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詩：
雨或者仍在下，或者已不下，厚絲絨的帷幕升起，大廳裏簇擁著盛裝的人群。這是妳的第壹次演奏會，我和晴晴坐在迢遠的角落上遙望妳。
音樂是風，在觀眾席的千峰萬壑間回蕩。音樂是雨，在我們心的高檐緊密地垂下。音樂是奇異的陽光，蜿蜒向天涯每壹條曲徑。
我們從來沒有期望妳成為壹個音樂家，只希望給妳壹個快樂的童年。因此三年前，我們帶妳去學音樂。教室裏貼著美麗的壁紙，地毯是綠茵茵的。我們愉快地發現每壹個小孩都是可愛的。妳們唱歌，妳們辨認拍子，妳們興奮地做著韻律遊戲，妳們學著識譜，試著作曲，嘗試跟別人和奏，妳們享受著彼此的快樂。
後來，我們又買了壹架古老的、雕鏤著花紋的鋼琴，客廳成了另壹間音樂教室，我們常常可以傾聽妳的充滿生命力的彈奏。
詩詩，我常在這壹切的美好之上，感到壹些更巨大的、更神聖的美麗。妳還小，我因而從來沒有告訴妳。但今天，妳和妳的朋友們站在臺上，妳是多麽大啊！妳就是那個我每夜醒來為妳哺乳的小嬰孩嗎？我在淚光中遙望妳們，有如壹排青青翠翠的小樹，我忍不住要將壹些話告訴妳。
許多年前，媽媽還是壹個小女孩，有時她經過琴行，駐足看那些莊嚴得幾乎不可觸及的樂器，感到壹種絕望。但少年時期總是美好的，有時，上課時，偷偷把雙手放在桌子下面，也盡可在壹排想象的琴鍵上來回撫弄。不需要才學和胸襟，少年時期人人都自然能了解陶淵明“無弦琴”的意境。
終於，有壹天，有壹個音樂老師答應教她彈琴。那是在南臺灣的壹個小城，學校又大又空曠，音樂教室因為面對著壹帶遮天蔽日的大樹，整個綠郁郁地古典了起來。那女孩踩著密匝匝的樹影朝聖似的走向音樂教室。夏日的驟雨過後，樹上的黃花淒淒然地懸著飽脹得令人不知所措的美感，那女孩小心翼翼地捧著琴譜走著。
我常常忍不住要感謝許多人，例如我的音樂老師。他多麽好，回憶中已想不起他的壞脾氣，想不起他的不修邊幅，只記得他站在琴前教我彈那簡單的練習曲。詩詩，記得那天，妳在鋼琴上重彈那些曲子的時候，我忍不住地從書房跑出來。詩詩，妳不能了解我在那壹剎那間的激動，我已經十幾年不彈琴了，乍聽妳彈那些熟悉的曲子，只覺恍如隔世，幾乎懷疑曲子是自我的腕下流出的——詩詩，我的音樂老師已經謝世了！偉大的音樂家裏永遠不會有他的名字，可是我仍然感謝他，尊敬他，他曾教導我更多地擁抱我所愛的音樂。他也不是成功的聲樂家，但是，當他告訴我們他怎樣去從戎當青年軍，怎樣在青春的激情裏為祖國而唱的時候，那是怎樣壹種聲音——詩詩，我再也不能看見我的老師了。我暑假出外旅行，回來的時候不意他已化為壹缽劫灰，我唯壹能安慰自己的是，我曾讓他了解，雖然已經十幾年了，我仍在敬愛他。
詩詩，我不彈琴，竟已經十幾年了，但恒在的是心中的琴韻。我的老師不曾把我教成壹個鋼琴家，但他使我了解怎樣聆聽這充滿愛充滿溫情的世界，這個許多人為妳付出的世界。今天，當妳的小手在琴鍵上往返歡呼，妳可知道我所移植給妳的音樂之苗是承自何處嗎？詩詩，我每壹思及人間的愛之連鎖，那些牽牽絆絆彼此相縈的真情，總忍不住心如激湍。
有時候，詩詩，我們需要的是壹點良知，壹點感恩，以及壹份嚴肅的對他人的歉疚之心，壹種自覺欠負了什麽的謙虛。
我仍然記得，那些年，音樂事實上是壹個奢侈的名詞。而今天，妳我能安然地坐在美麗祥和的音樂教室裏，妳會感到那些琴，那些鼓，仿佛理所當然地從開天辟地就存在著了。不是的，詩詩，這些美，這些權利，是許多不知名的手所***同建築起來的。詩詩，我們或遲或早，總應該學會合理的感恩。
行年漸長，我越來越覺得生活在“人”之中的喜悅，生活在屬於自己的土地上的喜悅，擁有壹種歷史的喜悅，以及壹切小小的“與人***有”的喜悅。詩詩，這是壹個有情的世界，我們每壹個人都是在許多別人的善意裏活著的——而那每壹份善意都值得我們虔誠地謝天。
