卻天性使之然,我想也肯定受到明珠禮賢下士的影響。正所謂“子之教,父之功”也。
身為八旗子弟的容若,正是在開明又開放的父親細心調教下,成為壹名文武雙全,人品佳美,絲毫不帶紈絝習氣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很是招人喜愛。容若十八歲中舉時,他的老師就回憶說“偕諸舉人青袍拜堂下,舉止閑雅”,沒有半點相國公子的驕矜和浮華。
十九歲那年,容若因寒疾不能參加廷試,明珠心疼兒子,決定把“功名”先放壹放,坦然表示:“吾兒年紀還小,再等幾年吧”,護犢之情躍然紙上。由此我們也可以判斷,明珠雖然要求兒子上進,卻從不給他壓力,絕不是壹般意義上的封建家長。
近世紅樓研究有“明珠家事”壹說,先不論真偽,我們不妨做個有趣的對比:且把容若與寶玉相提,明珠與賈政並論:若是明珠和賈政壹樣刻板無趣,僵化教條,那容若怎麽可能會築茅廬,建花堂,擁書萬卷,蕭然自娛,過著“悠然塵外“的神仙生活?我總以為,正是明珠對兒子的開放和包容,納蘭容若“純任性靈,纖塵不染”的真性情才可能得以自由舒展。需要補充壹點的是,容若結交的大多寒士朋友,同時也多受明珠的庇護和幫助。作為封建大家庭的大家長,明珠具有無上的權威,如果他不同意,不支持,容若要想那樣以狂生自居,和朋友恣意唱和,恐怕只會象寶玉壹樣,討來的只是壹遭“暴打”。也正是因為有著父親這樣壹把巨大而溫暖的保護傘,容若才可以“世味甚淡”,以風雅為性命,視朋友為肺腑。
實事上,明珠和容若父子感情甚篤。對於自己的父親,容若是非常敬愛和孝順的。有壹次明珠染病,容若整日整夜服侍左右,為照顧方便,晚上連衣服都不脫,多日下來,臉色變得黝黑,憔悴不堪。等到明珠病情好轉,飯也能多吃幾口時,他才轉憂為喜,並告知親朋好友。這壹點,又和寶玉與賈政緊張的父子關系形成鮮明對比。
那麽,既然這樣,容若又為什麽那樣憂郁呢?對此,我們必須明確壹點,那就是納蘭容若雖然“性近悲涼”,具有非常典型的多情憂郁型的詩人氣質,但他的憂郁和苦悶,也是分階段和場合的。雖說他也是伴隨著壹聲啼哭來到人世間的,可並非是剛生下來,就滿面愁容,擺著思想者的造型。
如果細細研究納蘭容若的創作年譜,追隨他的人生軌跡,就不難發現,他最大的傷痛是喪妻之痛,大量令人不忍卒讀的淒惋詩詞,多是緣於這塊心病;而他最大的苦悶是雄心壯誌不得酬,苦於職場生涯的寂寞和單調。
有文章說容若是看透了封建王朝官場腐敗和人心傾紮的險惡和無奈,才會那樣消沈,我以為有刻意拔高容若覺悟之嫌。在他短暫三十壹年的人生當中,九年的職業生涯都與“官”場無關,他終其壹生,從事的也只是入直從駕的“大內保鏢”工作,而且他壹直渴望被皇上提拔,以便早日進入“官場”,以展抱負。
也有文章以事後諸葛亮的姿態判斷容若未蔔先知,早就預知納蘭家族有“大廈將傾”的危險,所以才會那樣“抑郁”,我以為這種說法也不靠譜。其實在容若的有生之年,他的父親明珠壹直官運亨通。便是追溯到他去世後的兩年,明珠府被抄,雖是栽了根鬥,傷了元氣,但納蘭家族並沒有衰落,壹是明珠很快就官復原職,二是容若的弟弟、孫子,以後都很有出息,便是足有說服力的明證。
