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處處蘊藏著美好和歡喜
關鍵在於
善於發現，懂得感受
感 覺
作者：馮驥才
黃昏時聽音樂是壹種特殊享受。那當兒，暮色濃深，屋裏的壹切都迷蒙模糊，沒有什麽具體清晰的形象映入眼簾，攪亂心腦，心靈才能讓聽覺牽著，夢遊壹般地飄入音樂的境界中去。哎，妳是不是也有此同感？
我這感覺既強烈又奇妙，以致我懷疑自己有點神經質。記得那次絕對是個黃昏，大概是聽舒曼的《夢幻曲》吧！家裏只我自己，靜靜的空間灌滿了那深沈而醉心的琴音。屋子的四角都黑了，窗前的東西變成壹堆分不清的影子，只有窗玻璃上還依稀映著壹點淡淡的橘色的夕照。
我的心像被這音樂洗過壹樣聖潔。不知是心沈浸在琴音裏，還是琴音充溢我的心裏，壹股潛流似地婉轉回旋，於是我被感動起來，隨之而來，便是動心的感覺漸漸加強，心裏的潛流形成壹個疾轉的漩渦，到了感動的潮頭卷起，我忽然不能自已。好像有根無形的攪棒，把沈澱心底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翻騰起來。說不出是什麽難忘的事或感受過的情緒，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甜蜜？憂傷？思念？委屈？已經落空的企盼？留不住的甜美？……壹下子，大滴大滴的淚珠子竟然自個兒奪眶而出，衣襟很快就濕了壹片。我不能自制，也不想自制，因為這絕不是壹種痛苦，而是壹種異常的、令人戰栗的幸福的感覺。平日裏，偶然給什麽意外的事物觸發，也會生出這樣壹種感覺，卻總是壹掠而過，從來沒有凝聚起來，這樣有力地撞擊我的心扉。
然而我不明白，這感覺是怎樣來的，是那琴音引來的？到底是被哪個旋律、哪個和聲打動？奇怪的是，以後，多少次，黃昏時，我設法支開家裏的人，依舊在這光線晦暗、陰影重重的安寂的小屋裏，獨自倚門傾聽這支曲子，但再也不曾出現那種忍俊不禁、苦樂交加的感覺了。琴音像壹陣微弱的風，難得再在我心中吹起浪頭，怎麽回事？
感覺是找不到的，只有它來找妳。
兩年後，我早已忘掉尋覓這感覺的念頭，卻意外碰到了它。
那是個深秋時節，剛剛下過壹場濛濛小雨，天色將暮，人在戶外，臉頰和雙手都感到微微涼意。我才辦完壹件事回家，走在壹條沿河的小道上。小河在左邊，蜿蜒又清亮，緩斜的泥坡三三五五坐著壹些垂柳；右邊是壹面石砌的高墻，不知當年是哪家豪門顯貴的宅院。這石墻很長，向前延長很遠。院內壹些老楊樹把它巨大的傘狀的樹冠伸出墻來。樹上的葉子正在脫落，地上積了厚厚壹層，枝上掛的不多。雖然無風，不時有壹片巴掌大的褐色葉子，自個兒脫開枝幹，從半空中打著各式各樣的旋兒忽悠悠落下來，落在地上的葉子中間，立時混在壹起，分不出來，大樹也就立刻顯得輕松壹些似的。我踏著這落葉走，忽然發現壹片葉子，異常顯眼，它較比壹般葉子稍小，嶄新油亮，分明是壹片新葉。可惜它生不逢時，沒有長足，脹滿它每壹個生命的細胞，散盡它的汗液與幽香，就早早隨同老葉壹同飄落。可是，大自然已經不可逆地到了落葉時節，誰又管它這壹片無足輕重的葉子呢！我看見，這塗了壹層蠟似的翠綠的葉面上汪著幾滴晶亮的水珠，興許是剛才的雨滴，卻正像它無以言傳的傷心的淚。它多麽熱愛這樹上的生活――風裏的喧嘩，雨裏的喧鬧，陽光裏閃動的光華，它多麽切望在這樹上多多留連壹刻。生活，盡管給生命許許多多折磨、苦澀、煩惱、欺騙和不幸，誰願意丟棄它？甚至依舊甘心把壹切奉獻給它。生活，妳拿什麽償還壹切生命對妳的奉獻？永遠是希望麽？
我憐惜地拾起這片綠葉，擡眼壹望，驀然發現高高的、被雨淋濕而發暗的墻頭上，趴著壹只雪白的貓，正呆呆瞧著我；楊樹深處，有兩扇玻璃窗反映著雨後如洗的藍天，好像躲在暗處的壹雙美麗的眼睛……突然，就是這突然的壹下，我被莫名地感動起來。那次聽音樂時所產生的異樣的感覺，又壹次湧入我的心中，在我心裏翻江倒海地攪動起來，視線又壹次被止不住的大股熱淚遮擋住了。我站在滿地褐黃斑駁的落葉中間，貪婪地享受這又甜又苦的 情感 ，並任使這 情感 盡情發泄和延長，多留它壹些時候。誰知它只是這壹小陣子，轉眼竟然霧壹般漸漸消散。好似壹下子都擁聚與凝結起來的事物，又壹下子分散開來，抓都抓不著。咦，這是怎麽回事？
我手裏拈著這片閃光而早落的葉子，癡呆呆地站著。
朗讀者：北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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