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是由詩發展而來的壹種音樂文學,它上承於詩,下衍為曲,既有文學特征,又具音樂性,跟古代配樂的“樂府詩”可以歌唱是相類似的。所以詞在宋代也曾被稱為“樂府”,如蘇軾的詞集題名為《東坡樂府》、楊萬裏的詞集題名為《誠齋樂府》等;而為了區別於古樂府,有時則稱做“近體樂府”,如歐陽修的《歐陽文忠公集》中有詞作三卷,題為“近體樂府”。另外,也有把詞稱為“樂章”的,如柳永的詞集題名《樂章集》、洪適的詞集題名為《盤洲樂章》等,從中可見它的音樂性質。
關於詞的起源,歷來有種種說法,但詞由民間轉入士人手中,即被正式引入文壇,是經歷了壹個從所謂“俚俗”到“文雅”,從不多曲調到曲調繁多的過程的,其間青樓名妓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葉嘉瑩《唐宋詞十七講》認為:詞“本來是歌筵酒席之間,交給那些美麗的歌妓酒女去傳唱的歌詞,所寫的是男女愛情相思離別的內容。”士人之作詞,或應歌者之請,或為贈妓而作,且多以歌者作為詞中抒情主人公,並由歌妓演唱士人賞聽,從而完成整個創作演唱接受鑒賞的全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歌妓具有充當中介的條件,因此在詞樂結合、詞的傳播、詞的創作等方面,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詞是伴隨隋唐燕樂的發展而興起的,是壹種詩樂結合的新型詩體。“詞在最初的階段,本與音樂發生密切的聯系。他是壹種合樂的給人歌唱的辭句。後來經許多人的創作開拓,內容日廣,體制日繁,雖也有許多完全離開音樂而成為壹種只是文學的作品,而詞的音樂性並沒有損傷,大部分的詞都是可歌的。柳永、周邦彥、秦觀的作品,固不必說,就是歐陽修、蘇東坡的詞,可歌的也還不少”(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下卷,第71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兩宋詞集,或稱“樂章”,或稱“歌詞”、“寓聲樂府”、“近體樂府”、“歌曲”、“笛譜”等等,正可見它的音樂性質。因而,詞的傳播往往離不開好妓好歌喉的傳唱。
歌妓也的確具有充當中介的條件,壹是她們姿色出眾,能夠賞心悅目;二是她們歌舞嫻熟,特別是對當時流行的燕樂新聲的習練和掌握;三是她們與詞人有著密切的關系,能夠滿足包括詞人在內的士大夫所崇尚的生活情趣的需要。
詞傳播的方式 詞的傳播方式存在著兩種基本的範式,即以書面文字為媒介的靜態傳播和以歌妓“唱詞”為中介的動態傳播。歌妓無疑是動態傳播的主力,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主要體21世紀以下幾個方面:?
〈1〉即時傳播,歌舞壹體
宋代雖與外患相終始,但始終是沈溺於酣歌醉舞的氛圍中,北宋的汴市,南寧的臨安,為兩個極度繁榮的大都市,在君臣上下奢侈淫靡的生活中,在文人學士挾妓唱詞的浪漫中,在市民階層享樂意識的盛行中,詞的實用功能愈是廣泛,詞的動態傳播愈是迅速,詞人和作品也愈是增多了。
晏殊是宋初詞壇的領袖。他的詞,深思婉出,風韻絕傳,壹掃其臺閣重臣的面孔,呈現著詞人的真情本色。他有《珠玉詞》壹卷,約120余首。葉夢得《避暑錄》說:?
元獻公性喜賓客,未嘗壹日不宴飲,每有嘉客必留。亦必以歌樂相佐,談笑雜出。……稍闌,即罷遣歌樂,曰:汝曹呈藝已遍,吾當呈藝。乃具筆劄,相與賦詩,率以為常。
他愛賓客,愛歌樂,他的珠玉壹般的小詞,就產生在這個酒後歌殘的藝術浪漫的環境中。張先《碧牡丹》詞曰:“步帳搖紅綺。曉月墮,沈煙砌。緩拍香檀,唱徹伊家新制。”詞中所寫即是歌妓在晏珠招待張先的宴會上,歌唱晏殊新詞的情景。
歐陽修在政事余暇,蓄妓聽歌,宴飲遊賞,享風流旖旎之樂,故創作亦多男女歡愛、春愁閨思,與花間詞亦多相近。
北宋詞人對花間詞持欣賞態度,並積極模仿學習,加上晏殊、歐陽修等皆居朝廷要職,更擴大了花間詞的傳播範圍和影響深度。它是通俗歌曲,曲辭俱美,加上歌妓的表情、動作、交際應變能力,還常以琵琶、笙、笛、拍板等樂器相伴,往往使“應酬”場合的唱詞,歌舞壹體,聲情並茂,悅人耳目,接受者(受傳者)得到感官上、精神上的享受。尹鶚《清平樂》詞描寫得便栩栩如生:?