還有壹種說法,將容若的寂寞歸結為滿族文人在漢文化中的尷尬地位,以及對本民族文化消亡的焦慮之感。這個觀點看似深刻,可我以為有點牽強。壹來那個時代,滿族處於統治者的強勢地位,對於漢文化的學習,更多是基於穩固統治的需要。對於本民族文化的態度,他們既不自卑,也不自大,易服剃發,滿漢雙語,重視騎射,更多強調的是壹種政治效用,至於文化優劣,他們心知肚明,態度也很明確。換言之,他們對漢文化的接受,是主動而積極的,是抱著為我所用的目的,譬如清朝統治者從不鼓勵滿人、蒙古人參加科舉,而是把科舉入士之途留給漢人,即所謂“旗人不占鼎甲”。因此,統者階層的優越感,使他們不可能幼稚到和漢人比拼文化的程度。容若身為滿清貴族子弟,對漢文化的學習和運用,能得到漢人知識分子認同,自然是壹件好事,但我想他也絕不會因此寂寞,文化境界沒有民族之分,容若不見得壹定要和滿人唱合,才會***鳴和滿足。至於本民族文化的消亡焦慮,那更是後世遇到的難題,與容若無關。
無論如何,我們不能簡單地將納蘭的“憂傷”隨意歸結,或是任意附會。如果我們拋棄種種歷史或情緒的幹擾因素,單就納蘭容若的性格分析,也許我們會離真實的答案近壹點。
“天姿超逸”的容若,有壹種“冰肌玉骨天付與”的冰純氣質。正如他在《采桑子?塞上詠雪花》寫道:“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這種“別樣清幽”、“自然標格”,偏愛“淒涼”、“冷處”的性情正是壹種十分純粹的詩人氣質,與家庭無關,也與時代無關。只不過,壹顆高貴的靈魂,兼具“烏衣公子”的富貴身份,會讓他顯得更有魅力。
被推崇為“北宋以來,壹人而已”的納蘭容無疑是個天才,而按照叔本華《天才論》中的“天才憂郁”之說,納蘭容若的憂郁更具壹種思想貴族式的氣質之美。曾有人做過壹個數字統計:納蘭性德現存的三百多首詞裏,“愁”字出現了90次,“淚”字用了65次,“恨”字使用了39次,其他如“斷腸”、“傷心”、“惆悵”、“憔悴”、“淒涼”等字句,更是觸目皆是。有人把他與南唐李後主相比,或幹脆就說他是“南唐李重光後身”,我深不以為然。同是憂傷,可我以為有質的區別。李後主以亡國為代價,換來“壹江春水”的愁,多是多,載是載不動,可也不值得壹載,因為他念的是故國雕欄玉砌的富貴生活,悲的是垂淚宮娥的卿卿我我,這般愁,拿來又如何?相比較而言,容若的愁要清新的多,可愛的多,也美麗的多。對容若而言,憂愁是壹種思考的姿態,也是壹種心靈的洗禮和升華。他愁的是人生況味,愁的是世事無長,愁的是歲月無情,愁的是歷史滄桑……他愁出了“唱罷秋墳愁未歇”的情意綿長,也愁出了“天將愁味釀多情”的無限詩意,還愁出了“倚欄無緒不能愁”的人生尷尬。對於何處生來的憂傷,容若也不是很明白,他就曾“幾為愁多翻自笑”。自嘲愁多,需要幽默的精神為底色,更需要壯碩的人格做支撐,好在是,他都有。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誇他的詩詞“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並分析說是“未染漢人風氣”的緣故。因此讀容若的詩,會有清新之風撲面而來,帶著野草的氣息。那些以情勝、以性靈勝的詩詞,多是飽含著美好的感情和純真的激情,真得令人眼熱,真得令人心動。相比較而言,所謂“資深”漢人寫手的詩詞,縱是匠心再巧,用典再深,韻律再美,又能如何?
