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音樂的繁榮促進了唐詩描摹音樂藝術的豐富多彩。音樂是聽之有聲,視之無形的表演藝術。《禮記·樂記》雲:“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就是說,樂以情為本,音樂的本質就在於表現人的情感。黑格爾強調音樂的內容是情感的表現,情感是音樂所要占據的位置。他說:“在這個領域裏音樂擴充到能表現壹切各不相同的特殊情感,靈魂中的壹切深淺不同的歡樂、喜悅、諧趣、輕浮任性和興高采烈,壹切深淺不同的焦躁、煩惱、憂愁、哀傷、痛苦和惆悵等等,乃至敬畏崇拜和愛之類情緒都屬於音樂表現特有的領域。”(《美學》第三卷上冊,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音樂是音樂家將自己感於生活的喜怒哀樂之情,經過準確地選擇的樂音這壹物質手段,再以不同的旋律、節奏、和聲構成樂章加以表現。唐代的音樂不論是中原舊曲,還是從西域、高麗等地傳入的樂曲,還是新創的音樂,大多以表現情感為主要內容。唐代詩人用詩歌表現有聲無形的音樂,都能匠心獨運,別出心裁,在藝術上各有創新,從《琵琶行》、《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房給事》、《聽安萬善吹觱篥歌》、《聽穎師彈琴》、《李憑箜篌引》等作品來看,可以概括有以下幾個特點:
首先,詩人善於應用各種音響來喻樂聲,使讀者通過喻體對樂曲有較具體的感受。盛唐詩人李頎在幾首著名的描繪音樂的詩篇中,就以自然界的各種音響來喻樂聲,《聽安萬善吹觱篥歌》就以風聲、雛鳳鳴叫、龍吟虎嘯、秋天自然界的各種音響,以及泉水汩汩聲相互交織來比擬樂聲,這壹系列的以聲喻樂貫註了詩人強烈的審美情感,同時喻體又十分切合樂聲所含的感情,因而讀者的感受也是真切的。白居易的《琵琶行》裏面,有壹段被譽為模寫音樂的“妙文”:“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就是把雨聲、私語聲、珠落玉盤聲、鳥聲、泉水聲等等,來比擬琵琶的“嘈嘈”“切切”聲,從藝術表現上看,也是以聲喻樂,從聽覺到聽覺,但是通過種種聲響的比擬,使讀者對於琵琶樂聲的感受不再抽象模糊,而變得具體清晰了。岑參的《秋夕聽羅山人彈三峽流泉》,也是以聲喻樂的佳作,:“石林何颼飗,忽在窗戶間。繞指弄嗚咽,青絲激潺湲。”以大風吹激山間危石、深林發出的響聲,嗚咽聲、流水聲等來比喻琴聲,十分貼切。再如李白的“為我壹揮手,如聽萬壑松”(《聽蜀僧浚彈琴》)“風吹繞鐘山,萬壑皆龍吟。”(《金陵聽韓侍禦吹笛》)也是以自然界的聲響來喻樂聲。這些雖然石以聲喻樂,當都能傳達出樂聲的抑揚頓挫,洪細低昂,以及樂聲所蘊涵的情感,比概括的描述更有感染力。
其次,唐朝詩人根據自己對音樂的深透理解,展開豐富的藝術想象以形喻樂。以形喻樂,就是通過各種具體事物動態的描繪,把無形的樂聲轉化為生動可感的具體形象,從聽覺溝通視覺,使讀者在審美意識上的印象更加鮮明。在《禮記·樂記》中就有把音樂由聽覺轉化為視覺的記載:“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隊,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唐朝孔穎達《禮記正義》註疏為:“聲音感動於人,令人心想其形狀如此。”馬融在《長笛賦》中,也談到欣賞音樂時應“聽聲類形”。唐代詩人對此更有豐富的審美經驗,把“聽聲類形”的藝術表現推向新的境界。韓愈的《聽穎師彈琴》中,可以說是把“聽聲類形”推向了極致。對琴聲通過各種形象具體描摹,“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壹落千丈強。”