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橫須賀
要好好活下去，為了他的愛……
? 壹
從東京都搬到了神奈川，已經是櫻花落盡的時節了。
安頓好了自己的住處，藍雨便開始了她那日復壹日的，枯燥的小職員的生活:她每天在固定的時間搭乘京浜東北線往返於都心與橫濱的路上;中午去寫字樓下吃壹碗“拉面”，每天加班到深夜，然後在夜色中下了電車，走回自己冷清的小公寓。
日子就這樣壹天天的，在平淡和重復中度過著，就像是壹潭沒有波紋的死水。
藍雨有時在夜晚歸家時晃動著的電車上睡著了，壹覺醒來，發現自己睡過了站。
有壹個夜晚她在電車上睡得特別的沈，醒來時已經到達了終點。
站臺上的“橫須賀”三個大字，讓她想起這裏就是著名的日本軍港和美軍基地。於是在回程的電車上，她的心裏忽然有了周末遊覽橫須賀的念頭。
周六吃過早飯後，她便踏上了前往橫須賀的電車。
橫須賀比她想像得要繁忙許多。
她隨著遊人上了日本海上自衛隊的軍艦，並參觀了幾個紀念館。壹轉眼已經是中午了。
藍雨在靠近美軍基地的壹家繁忙的咖啡館裏坐了下來，守著壹杯咖啡和壹個三文治，望著窗外的海發起了呆。
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來溫暖的海風輕撫著她的臉，將她那烏黑的長發吹得飄動了起來。
藍雨用套在手腕上的皮筋將散亂的長發系起，並將那壹縷半長的劉海掖在了耳朵後面。
“妳好，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藍雨擡起頭，看到壹位身著藍色海軍制服的軍人，手裏端著托盤微笑地望著她。
“哦，咖啡館已經滿了，只有妳這裏有壹個坐位……”軍人帶著尷尬的微笑，禮貌地解釋道。
“當然，我對面的這張椅子沒人坐……”
藍雨伸出修長的手指指了指對面的坐位，示意那位軍人坐下來。
有點不習慣與陌生人對坐著，藍雨低下了頭匆匆地喝了幾口咖啡。她在想也許應該盡快地吃完午飯，離開這個繁忙著的咖啡館。
“謝謝!”這位軍人禮貌地說道:“希望我沒有打擾妳……”
“沒有……”
藍雨擡頭看了看軍人，只見他有著被整齊修剪過的淡金色的頭發，壹雙正在熱情的直視著她的眼睛，藍得像窗外的海。
“妳也是壹個人？”軍人用生硬的日語問她道。
藍雨點了點頭，有些好奇地打量著軍人領口和肩膀上的軍銜。
這是她有生第壹次這麽近距離地接觸到美國海軍的軍官，於是好奇心終於戰勝了羞澀感:
“妳是……基地裏的海軍？”藍雨用英文問道:“妳可以跟我說英語，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
“哦！中國人，很高興認識妳，我叫Daniel…”軍人伸出手，耐心地等待著藍雨伸過來的手，握了握。
那個海邊咖啡館的午餐，藍雨睜大了黑色的眼睛，好奇地傾聽著Daniel的侃侃而談。
他告訴藍雨自己來自加利福尼亞，在西點軍校受過戰鬥機飛行訓練，並在聖地亞哥的美軍基地裏做航母飛行員。
兩年前，他被派到了橫須賀港的美軍基地。
“妳告訴我這麽多，不怕我是間諜？”藍雨被面前的這位面帶陽光的輕年軍人所吸引著，頑皮地說道。
她喜歡他那圓潤的美國口音，喜歡他在說話的時候，目光中流露出的誠懇和溫暖。
午後的陽光暖暖地從咖啡館敞開著的大窗戶裏照射進來，灑在Daniel那寬闊的肩膀上。
Daniel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對藍雨說:“哦，我得走了，下午還有工作要做。很高興認識妳，妳用Facebook（臉書）嗎？”
藍雨從手提包裏取出手機，與Daniel交換了臉書的賬號。
“我住關內，其實離這裏不遠……”藍雨靜靜地說道。
“很好，我們可以在臉書上聯系，說不定下周末我會去關內找妳玩呢……”
Daniel站起身，將椅子推回到咖啡桌子裏，端起桌子上的托盤對藍雨道了再見，轉身朝吧臺走去。
在回關內的電車上，藍雨的心就像是窗外的藍天壹樣的晴朗透澈。她的腦海裏不斷地出現著Daniel的那壹張掛著微笑的臉，耳邊回蕩著他那低沈圓潤的說話聲。
二
整整壹周的時間，Daniel的面孔都在藍雨的腦海中浮現著。
下了班的夜晚，藍雨打開臉書的賬戶，果然看到了Daniel給他的留言。
在留言中，他告訴了藍雨周末到達關內的時間。
藍雨在緊張和興奮中熬到了周末，穿上自己最喜歡的紅裙子，壹大早就來到了關內電車站。
Daniel如約而來，兩個人在歡笑中壹起走出了電車站，走過了中華街，來到了山下公園。
他們在公園的長椅子上坐了下來，望著碧藍色的天空和大海。
藍雨對Daniel講述起了自己在上海的家，和她那寂寞孤單的東京生活。Daniel靜靜地聆聽著，用他那藍色的眼眸理解地望著她。他對藍雨講述起了他遠在加州的家人，他的西點生活，以及飛行生涯中所經歷過的危險:
“……有壹次海霧特別濃重，我試了幾次都無法看到我要著落的航母，最後做了超低空飛行降落……感謝上帝，我還活著!”