容若的純,容若的真,有壹種玉樹瓊枝的“出世”之美,正所謂“三生慧業,不耐浮塵”。容若自號“楞迦山人”,他的詩詞《飲水詞》也取自北宋和尚道原的《燈錄》中“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句,由此可見,他有佛家常說的慧根和佛緣。也許正是太過聰慧,他看透了人事繁華,才會漠然“視勛名如糟粕,勢利如塵埃”,並坦然以“蕭然若寒素”的狂生姿態,在自己的天地裏,恣意自己的感情,美麗自己的生活。
二、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壹濺荊江水-----禦前侍衛的難解心結
後世評論容若時,說他生在大富大貴的宰相之家,又是帝王身旁的近臣,可寫的詩詞卻是“哀怨騷屑,類憔悴失職者之所為”。這壹點看似奇怪,可要是細細梳理壹下的職業生涯,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他的抑郁和苦悶了。
首先,我們必須明確壹點,那就是納蘭容若並非天生的“自由主義者”。他雖然自號“楞迦山人”,也確實常有“山澤魚鳥之思”的出世傾向,但深受儒家思想浸淫的他,入世極深,也很主動,修身齊家平天下,才是他最大的人生夢想。他的老師徐?學就曾誇他說,無論聖賢修身立行,還是興亡理亂所在,凡是關計民生的問題,他都會“慨然以思”。另壹方面,他的詩詞雖然做得漂亮,卻“不屑以文字名世”,身為滿清貴族,年少才俊,又身逢壹個朝氣蓬勃的偉大時代,自然有著“功名垂鐘鼎,丹青圖麒麟”的宏偉抱負和“欲將普天壹洗,銀河親挽”的萬丈豪情。
當然,納蘭容若是封建時代的臣子,他能否壹展抱負,關鍵要看他碰上壹位什麽樣的帝王。幸運的是,他碰上的是滿清最有作為,也是最有能力的康熙皇帝。有趣的是,他和康熙同歲,都屬馬,按陰歷計,康熙生於三月十八日,容若生於十二月十二日,也就半歲之差。明珠是康熙最信賴,也是最親近的滿族大臣,身為明珠之子的容若,自然會對這位和自己同齡的帝王有著更多、更深的了解。按照“合情”的猜想,除卻君主有別的地位差異外,容若對於這位十六歲智擒鰲拜,十九歲果斷削藩的少年帝王壹定是充滿了綿綿不絕的敬仰之情,也可能在潛意識裏,會有些不自覺或自覺的跟隨和比照。譬如說,康熙是個勤奮的帝王,他好學胸懷廣博,視野開闊,對西方科技很是癡迷,納蘭容若也是如此。他在《淥水亭雜識》裏就記載著他收集到的關於西方天文歷法、醫藥和灌溉機械等知識,而且還滿懷熱情,下了功夫仔細研究,和中國相關知識做了積極比較,並坦率承認之間的差距。需要說明的是,他搜集這些西洋知識,都關系“國計民生”的大問題,並非壹味地獵奇,正如他所言,期望可以“仿效”,從而達到“通行天下,為利無窮”的目的。
另外,他還對西方的火炮、鳥銃以及中國古代的刀槍、陣法,有著詳盡的研究和思考。在此,我們不妨註意壹個歷史細節,也就是在容若開始寫筆記的時候,正是康熙十二年,也是“三藩之亂”的頭壹年。而在平定三藩之亂的過程中,康熙很重視新式火器的研制和運用,他重用西方傳教士南懷仁等,“依洋式”研制輕型火炮和燧發槍。那麽,容若記錄這些筆記,多多少少都有點向康熙“看齊學習”或者“積極響應”的意味。另外,同是滿清子弟,納蘭容和康熙壹樣,也是“善騎射”,馬上功夫很是不錯。而早在康熙十年,康熙就曾誥誡滿清貴族少年要“讀書習騎射,勿恃貴縱恣”,這方面納蘭容若絕對是個榜樣。康熙十九年,納蘭容若在上駟院為皇帝牧馬時,康熙就曾驚異他的吃苦耐勞精神,誇他“此富貴家兒,乃能爾也。”
