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摩詰,是早期佛教著名居士、在家菩薩。梵文裏"維"是"沒有"之意,"摩"是"臟","詰"是"勻稱"。"維摩詰",即為無垢完美。他本是古印度的富翁,家財萬貫,奴婢成群,卻勤於攻讀,虔誠修行,處相而不住相,對境而不生境,得聖果而成就為菩薩。
王維的壹生因命名而壹語成讖,終其壹生修煉壹個名字。
我們從"維"(無)字說起。
莊子日: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蘇子有言,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許多人奉為圭臬,殊不知,大人者的"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從容人生大都是先走過很長壹段也有風雨也有晴的生命歷程方得的境界。自覺的人生往往是從"有我"進入"無我"的。
就像維摩詰居士那樣,王維擁有令人艷羨的凡間大有:金榜題名,平交王侯,才名冠代。
那時妙年翩翩的王維依歧王李範之計著錦衣玉繡鶴立於眾伶人之中,於公府第演奏《郁輪袍》。王郎獨奏新曲,聲調哀切,玉人動容。在歧王的引薦下,王維以清越舊詩十篇示公主。公主覽讀,驚駭道:“這些我都會背,以為是古人佳作,居然是妳的作品。”岐王趁機進言:“今年殿試,若得此生為解頭,誠得壹國士。”公主說好。於是王維在公主的推薦下作解頭而壹舉登第。郁輪袍的故事無須考證,我想兼容並包的唐王朝讀書人靠要人提攜中進士是司空見慣的,王維走這條路更是尋常。不尋常的是出於布衣的他卻與王室"車笠交",其受到的禮遇是其他士人望塵莫及的,《舊唐書》上說:"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
究其原因:才華蓋世。有才,才有,亙古不變之理。且王維之才非尋常才:精通音律,擅長畫功,詩成壹派。
王維的爺爺是唐朝大音樂家王胄,王維繼承了他爺爺的音樂天賦,自幼能熟練操持各種樂器,尤善琵琶。
有個小故事足以說明王維在音樂上的造詣。
有壹個人得到壹幅畫,畫的是眾樂工在演奏音樂。畫沒有標題,也沒有題款,大家不知道畫的是什麽內容,就請王維來鑒定壹下。王維把畫仔細地看了壹下,說:“這幅畫畫的是樂工們正在演奏《霓裳羽衣舞》的第三疊第壹拍。”大家覺得說得太玄妙,都不太相信。於是有人把樂工找來,讓他們演奏《霓裳羽衣舞》。當奏到第三疊第壹拍的時候,讓樂工們停下來,大家把樂工的指法和表情與畫相對,果然壹絲不差。只根據畫中樂師們的姿態,便可準確斷定正在演奏的曲目是《霓裳羽衣曲》,而且正好是第三疊第壹拍,這足可證明王維對音樂是何等的精通了。無怪乎王維進士及第以後,在朝廷裏所擔任的第壹個官職是大樂丞。
王維的母親為北方望族博陵崔氏,篤信佛教,極善丹青,崔氏從小教授王維書畫和佛理,天資聰穎的王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王維畫的品評在唐代並不是最高的,《唐朝名畫錄》把吳道子、李思訓、張璪列在神品,而把王維放在妙品,與李昭道並肩。但王維是中國文人畫史上的壹個關鍵人物。蘇軾在那首著名的《題王維、吳道子畫》中雲:“吳生雖妙絕,尤以畫工論,摩詰得之於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
詩才方面,王維孟浩然獨創山水田園詩派已成公論:平淡清遠,意興無窮,豪華落盡盡見真淳。這裏就恕不贅述了。
可是,人生究其本源,苦短二字。即使風華絕代如王維者也無法幸免。中進士五年後,因為大意,家裏的伶人犯忌舞了黃獅子,王維被貶到了濟州。但他還是不甘心的,於是34歲那年赴洛陽,獻詩給張九齡,希求引薦。第二年,寫出"海上生明月,天涯***此時"同為大詩人的宰相張九齡愛惜他的才華,重新委以高職。後張九齡自己被罷了相,而王維也受到了牽連。也正是從這起,王維開始思考自己該何去何從。他給張九齡的信《寄荊州張丞相》中說:“方將與農圃,藝植老丘園。”
可是上蒼比王維更著急,以急風驟雨的方式讓王維徹底歸銥佛教,從"有我"進入"無我"。
公元756年,安祿山起兵反唐。王維來不及追隨皇帝逃出長安,倉促之間成了安祿山的俘虜。他吃藥使自己下痢,詐稱啞了。安祿山派人把他接到洛陽,拘禁在普施寺,強迫他接受偽職。後來安祿山在凝碧宮設宴,王維聽了老樂工們演奏的舊曲很悲傷,暗中作詩說:“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賊平後,陷沒在叛賊中的官分三等定罪。王維因為《凝碧詩》傳聞到皇帝駐蹕之地,肅宗稱賞他,恰好其弟王縉請求削免自己的刑部侍郎官職來贖兄罪,於是特別赦免他,責授他任太子中允。
凡大起大落者才有資格說放下,真正感悟生命的真諦並身體力行。親歷過盛唐的繁華並近距離地接受她的恩澤,親歷過安史之亂並有過切膚之痛,九死壹生的王維對官場徹底放下了,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壹室,屏絕塵累。他急需找壹地盛放他的心靈。於是,他亦官亦隱,重金購得宋之問的輞川別墅,畫畫也好,作詩也罷,壹切皆為心靈,壹切指向禪宗。於是,他向內建立澄澈凈明的世界向外親近山水田園的自然,壹首首神品從心靈流出形諸筆端:
《山居秋暝 》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酬張少府》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他在輞川生活信仰充滿儀式感,他將輞川山谷的鹿柴、竹裏館、辛夷塢等20處賦上絕句二十首,是為巜輞川集》。到最後,他甚至不知道是在寫詩,還是在寫自己。因為他已如輞川的壹花壹草壹樹壹木,生於斯長於斯: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據說,唐人誦讀王維的詩作前,都要焚香凈口,以示崇心:
《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余落日,墟裏上孤煙。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鹿柴 》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王維由禪入定,由定生慧。他將信仰通過詩、畫、音樂完美結合,物我壹體,物我兩忘。他創造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靜逸明秀意境,興象玲瓏而難以句詮。如空谷傳音,清新靈動,佛性顯現,處相而不住相,對境而不生境,掂花壹笑壹詩佛,壹生修得維摩詰!建立"有我",進入"無我!"白雲回望合, 青靄入看無",壹切都那麽空明,壹切都那麽美好,壹切都那麽安靜!
公元761年,王維覺大限將至,臨終之際,忽索筆作別兄弟王縉書,舍筆而絕。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