藍雨看到在講述這段經歷的時候，他的手掌緊握在壹起，像是在默默地祈禱著。
黃昏降臨的時候，他們壹起去了壹家卡拉OK，點了壹些輕食小吃，開心地唱著歌。
Daniel向藍雨伸出手，將她從坐位上拉了起來，伴隨著音樂聲慢慢起舞，將她擁進了自己的懷中，吻著她溫熱而又焦渴的唇……
音樂停止的時候，Daniel低下頭望著藍雨說:“我得回到基地去了，謝謝妳帶給我這美好的壹天……”
他們手牽手地走到了藍雨公寓的樓下，站立在路燈下對視了片刻。Daniel伸出手整理著藍雨那被晚風吹亂了的頭發，在她的面頰上輕吻了壹下，與她告了別。
“我會與妳在臉書上聯系的……”Daniel的聲音隨著晚風飄進了藍雨的耳朵。藍雨望著他那修長挺拔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了夜色裏……
? 三
接下來的那個周末，藍雨應Daniel的邀請，去橫須賀觀看美軍航母的展示表演。
她壹大早便從關內出發來到了橫須賀港，站立在人群的最前面。
遠遠地，她看到身著水兵服的官兵們背著手在軍艦的夾板上站成壹排，等待著那位從華盛頓來到基地檢閱的政府官員。
藍雨睜大了雙眼，想從清壹色的海軍服中，辨認出Daniel的身影來。
很快，飛行表演便在橫須賀港的上空上演。在戰鬥機的轟鳴聲中，藍雨望著在藍天上表演著的飛行隊列，努力尋找著被Daniel所駕駛著的飛機。
那個晚上回到關內的家裏，她接到了Daniel發來的臉書短信:“妳看到我了嗎？我看到妳了，妳就站在最前排，穿著妳的那壹件紅色的裙子，那紅色真的好耀眼，我飛在天上的時候也能看到那壹個小紅點……”
……
他們約好在下壹個周末見面。
整整壹周，藍雨的心都被幸福的等待和盼望所折磨著。她發現Daniel的出現,讓她擺脫了那壹份寂寞和孤單。她喜歡這種每天扳著手指等待著周末的感覺。
壹晃，幾個月過去了……
在壹個周六的清晨，藍雨的手機響了起來。
她接通了電話，聽到Daniel對她說:“起床，我的天使，走到窗前朝下看……”
藍雨跑到窗前，看到Daniel正仰起臉望著她。在他的身邊，站立著另外壹位年輕的歐美男青年。
? 四
“給妳介紹壹下，這位是我最好的戰友 Ryan。”
Ryan朝藍雨伸出了手:“我的耳朵裏已經灌滿了妳的名字，今日壹見，果然名不虛傳。”
Daniel驕傲地將藍雨擁在了懷裏，沈默了片刻後，在她的耳邊說道:
“我今天來是想告訴妳，我要隨航母返回聖地亞哥基地了……不知道還會不會回到橫須賀來。”
藍雨擡起頭吃驚地望著Daniel。
“不過別擔心，我這次回國後打算退役了。退役後我想在民航找個工作，然後把妳接到加利福尼亞去……”
Daniel拭去了藍雨眼中的淚水，指了指Ryan對她說:“我走後，Ryan還在橫須賀港，我交代他幫我照顧妳。如果妳有什麽困難，可以找他幫妳解決。”
“妳，什麽時候走？”藍雨哽咽著問他道。
“後天。”
在不知不覺中，Daniel離開橫須賀已經兩個多月了。他們每天都在網上保持著聯系。
秋天悄悄地來到了橫濱。那個晚上，藍雨將手裏的入境美國簽證申請表展示在鏡頭前，興奮地告訴Daniel她已經填寫完了表格，準備近期寄到美國住日本領事館。
鏡頭前的Daniel沈默了片刻，微笑從他的面頰上淡然褪去:
“藍雨，我今天剛剛接到了基地的命令，派我去阿富汗……”
“什麽？妳是說，我這次不能去看妳了嗎？”
Daniel擡起頭，透過鏡頭深深地凝視著藍雨:
“等我回來後妳再來。”
“要等多久啊？”
“這次出海是兩個月的時間……我想，聖誕節前我就會回來。妳那個時候到加州來，與我和家人壹起過聖誕。”
Daniel的嘴角掛上了壹絲鼓勵的微笑:
“不會太久的，我已經向基地打了退役報告，並且著手在航空公司尋找工作……”
藍雨的心被提了起來，她想去撫摸Daniel的臉，並試著壓下那壹絲壞的預感……
Daniel離開基地的那壹天，給她發來了壹段語音留言。
在留言中他告訴藍雨，出海後，他可能無法與她保持每天的視頻通話，但是他會盡量給她寫短信或者留言。
“別擔心，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妳壹定要等我回來。”
五