除卻“武功”方面的效仿外,在“文治”方面,納蘭容若也是緊跟康熙提倡的“主旋律”,與“時”俱進。康熙提倡經學研究,他就洋洋灑灑著寫出八十卷的《合訂大易集義粹言》,並編撰刊刻《通誌堂經解》;康熙為了“振興文教”,加上又喜歡“觀書寫字”,康熙十六年三月,他曾下諭要求翰林院的官員“將所作詩賦詞章及真行草書不時進呈”,也恰是在這壹年的下半年,納蘭容若的第壹本詩詞集《飲水詞》完成了編制;康熙十七年,康熙下詔取博學鴻儒,尋求“學行兼優、文詞卓越之士”,第二年,納蘭容若的《飲水詞》、《今詞初集》(和朋友合編)就刊刻發行。列舉這些“巧合”,並不是要說明容若的投機和勢利,他那樣做,壹方面自然緣於其父明珠的信息靈通和可以理解的為家族計,或為兒子遠大前程計的“軟謀略”,另壹方面則是容若真誠渴望得到康熙賞識,實現自己建功立業,兼濟天下的偉大抱負
能文善武,才情充沛的容若,十八歲中舉人,二十二歲中二甲七名進士,加上在中進士的那壹年(康熙十五年),以壹首《金縷曲》震驚詞壇,“詞名大著”,可謂是少年得誌,春風得意。因此,起初的他,對於仕途還是充滿了自信和向往,有著“算功名何許,此身博得”的豪情瀟灑,以及“便向夕陽影裏,倚馬揮毫”的浪漫想象。然而,那位同齡的少年帝王,也許考慮得因素太多,或是別有用意,對於容若的仕途安排,不但令人意外,而且“歷煉”的時間也太過漫長。
按容若本意打算,他最想從軍,以“橫戈躍馬”成就自己的淩煙功業,而推薦他的官紳則覺得他應該進翰林院。然而奇怪的是,容若中進士後近乎壹年的時間裏,竟然“久無委任”。如果說那壹年(康熙十五年)南方戰事正熾,康熙無暇關註此事,從法理上和情理上都講不通。國家開科取士,絕非納蘭容若壹個人的事,考中進士的工作安排,都有慣例和程序,可容若沒有按“程序”走,應該是康熙打了招呼的緣故。至於康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不得而知,容若同時代的人只是含蓄地指出皇帝這樣做的用意,是“別有在也”。這件事對容若的打擊很大。這壹年的生日,他自己給自己寫了壹首壽詞,發了壹通牢騷,感嘆自己“碌碌無為”,然而他能做的也是“嘆光陰、老我無能,長歌而已”。那壹年,他才剛剛二十二歲。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寫了這樣壹首暮氣沈沈的詩詞,可見內心之苦悶。後人附會說他登第後,“閉門掃軌,益肆於詩詞古文辭”,或說他“擁書數千卷,彈琴詠詩自娛悅而已”,壹派雲淡風清的高士風範,殊不知這是他的無奈之舉。
賦閑的壹年時間裏,除卻閉門讀書編書外,納蘭容若還替父親為康熙寫了壹道《擬禦制大德景福頌賀表》,這也可能是明珠的苦心安排,不外乎期望容若漂亮的文字能引起康熙的註意,也好幫兒子安排工作。也許這道賀表還真起了作用,又過了大約半年的時間,即康熙十六年的秋冬間,納蘭容若終於得到了第壹份工作乾清門三等侍衛,值宿宮門,說白了,也就是給皇帝看門。這樣的工作,看似風光(好歹也算是皇帝身邊的人),實際上苦不堪言,單調枯燥,早出晚歸,甚至還要值夜班,能陪伴他壹同受苦的,也只有金殿寒鴉,玉階春草了。能夠和皇帝有關聯的,也可能就是偶爾傳傳話了。