芳年妙妓,淡拂鉛華翠,輕笑自然生百媚,爭那尊前人意。酒傾琥珀杯時,更堪能唱新詞,贈得王孫獨處,斷腸壹搦腰肢。
聽、觀賞的傳播方式,比之誦、讀的傳播方式,更具表現力和沖擊力,更能感染觀賞者,並可溝通作者和觀賞者的感情交流。
〈2〉依聲填詞,音律諧婉
最初唐人絕句入樂,乃是先有詩,然後配以樂;而詞的特點,卻是“由樂定詞”,即按照歌譜的長短、節奏來填上歌詞。王安石就說:“古之歌者,先有詞,後有聲,故曰‘歌永言,聲依永’。如今先撰腔子後填詞,卻是永依聲也”(趙德麟《侯鯖錄》卷七)。具體而言,要依樂段分片、依詞腔押韻、依曲拍為句、審音用字、選聲擇調,其目的則是為了能夠適合歌妓的歌唱。這就促使詞人“倚聲填詞”時,不僅力求文辭優美,且更要兼顧音律諧婉,並主動去學習新的東西,以提高自己的音樂修養。柳永(約987—約1053),字耆卿,初名三變,福建崇安人。在宋詞的發展中,柳永功不可沒。如果說,晏珠、歐陽修等諸家所走的是歌詞之逐漸詩化的歷程,那麽,柳永所走的卻正是“詞”之真正以歌曲性質為主的,與當時俗樂更密切結合著的,壹種更為通俗更為真切也更為寫實的途徑。當晏、歐等貴族詞人還在徘徊花間、流連樽前、醉心於典雅文華的小令創作的時候,淪落下層的浪子詞人柳永便開始以慢詞長調的體式另創俗詞,別制俚曲了。關於“慢詞”的起源,吳曾《能改齋漫錄》雲:?
詞自南唐以來,但有小令。其慢詞起自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榭,競賭新聲。耆卿失意無聊,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唱……?
慢詞之興始於柳永的說法,由此開始。其實不然,早在唐代的俗曲中,便已經有慢詞的歌曲了。王灼在《雞漫誌》中就曾經說:“唐中葉漸有今體慢詞。”後來敦煌所發現的《雲謠集》中就有很多都是慢詞長調的曲子。柳永的貢獻主要體21世紀以下三個方面:壹是以歌詞作為他與歌妓、市井文化聯結的紐帶。用鋪陳的長調、通俗和坦率的語言,來敘寫市井間歌妓舞女之現實的感情和生活;二是敢於采擇俗曲的開放精神。在創作時大量吸取民間“新聲”,“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宋翔鳳《樂府餘論》)。因此,柳詞聲律諧美,極易上口,“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楊湜《古今詞話》“柳永”條);三是詞牌調的開拓創新與層次上的鋪敘之詳。北宋初的詞人,如晏殊、歐陽修等,只用《漁家傲》、《玉樓春》、《浣溪沙》、《破陣子》等少數幾個牌調,而柳永《樂章集》中的牌調比任何人都豐富:《雪梅香》94字,《八聲甘州》97字,《玉蝴蝶》99字,《雨霖鈴》103字,《望海潮》107字,《夜半樂》144字,《戚氏》212字。
南宋猶存唱詞之風。張炎《詞源》記載其父張樞“每作壹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隨即改正”。歌妓在其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妙在歌者上下縱橫取協爾”(據《詞品》卷壹),協調字聲關系、詞樂關系,從而能促使歌詞與音樂的完全相融。
〈3〉代歌妓言情,寫女性心緒
陶慕寧在《青樓文學與中國文化》中說:“研究宋代士人的心態,單看詩文小說是難以窺其真相的。必須結合他們的詞,了解他們同妓女的關系,才庶幾可以觸摸到深層的律動。”此話說得很有道理。詞人與歌妓的交往,大多在秦樓楚館、酒席宴上。創作的目的,是供歌妓歌唱之用的,所以,詞人便以“男子而作閨音”(田同之《西圃詞說》),以歌妓的身份、口吻、感受來寫詞,所表現的情感、心緒和靈魂私語,都是在模擬歌妓。從這些“代歌妓言”作品中,流露出的女兒聲音並非是壹種假像,在壹定程度上體現了女性話語、市民意識和市井文化精神,這實在是文學創作的壹種特殊現象。
柳永將詞由上流社會帶到市井勾欄,滲進了市民意識,他由花間詞人筆下的貴族女性壹變而為具有市井風情的歌妓舞女,由“畫屏金鷓鴣”的外形仕女圖而蛻變為深入女性內心世界的深情詠嘆。他這類以代言體方式描寫女性心理的詞,往往采用壹氣傾瀉、內心獨白式的線性結構,連貫、鋪陣的細節描寫,深刻的人物心理刻畫。比較典型的是《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壹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麽,悔當初、不把雕鞍銷。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錢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女性口吻的敘述、俚俗言語的運用,成功地刻畫了壹個心理覺醒女性大膽、爽朗、無所顧忌的性格,暴露了市井間歌妓舞女之現實的感情和生活。 在詞的黃金時代中,詞乃是文人學士最喜用之文體,詞乃是與文人學士相依傍的歌妓舞女的最愛唱的歌曲。宋代的青樓妓女不僅是文人詞家永不枯竭的創作源泉,而且在宋詞的音律、傳播上也都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在某種情況下,可以說是妓女們催生了壹個個詞人的靈感、壹個個文人的藝術生命。此話或許並不為過。