壹夜的狂風和冬雨，窗外馬路旁梧桐樹的樹葉都被秋風給吹落了，光禿禿地站在那裏，像壹位在寒風中打著抖的孩子。
藍雨從榻榻米上坐起身，按亮了手機查看Daniel的短信。
她已經有壹個星期都沒有聽到過Daniel的消息了。
她放下手機走到洗漱間扭開了淋浴的水龍頭，將自己浸泡在熱騰騰的水霧中。
“藍雨，藍雨……”
昨夜的夢中，她似乎聽到了Daniel的呼喊聲。
她做了壹個奇怪的夢，夢到駕駛著戰鬥機的Daniel在藍天上飛著，她在地上跟隨著他的飛機奔跑著:
“Daniel,Daniel…”藍雨邊跑邊朝著Daniel大喊著，可是Daniel卻只是定定地望著前方，朝著不知名的地方飛翔著。
藍雨被那個夢給驚醒了過來，她的心在突突地跳動著，她就那樣整夜地在黑暗中睜大著眼睛，壹直到窗外的天空漸漸地露出了魚肚白，街道上的早班巴士的車輪碾過樓下的馬路，人行道上響起了早起行人的腳步聲。
“Daniel，妳在哪兒呢？”藍雨默默地呼喚著。
客廳裏的手機響了起來。藍雨用毛巾裹好身體跑到茶幾前拿起了手機。
“……Holle,是藍雨嗎？我是Ryan。我想告訴妳有關Daniel的消息，妳今天能來基地壹趟嗎？”
匆匆地與東京的公司請了假，藍雨趕到了橫須賀，看到Ryan正站在電車站出站口等待著她。
“Daniel……沒事兒吧？”出了電車站，藍雨小跑了幾步來到了Ryan的面前站定，迫不及待地問道:
“……I am sorry…”藍雨看到Ryan 那壹雙深棕色的眼眸中透著壹份痛苦和遺憾:
“Daniel的飛機上周被擊落，屍體找到了，但是已經燒得無法辨認……”
藍雨腿壹軟，跪倒在熙熙攘攘的電車站口。
Ryan走上前扶起了滿面淚水的她，對她說盡管Daniel已經離開了橫須賀基地，但是基地的戰友們仍然想舉行個葬禮送送他。
“Daniel臨離開橫須賀的時候告訴過所有的人，他的女朋友就在橫濱，是中國人。他說他要回來，將妳接回加州成婚……”
藍雨默默地從Ryan手裏接過了那壹束白色的百合花，跟隨著Ryan的身後，朝著基地走去。
她看不清前方的道路，更無法停止那如滂沱的大雨般的淚水。
? 六
壹晃，Daniel遇難已經過去了半年。
藍雨搬離了橫濱，搬到了大阪。
在搬家前，她去了加州，在Ryan的陪伴下拜訪了Daniel的父母和姐姐。
Daniel的母親將她擁在懷裏，輕輕地哭泣著。
藍雨靜靜地坐在Daniel臥室的窗下，在初夏的花園裏，與母親壹起看Daniel的老照片，傾聽著面帶微笑的母親平靜地講述著兒子生前的故事。
臨離開Daniel家時，母親將兒子生前身著海軍陸戰隊軍裝的照片送給了藍雨，流著淚感謝著遠到而來的她。
“媽媽，我會經常來看妳的……”藍雨對Daniel的母親說道。
她將那壹張照片帶回日本，放在臥室床前的床頭櫃上。每天下班後都會對著Daniel的照片訴說著對他的思念。
有壹個夜裏，她忽然聽到Daniel對她說:
“不要哭，妳要為了我而快樂起來。妳的生命還很長，打起精神，去尋找那壹位在前方等待著妳的，愛妳的人……”
藍雨從夢中驚醒過來;拉亮了臺燈，看到床頭櫃上的Daniel 正在微笑著望著她。
那個周末，她搭乘新幹線回到了橫須賀，默立在他們初次相遇的，咖啡館外的海邊，將手裏的那壹束紅色的玫瑰花揉碎，在海風中撒向了藍天……
花瓣被吹送到湛藍色的海面上，海水隨著微風蕩漾著，就像Daniel的那含笑的雙眼……
“再見了，橫須賀……”她輕聲地說道，她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位身著海軍服的青年;但是她要幸福地生活下去，為了他和他曾帶給她的愛……
? 後記
記得2016年的那個秋天，當我路過舊金山郊外的壹片美軍墓地的時候，看到的是那密密麻麻的墓碑和站立在秋陽下，手捧鮮花前來看望死者的家人們。
墓碑上是壹張張身著軍裝的年輕的笑臉，那壹刻，我的心被震撼了……
據官方統計，從2001年到現在，僅僅戰死於阿富汗戰場的美軍官兵，就已經達到了1833人……
人們在呼喚著世界的和平，呼喚著停止那罪惡的戰爭，停止去浪費那年輕的，無辜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