這樣的工作大概幹了有三年左右的時間,容若終於換了壹份工作,雖然沒有升職,但相對要有趣壹些,那就是到上駟苑給皇帝搞馬政工作。“平堤夜試桃花馬、明日君王幸玉泉。”月明星稀之夜,騎著壹匹桃花馬,沿著湖邊大堤迎風馳聘,想來真是浪漫。為皇帝選馬備鞍,服勞盡職,雖然做的工作也就是“車隊隊長”的活兒,但對於愛打獵、愛巡幸,愛打仗的康熙來說,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容若為康熙認知的機會也就多了起來。容若做這份工作時,可以說是很賣力的。他的朋友姜宸英回憶他在上駟苑時,只要皇帝上馬出行,他時刻都跟在身旁,鞍前馬後,小心地侍候者,不敢有半點閃失,而且每次都是“奮身為僚友先”,由此可見容若還是很有眼力勁和表現欲的。而且身為皇帝身邊的人,容若很守規矩,從不摻乎外庭之事。他工作起來,積極主動,任勞任怨,達到了“服勞維謹,寒暑亦不乞休”的地步。在給朋友寫的信簡中,他說在上駟苑上班時,“每街鼓動後,才得就邸”,由此可見他堪稱那個時代的“勞動模範”了。
也許正是他的認真、低調和辛苦,康熙開始用心關註起這位能吃苦又能幹的“相國公子”來。康熙二十壹年,苦幹了六年的三等侍衛納蘭容若,終於升職成二等侍衛。當然,漫長六年時間的“歷煉”,我們也可以理解為康熙對納蘭容若的考驗。不管如何,康熙二十壹年春,已經二十八歲的納蘭容若迎來了他職業生涯上的春天。也是從這壹年起,他開始受到康熙的真正重視,頻繁護駕巡遊。先是扈從東巡,到盛京(今沈陽)、松花江等地進行了壹次非同尋常的尋根祭祖之旅。在經過他的祖居?葉郝故城時,容若感慨萬千。同樣壹片景色,作為勝利者的子孫,康熙看到的是“斷壘生新草 空城尚野花”的新生命跡向,身為失敗者的子孫,容若看到的則是“斷碑題字,古苔橫嚙”的舊場面淒涼。雖然他祖父的部落是因努爾哈赤破城所殺,但歷史已經歸位歷史,何況他的家族後來又和皇室成為姻親,已經融為壹體,仇恨已經缺少必要的“激情”和合理的“根源”。因此,他的惆悵,已經跨越壹種簡單的恨,化為“興亡滿眼,舊時明月”的歲月無奈和“須知古今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的歷史反思。
還是在這壹年的下半年,康熙又給了容若他壹次鍛煉的機會,讓他陪著副都統?坦奉使龍梭(索倫),大概目的是要增長他的外交才幹。雖說這次出使道路險阻,勞苦萬狀,可容若卻“恬然自安,不以為慮”,由此可見他還是很樂意享受這樣的鍛煉機會。
康熙二十二年 二十九歲的容若又跟隨康熙扈從西巡了五臺、龍泉關、長城嶺等地。康康熙二十三年,容若三十歲,他又跟隨康熙扈從南巡,經濟南、過高郵、到金山、下揚州、達蘇州、到無錫、幸江寧(今南京)等地,另外,還特地到曲阜拜祭了孔子。壹路上,也先後賜給他金牌、鞍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等多是小恩小惠的賞賜。
然而,此時的容若,大概扈從巡幸次數太過頻繁,緣於高度緊張的心理壓力和生理勞頓,崩緊的生命之弦已達極限。他在扈從南巡之前,給朋友寫信自我解嘲,說他“比來從事鞍馬間,益覺疲頓,發已種種,而執殳如昔,從前壯誌,都已隳盡”。由此看來容若最大的心結在於不甘心八年後,他依然還是壹個“執殳”的小小侍衛。當年他的父親明珠雖說也是以侍衛起家,漸漸升至最高相位,可他父親升遷的速度和頻率,要遠遠比他強得多。在他這樣的年紀,他父親已經是內務府總管,可他卻八年不“挪窩”,依然只是壹個“弼馬瘟”式的侍衛。而與他周圍的朋友相比,他更顯郁悶。單說他三十歲這壹年,朱彜尊入值南書房,秦松齡則成了順天府鄉試正考官官,嚴繩孫也成為《平定三方逆略》的纂修官,而早他三年登科的同門師兄韓?更是官至侍讀兼日講起居註官。也是在這壹年的三月,他的嶽父樸爾普以壹等公領蒙古都統,六月他的父親又被任命為大清會典總裁官。在他生活的環境裏,好像每壹個人都是春風得意,只有他重復著單調、枯燥的侍衛工作。對於心高氣傲的容若來講,這種仕途上的挫敗感和無力感,有著致命的殺傷力。巨大的在心理落差和壓力,使得他壹直郁郁寡歡。看不到希望的容若只得以“飲醇酒近婦人”來麻醉自己,並自我安慰說“人言身後名不如生前壹杯灑,此言大是”。可如果他真是想開了,倒不會這樣說了。