那生動細膩、騰挪變化的描寫,把琴聲的感人力量用眾多形象化的比喻加以表現,既創造了優美的藝術意境,由巧妙地將視覺轉化為視覺,可以說是深知此中三昧的知音。再如盧仝《聽蕭君姬人彈琴》,有很多的“聽聲類形”的描寫:“初時天山之外飛白雪,漸漸萬丈澗底生流泉。風梅花落輕揚揚,十指幹凈聲涓涓。”詩人展開豐富的想象,琴聲始如天山之外大雪紛飛,漸漸如萬丈深澗山泉奔流,再彈又似梅花飄落大地,又若涓涓細流。這些具體事物形象,既切合隨著時間推進而 不斷變化的奏樂,又有壹種新鮮的節律感,更使聽覺溝通於視覺。其他詩人也都再欣賞音樂中激起“心想形象如此”的形象思維活動,在創作時馳騁藝術想象,以妥帖生動的具體形象為喻。如柳中庸聽到悲涼的秦箏聲有“似逐春風知柳態,如隨啼鳥識花情”知描摹;劉商聽鄰人吹蘆管而有“何事霜天月滿空,鸝雛百囀向春風。鄰家思婦更長短,楊柳如絲在管中”的神韻不匱之作;白居易聽小童薛陽陶吹篳篥,更多“聽聲類形”的描繪:“翕然聲作疑管裂,詘然聲盡疑刀截。有時婉轉無筋骨,有時頓挫聲梭節。急聲園轉促不斷,栗栗轔轔如珠貫。緩聲展引長有條,有條直直如筆描。下聲下墜石沈重,高聲如舉雲飄蕭。”這壹系列聽樂而想形的精妙比擬,在唐代把聽覺於視覺相溝通的詩中,堪稱傑作。
再次,唐朝詩人還善於以典喻樂。所謂的以典喻樂,就是用有關音樂的歷史故事、神話傳說等描述音樂的藝術感染力。李頎的《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房給事》開始兩句就點明《胡笳十八拍》為蔡琰所作,然後極力寫她彈奏時使“胡人落淚”、“漢使斷腸”,以此典故來表明琴聲的悲怨之極。在盛贊董庭蘭琴藝精湛,能感動鬼神之後,又用蔡琰歸漢別子的典故,“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川為凈其波,鳥亦罷其鳴”。這裏不僅用典表現琴聲的無限淒苦,而且更深壹層地渲染琴樂由人及物的感人力量。“烏孫部落家鄉遠,邏娑沙塵哀怨生”,則是用漢江都王劉建女劉細君,遠嫁烏孫國昆莫,唐朝文成、金城公主遠嫁吐蕃王之典,表現琴樂的“哀怨”。這些典故的應用,都能充分表達詩人聽琴的感受和心理活動,因而顯得毫不生硬。在唐詩中,以奇特卓絕的想象,精確而多彩的典故來描寫音樂而又極富創造性的,首推李賀的《李憑箜篌引》。這首十四句九十八字的七言古詩,被評為“摹寫聲音的至文”,並非溢美。詩中由眾多關於音樂的典故,或明顯,或隱僻,靈活多變,極譽李憑彈箜篌所產生的巨大藝術感染力。“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兩句,看上去沒有用典,實際則不然。《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凰來儀。”另外,《列仙傳》有蕭史吹簫引鳳的神話傳說。由此可見,“鳳凰叫”與音樂是有關的。“香蘭笑”,據宋玉的《諷賦》:“乃更於蘭房之室,止臣其中,中有鳴琴焉,臣援而鼓之,為《幽蘭》、《白雪》之曲。”白居易《聽幽蘭》詩雲:“琴中古曲是幽蘭,為我殷勤更弄看。”可見“香蘭笑”與音樂也是相聯系的。“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兩句,乍看也似沒有典故,其實為典故暗用。《韓非子·十過》記載師曠為晉平公以琴奏《清角》,“壹奏之,有玄雲從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風至,大雨隨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坐者四走。”這是以大風大雨隨琴音而至,突出師曠彈琴的強烈藝術效果。李賀暗用此典,同時由“石破天驚”聯想到女媧補天的神話,進壹步渲染李憑的技藝絕倫。李賀以典喻樂,是基於對樂曲的深刻理解,引起感情的強烈***鳴,所以詩篇飽含激情,扣人心弦。其他如白居易《春聽琵琶兼簡長孫司戶》用李陵再匈奴思念家國、昭君遠嫁單於而思漢庭的典故,雍裕之《聽彈沈湘》用屈原自沈汨羅、賈誼吊屈原的典故,賈島《聽樂山人彈易水》用燕太子丹易水松荊軻去刺殺秦皇的典故等等,都能恰如其分地表達出樂聲中所含的情感。