宋代的青樓妓女,尤其是歌妓為頗有文化的群體,她們斡旋於詞客騷人左右,常常在文人即席賦詞之後演唱新詞侑酒,淺吟低唱,耳濡目染,也學會了填詞的技法,不少歌女文思敏捷,應賓客要求能立就新詞,成為詞苑中令人矚目的壹支新軍。
元稹像
名妓琴操,隸杭州樂籍,和蘇東坡、秦觀等著名詞人時有酬唱。《能改齋漫錄》卷十六記載,有壹人在西湖閑唱秦觀的《滿庭芳》,錯吟其中之句為“畫角聲斷斜陽”。琴操在旁糾正說:“畫角聲斷譙門,非斜陽也。”那人便將她壹軍,戲問能否將全首詞改為“陽”字韻。琴操當即吟道:?
山林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孤村裏,寒鴉萬點,流水繞紅墻。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謾贏得,青樓薄幸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余香。傷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
機智的反應,靈動的才華,可見壹斑。《事文類聚》引《泊宅編》:蘇子瞻以龍圖閣學士、知杭州日,有妓琴操,頗通佛書,解言辭,子瞻喜之。壹日遊西湖,戲語琴操曰:“我作長老,汝試參禪。”琴操敬諾。子瞻問曰:“何謂湖中景?”對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長天壹色。”“何謂景中人?”對曰:“裙拖六幅蕭湘水,鬢鎖巫山壹段雲。”“何謂人中意?”對曰:“隨他楊學士,鱉殺鮑參軍。”操問:“如此究竟如何?”子瞻曰:“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琴操受了蘇東坡的點撥,徹悟禪機,遂削發為尼。
名妓聶勝瓊,資性慧黠,頗有文才。李之問到京師後,見而悅之,遂與其相好。楊湜《古今詞話》載:李將行,勝瓊送之別,飲於蓮花樓,唱壹詞,末句曰:“無計留君住,奈何無計隨君去。”李之問十分感動,又留住壹段時日,遂別。沒幾天,聶勝瓊作壹詞以寄之,名《鷓鴣天》曰:?
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青尊壹曲陽關調,別調人人第五程。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檐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李之問在途中得到此詞,藏於篋間。抵家後為其妻發現,只好以實相告。其妻不但不吃醋,反而因其詞清健真切,而出資將她娶回為妾。這首詞歷來評價比較高。《歷朝名媛詩歸》評曰:“寄別之作,語氣流暢,不落俗別”。至於詞中“枕前淚***檐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之句,更被不少人推崇為千古絕唱。
詞發展到宋代,出現了百花爭妍、千峰競秀的盛況,從皇帝士人到平民百姓均能寫詞,而宋代女性更因為詞體抒情深細的特點而酷愛寫詞。《歲時廣記》卷十載,上元節皇帝賜酒市民,壹女子竊所飲金杯被發現,作《鷓鴣天》詞自辯:“歸來恐被兒夫怪,願賜金杯作證明。”在大街上隨便找個婦女都能即興作詞,可見當時婦女作詞的普遍性。宋代青樓妓女,更將詞作為求生的手段與士人交際的特殊語言,妓女詞作更是蔚為大觀。除了以上所舉例子外,比較著名的還有嚴蕊《鵲橋仙》《蔔算子》、馬瓊《減字木蘭花》、賀憐憐《長相思》、西湖妓《章合柳》、蜀中妓《市橋柳》、平江妓《賀新郎》、蘇瓊《西江月》、尹詞客《玉樓春》、劉燕歌《太常引》,等等。她們的詞,都曾引起文人士大夫的註意和重視。黃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對北宋歌妓吳淑姬的詞曾評價道:“淑姬,女流中慧黠者,有《陽春白雪詞》五卷,佳處不減易安。”李清照,號易安居士,堪稱宋代女性詞“第壹流”的花魁。黃升將吳淑姬的詞作與李清照相提並論,可見其有很深的藝術造詣。不過,總體來看宋代青樓妓女的詞,大多是為娛賓而作,或顯示其錦口繡心,還不具女性意識的覺醒、自尊、自強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