有壹天，我偶然仔細地看了壹下薪水袋！在安靜的凝思裏竟也能體會出壹份美感。許多年來，我壹直不認為錢是高尚的東西，但那天，我在謙卑中卻體會出某種詩意來。我知道政府能給公教人員的薪酬有限，但我仿佛能感到這份薪水裏包括某個荒山野嶺的納稅人的玉米，某個漁人所撈的魚，某個農人的稻子，某個女孩的甘蔗，以及某些工廠中許許多多人的勞力，或者是壹個煤礦工人的汗，或者是壹個手工業工人的巧心。詩詩，妳能走入音樂教室，學妳所喜歡的音樂課程，和那些人都有或多或少的關系。社會的富足建立在廣大人群的***同效命上。詩詩，我今天能安然地坐在燈下寫，站在講壇上說，我能歡悅地向年輕的孩子敘述那個極大的古中國故事中的壹部分，我能侃侃而談《說文解字敘》，或者王績、王梵誌，我能從容地講唐人的傳奇，宋人的平話，詩詩，我沒有壹絲可以傲人的，我從心底感到我對上天以及對整個社會的永銘難忘的謝意。
我有時真想對政府和軍人說壹聲“謝謝”，我們在他們的憂勞中享受安謐，在他們的瘁殫中享受豐盈。世界上的人能活在壹個自由的、寧靜的、確知自己的頭顱有權利長在自己的頭頸上的地方並不多。詩詩，有時早晨起來，面對宇宙間新生的壹天，面對李白和莎士比亞也無權經歷的這壹天，我忍不住對上蒼說：“我感謝妳，我感謝這個世界，我多麽想去告訴每壹個人我感謝他們。我多麽想讓別人知道我在他們的貢獻裏壹直懷著壹份歉疚的情感，壹顆希望有所圖報的心。”
詩詩，音樂在四壁之間，音樂在四壁之外，有如無所不在的花香。音樂漸漸地將空氣過濾得堅實而甜美。妳站在臺上，置身於壹座大電子琴後，每個孩子都認真地奏著自己的樂器，多麽美好的下午！但是，詩詩，我願意妳知道，這世界並不全是這樣美好的。我們所生活的制度，我們所生活的環境不是全世界處處都有的。詩詩，我們能有妳，能相守在壹間有愛有食物有音樂的屋子裏，而如果仍然不知感恩的話，我們就是可恥的了。
有壹天，偶然和我們學校的教務主任談起，他說：“妳知道嗎？就為我們學校這壹百二十個學生，政府已經花掉壹億多了！平均是壹個學生壹百萬，這還是只指他們壹入學，要是把七年醫學教育的費用全算上，壹個人大概是二百萬！”
我當時深為震撼，壹個人才是多少苦心的期待栽成的！轉而壹想，詩詩，我和妳不也或多或少地接受過公費的培育嗎？少年時期常向往的是沖風冒雨獨來獨往的豪情，成長以後才憬悟到人與人之間手足相依的那份親切。少年時期常是無掛無礙誌得意滿的自矜，成長以後才了解面對天地之化育、人類萬物的深情，心頭應該常存幾分感恩，幾分歉仄——沒有什麽是理所當然的，我們的每壹份獲得都該是足以令人驚喜的意外。
音樂揚起，再揚起，詩詩，也許將來妳會有更多的演奏會——也許這是妳唯壹的壹次，但無論如何，願妳記得音樂教室中的美好辰光。記得那些穿花色長裙的小女孩，記得美麗的長發的音樂老師，記得那些琴，那些鼓，那些歡樂的歌。詩詩，不管世路是否艱難，記得我們曾在歡樂中走完美麗的初程。願新生的壹代常走在琴韻之中，真正有大擔當的人是體會過幸福，而且確信人世間人人有幸福權利的人。真正敢投入風浪的大英雄是些享受過內心深處真正寧靜的人。詩詩，我願妳在音樂教室之內，我也願妳在音樂教室之外。
詩詩，雨或者在下，或者已不下，而我們已飽飫今日下午的音樂。音樂中有許多動人的冥思，有許多溫熱的聯想。詩詩，願天地是壹間大音樂教室，願蕭蕭的萬木是琴柱，願溫柔的千澗是長弦，詩詩，讓我們能說，我們已歌過，我們曾是我們這壹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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