就在這個時刻,事情突然有了壹線轉機。或許正是連續三年鞍前馬後的小心服侍,使得康熙對容若產生了刮目的看法,或許他覺得“啟用”容若的時機成熟了。康熙開始頻繁而明確地給容若傳遞信號。譬如在南巡歸來第二年(康熙二十四年)的三月十八日,這壹天正是康熙的生日(時稱萬壽節)。他特地禦筆親書了壹首賈直的《早朝》,送給容若。詩曰: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鎖,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禦爐香。
***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四月下旬,又令容若將禦詩《松賦》翻譯成滿文,容若做得漂亮,康熙也很是滿意,所以他很快就被提拔為壹等禦前侍衛。這時朝中也適時出現了良好的輿論氛圍,傳言容若不會長久在侍衛行列中了,皇上以“早朝”詩賜之,那就很清楚地表明,不會再將文武雙全的容若當內廷“家仆”用,而是要付以政事,委以重任,轉正做“朝臣”工作了。對此容若也很高興,大有拔開烏雲見天日的“出頭”之喜。他曾很欣喜地對朋友姜宸英說道:“吾倘蒙恩得量移壹官,可並力斯事,與公等角壹日之長矣。”
然而,就在容若歷經九年的侍衛生涯煎熬後,快要修成“正果”的時候,老天爺卻很惡意地開了壹個大大的玩笑。五月的壹天,他和梁佩蘭、顧貞觀、姜姜英等幾位要好的朋友歡聚花間草堂,喝酒賦詩,相談甚歡。以他當晚《詠夜合歡》詩情判斷,他心緒平和,只是壹次很普通的朋友聚會罷了。然而,聚會的第二天,容若突然毫無征兆地病倒了,據說是舊疾寒病復發(或說中暑),“七日不汗”,然後徹底離去。
在他病重期間,康熙曾多次派遣中官侍衛和禦醫,每日都有數批“絡繹至第診治”。病勢危殆之時,康熙甚至還親自開藥方賜之,然而,等不及到把藥方送來,這位翩翩公子就匆匆離開這個他愛恨交織的“濁世”。康熙聽到這個消息後,極為震悼,派出皇家代表前去祭奠,“恤典有加”。容若死後的第四天,他曾出使的梭龍部族歸附朝廷。康熙感嘆容若有功於此,還特地派遣官使到靈前“哭而告之”。由此可見,康熙對於這位和他同齡的年輕侍衛,還是恩寵有加,只是這“浩蕩皇恩”,來得有些太遲。在容若漫長九年的侍衛生涯中,他與康熙帝的君臣關系,自然談不上親密,到是有些刻意的疏離。容若很真誠地賣力表現,可康熙卻城府地熟視無睹,這就使得容若壹直有“惴惴如臨履之憂”。
當率真的詩性遭遇混濁的政治時,當世俗慣例與心靈願望碰撞時,只會不可避免地圖增“胸中塊磊”。朋友說他“所欲試之才,百不壹展;所欲建之業,百不壹副;所欲遂之願,百不壹酬;所欲言之情,百不壹吐”, 惋惜之情溢於言表。然而,惋惜歸惋惜,斯人已去,壹切功名、所有榮光,皆成塵土,空留的也只是幾份悵不盡、道不明的憂傷罷了。
這是上篇,還有下篇。可是字數太多了,百度要求輸入有限數字,所以下篇沒辦法給妳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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