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慶
①最早接觸和認可的藝人是那些走街串巷,身上背著二胡扛著木頭箱子的盲人。他們手裏握著棍子,塔塔塔敲在鄉間的土路,心很靜地走,路上的塵土被長棍敲打出壹星壹星的泥點,風吹著,他們義無反顧地走在四鄰八鄉的路上,壹生也不知道自己的臉被吹成了什麽樣子,走累了隨便找個地方歇歇。鄉間的夜晚靜下來,鄉村的電還是稀罕物,家家還都備著煤油燈,我聽見瞎子的梆子還當當地響。母親說:瞎子沒有吃飽或者沒有找到住的地方。我站在門口往瞎子坐的地方瞅,聽壹陣陣壹聲聲沈悶的梆子把夜敲得愈來愈深。後來,梆子聲停了,我知道他被領走了,沒有棍子聲,棍子的壹端被領他的人牽在手裏。
②這是我最初對藝人的感覺和記憶。
③我喜歡他們坐在樹蔭下拉二胡的樣子。
④他們的身旁有樹葉、有陽光、有月色,甚至有跟著主人來聽書的狗或者有被主人牽在手裏的驢。不需要搭臺,不需要燈光,他們是最不奢侈的藝人,他們的心裏有燈,多復雜的簡譜都在心裏記著。我相信盲人眼前的世界很凈,他們看到的都是純粹的東西,路上有男人和女人走過全憑他們的知覺,壹頭驢或者壹頭豬的走過全憑他們的知覺,壹片樹葉、十片樹葉的飄落全憑他們的知覺,壹個季節走過的程度全憑他們的知覺。
⑤我記得壹個叫“蕭瞎”的人,先是大家叫他小蕭,後來我長大的時候他變成了老蕭。他每年都要到我們村裏來幾趟,差不多是按季節來的,他會說我上次來的是春天,這次來麥子已經收過了。他會算農時,知道農忙時沒有人顧上和他聊天、聽他拉弦子、唱墜子、說書。他坐在十字路口,有幾個人走來,站在他身邊的老霍問他:走過來的是男還是女?他把弦停下來,須臾間說:三個男的兩個女的。真準,這就是靠耳朵行走靠耳朵生活的智慧。蕭瞎書說得不算好,但他拉得二胡好,清清亮亮,纏纏綿綿,惟妙惟肖。有壹曲沈郁悠揚的二胡,後來我才知道它是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在壹個深夜,我站在遠處,忽然被這首二胡曲打動了,我聽出了壹種深藏於心的東西。我問蕭瞎,他說:這也是壹個盲人拉成的名曲,盲人名叫阿炳,很多年前壹個流浪街頭的藝人,他會拉幾百首樂曲,可留下的只有幾首。就是從此我開始喜歡阿炳的,至今我常放的樂曲裏肯定少不了《二泉映月》。後來,我又喜歡上了他的《聽松》《寒春風曲》;喜歡上了另外的二胡曲《良宵》《將軍令》《病中吟》等,電視上如果有二胡演奏我常會癡迷地坐著不動。
⑥蕭瞎的故事很多。比如說壹次下大雨,道路上有很厚的積水,他不敢走,求別人拉他過去。人說:那妳得有啥表示!他說我壹個沒眼的人咋表示?人說:妳不是會學驢叫嗎?他只得學了,仰著頭,根呱根呱,根呱,他壹邊“叫”著,手牽在了別人的手裏。還有,他喜歡上了某村的壹個寡婦,晚上住在離寡婦近的牲口屋裏,用竹竿去敲寡婦的門。寡婦在屋裏納悶,不開門。他掏出裝在布兜裏的二胡,拉出嘰嘰嘰老鼠的叫聲,狗的叫聲;吱呀壹聲,門終於開了。後來那寡婦跟了他,走街串巷竹竿始終攥在女人的手裏,他掙來的錢大都被寡婦給了她上學的兒子,那個兒子最後考上了壹所大學。孩子在學校學的竟然也是樂器,主攻的就是二胡,據說現在是壹家樂團裏的二胡手。這應該是蕭瞎最大的善舉了。
⑦後來,鄉村的電逐漸正常了,各家各戶基本都有了電視,鄉間流浪的藝人越來越少了,街頭的二胡聲很難聽到了。蕭瞎也不再壹年四季來俺村了。這時候蕭瞎已成了壹個算卦很神的人,名聲傳得很大。我和壹個朋友也去找他算過,他住在壹個小院子裏,屋子很窄,那個女人坐在他身邊,幫他收錢。他坐在小桌子邊,手頭擱著的不是二胡,而是壹套卦簽。看不見眼珠的眼不時聳動著,額頭跟著頻繁地動。他老了,滿臉的滄桑,已經看不出他當年的調皮、風趣。在他身邊沒有看到二胡。壹個鄉間藝人的音樂流失了。
⑧他當年怎樣給我算的我已經忘了。
⑨但他的生命是以悲劇收場的。他依靠算卦掙了很多錢,小院裏每天都站著等他晃動卦簽的人,都是希圖從卦簽中得到求助的。他竟然死於非命,壹天夜晚兩個年輕人爬進了他的院子,他很機靈,聽見了,寡婦那天正好回了娘家。他抓起床頭的竹竿,但無濟於事。他藏在壹個什麽地方的錢被翻到了,他爬起來,被偷錢者推倒,他死在了床下……案後來破了,但壹個曾經的行走的藝人就此結束了他的壹生,壹個鄉間的藝人最後毀在了錢上,壹個誘惑很多人的卦仙沒有算出來自己要遭的禍。他留下了被偷的錢和壹個小院,那個小院現在不知道歸誰了。
⑩想起他的結局我總會怏怏的,有時候站在暮色裏支著耳朵,總覺得還會有他的梆子聲悠悠地傳來,失望的夜裏,回味少年的歲月會忽然悵然,總覺得我的鄉村失去了什麽,我會又壹次站在鄉村的夜裏,時光無聲,夜色無邊,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到什麽……
⑾在我心裏依然保留著少年時代的二胡聲。
⑿懷念的也許更是二胡聲中的時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