第四,唐朝詩人善於以極富詩意和情味的描寫,渲染樂曲強烈的藝術力量。詩人根據自己聽樂詩的心情、環境氣氛,在詩歌裏面用各種藝術手法來加以表現。這種描寫音樂的現象壹般出現在七言絕句裏面比較多壹點,但在比較長的詩篇裏面很少見到。這是因為四句話很容易形成壹個類似於電影裏面的特寫鏡頭壹樣的定格,給人以無限的遐思。李益就很擅長寫這種音樂的詩篇,對以情感人的樂曲,用帶有誇張性的形象來描繪,凸現其藝術魅力。比如他的《夜上受降城聞笛》“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壹夜征人盡望鄉。”詩人在蒼茫月夜中,登上絕塞孤城,沙明如雪,月冷疑霜,在這樣悲涼的環境裏面,淒楚的蘆管聲隨朔風而起,散滿邊關。勾起征人無限的鄉思而盡望鄉,可見其震動人心的藝術力量。《夜上西城聽梁州曲二首(其二)》“鴻雁新從北地來,聞聲壹半卻飛回。金河戍客腸應斷,更在秋風百尺臺。”起首兩句不惟陡兀振拔,而且想象力新奇,鴻雁聞曲,壹半飛回,曲調之哀怨可知,物猶如此,人何以堪?《春夜聞笛》“寒山吹笛喚春歸,遷客相看淚滿衣。洞庭壹夜無窮雁,不待天明盡北飛。”詩人將自己聽樂詩的感受投射於鴻雁,更以鴻雁的北飛來映襯笛聲的藝術效果,詩味濃郁,味之彌深。其他如崔櫓《聞笛》(壹做《華清宮》):“銀河漾漾月暉暉,樓礙星邊織女機。橫玉叫雲天似水,滿空霜逐壹聲飛。”藝術構思精巧,移情入景。霜逐聲飛,既表現了樂聲的流動感,又顯示了笛聲的悅耳動聽,,連寒霜都為之所感,人又何須待言?章孝標的《聞角》:“邊秋畫角怨金微,半夜對吹驚賊圍。塞雁繞空秋不下,胡雲著草凍還飛。關頭老馬嘶看月,磧裏疲兵淚濕衣。餘韻裊空何處盡,戍天寥落曉星稀。”從多方面,多角度地由人及物,又由物及人渲染角聲的藝術效果,曲盡其妙。再有李群玉的《聞笛》:“冉冉生山草何異,截而吹之動天地。望鄉臺上望鄉時,不獨落梅兼落淚。”李涉的《聽歌》:“願得春風吹更遠,直叫愁殺滿城人。”施肩吾的《夜笛詞》:“皎潔西樓月未斜,笛聲寥亮入東家。卻令燈下裁衣婦,誤剪同心壹半花。”在表現樂聲的藝術感染力方面都不落俗套,詩味情韻俱佳。
第五,唐代詩人在欣賞以表演為主的音樂時,最容易產生“物我同壹”之感,因而在音樂觸動心靈的時候,常常以詩歌抒情寫誌,音樂的感人力量被詩歌作了第二重的演繹。尤其是那些遷客和不得誌的騷人,最容易被音樂勾起自己的心事。白居易《琵琶行》裏面的“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堪稱典型。白居易被貶居江州的時候,經常會聽到音樂而觸動自己的心思,除了上面的《琵琶行》,還有壹次聽伎人彈箏的時候,即席書懷:“花臉雲繁坐玉樓,十三弦裏壹時愁。憑君向道休彈去,白盡江州司馬頭。”用誇張的手法寫箏樂傳出之愁,使得詩人感於心而“白頭”,充分說明了音樂的藝術感染力之強。劉禹錫被貶出京,身居蠻荒,思家念國之情十分誠摯。使得他在聽道士彈《思歸引》時,思緒萬千而寫下《聞道士彈<思歸引>》:“仙翁壹奏《思歸引》,逐客初聞淚泫然。莫怪殷勤悲此曲,越聲常苦已三年。”
唐朝詩人對於音樂絕大多數都是知音,但是因為聽樂時各有獨自的心境,不同的生活情趣和審美心理,所以藝術風貌各不相同。但是詩篇都飽含激情,直抒胸臆。他們各自發揮了藝術上的獨創性,用詩歌形式的語言藝術去描繪表演的音樂藝術,開拓了前所未有的美學境界,對促進唐詩的繁榮發展有著不可忽略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