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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恥·庫切》原文

作品提要

52歲的戴維·盧裏是南非開普敦技術大學文學與傳播學教授。他結過兩次婚,有個女兒,但不在身邊,所以他單身壹人住在公寓裏。他每周四下午會與壹名叫索拉婭的 *** 待上90分鐘。壹天,他在街上無意間碰到索拉婭和她的兩個兒子。從此,她便從盧裏的生活中消失了。

出於情欲的誘惑,他 *** 了自己的學生梅拉妮。事發後,盧裏丟掉了教職,來到農場,投奔他的女兒露茜。他不僅要努力與女兒溝通,也要與他以前根本就看不起的人***事,幹他以前嗤之以鼻的事。與此同時,他還嘗試著寫那醞釀已久的歌劇——《拜倫在意大利》。

但是,厄運又壹次降臨。露茜遭到三個黑人 *** ,其中壹人居然還是未成年的男孩。在 *** 過程中,盧裏被暴徒澆上酒精燒傷。讓他無法理解的是他女兒對這件事的態度: 露茜認為施暴者不單單是發泄 *** ,還是在發泄種族仇恨。於是她放棄與兇手抗爭,準備生下施暴者的孩子,甚至寧願成為黑人雇工的小老婆,以求留在這塊“晦暗之鄉”。

作品選錄

壹個星期三。他起得很早,可露茜在他之前就已經起床了。他發現她正看著水池裏的幾只野鴨。

“真可愛,不是嗎?”她說道。“它們每年都回來。同樣的三只。它們能來我這裏,我覺得自己真是很幸運。竟然被它們選中了。”

三個。這倒可能是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他、露茜、梅拉妮。或者是他、梅拉妮、索拉婭。

兩人在壹起吃了早飯,然後帶著兩條道勃曼狗出去遛遛。

“妳覺得能在這裏,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嗎?”露茜猛不丁地這樣問道。

“為什麽?妳是不是想雇個新的護狗員?”

“不是。我可沒那麽想。不過妳肯定能在羅德大學找個職位什麽的——妳在那裏壹定有些熟人,再不然就在伊麗莎白港。”

“沒有,露茜。我已經沒人要了。我走到哪裏,這醜聞就會跟到哪裏,粘在身上弄不掉。不行。即使我要找份工作,也得是那種不太招人耳目的事,比方說記賬員啦,護狗員啦什麽的。”

“可妳要是想堵住散布醜聞的人的嘴,難道就不應該站起來為自己洗刷名聲嗎?妳壹味地藏藏掖掖,閑言碎語不就更厲害了?”

露茜小時候說話不多,很少出頭,對他只是觀察,卻從來——據他自己看——不作評判。現在,到了二十五六歲上,她開始表現出不同了。護養狗,忙菜園,看星相書,穿沒有性別特征的衣服。這每壹個現象,他都感覺是壹份經過深思熟慮的、有目的的獨立宣言。同時也是與男性世界決裂的宣言。過自己的生活。走出他的陰影。很好!他完全同意!

“難道妳覺得我就是這麽做的嗎?”他說道。“逃離犯罪現場?”

“反正妳撤退了。從實際上看,這有什麽區別?”

“妳沒有說到點子上,親愛的。妳要我做的事是根本做不成的。我們這時代做不成。即使我設法去做,沒人會聽我的。”

“妳說得不對。就算妳如妳自己所說,是什麽道德恐龍,總還會有人好奇,想聽聽恐龍說話呢。我就算壹個。妳到底做了什麽!說出來聽聽嘛。”

他遲疑了。她是想讓他吐出更多的隱秘事情嗎?

“我的事情起因於欲望的權力問題,”他說道。“起因於甚至壹只小鳥也會因此而顫抖的神。”

在想象中,他似乎看見自己在那女孩子的屋子裏,在她的臥室裏,屋外大雨瓢潑,屋角裏的那只暖爐散發出壹陣陣煤油氣味,他跪在她身邊,壹件壹件地脫著她的衣服,而她的雙臂則像個死人似的直挺挺地伸展著。那時候,我就是愛神伊洛絲的侍從: 這是他壹直想說的話,可他難道就真如此厚顏 *** ?那是神附我身的作為。還真有臉這麽說!可這絕不是撒謊,絕不全是撒謊。在這整個糟糕透頂的事情中,還是隱隱有壹點高潔的東西,努力地想表現出來。要是他早知道這段情分如此之短有多好!

他再次試著把話說清楚,於是放慢了速度,“妳小時候,我們還住在肯尼沃斯,隔壁的那家養著條狗,壹條金毛尋物狗。我不知道妳還記不記得。”

“隱約還記得壹點。”

“那是條公狗。附近只要來了條母狗,它就會激動起來,管也管不住,狗的主人就按巴甫洛夫條件反射的原理,每次給它壹頓打。就這麽壹直打下去,最後那可憐的狗都糊塗了。後來它壹聞到母狗的氣味,就耷拉著耳朵,夾著尾巴,繞著院子猛跑,哼呀哼的就想找地方躲起來。”

他停住不說了。“我還是沒聽出問題來,”露茜說。是啊,問題到底在哪裏?

“我對這樣的情形感到十分沮喪,是因為這其中有點很卑鄙的東西。我覺得,狗要是做了像咬碎妳的拖鞋壹類的事情,要打要罰完全應該。可它的情欲是另外壹回事。按自己的本能行事就得受懲罰,這樣的正義沒有壹種動物能接受。”

“所以就應當允許男的隨意按自己的本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而沒有人去管束壹下?這故事是不是這個意思?”

“不,這不是故事的意思。我說肯尼沃斯的那件事很卑鄙,是因為那可憐的狗後來竟然討厭起自己的本性來。再也不要人去揍它了。它隨時會懲罰自己。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恐怕最好就是壹槍把它給處理了。”

“或者給它治治。”

“也許吧。可從最深層說,我看它可能還是寧願吃槍子。它也許寧肯選擇死,也不接受其他的選擇: 違背自己的天性,還要在起居室裏度過余生,整天東轉轉,西轉轉,嘆嘆氣,嗅嗅貓,養得肥肥胖胖的。”

“戴維,妳是不是老有這樣的感覺?”

“不,不總是有。有時候我的感覺正好相反,覺得欲望這種負擔,我們沒有它也完全可以活得很好。”

“我得說,”露茜插話道,“我自己也傾向於這樣的觀點。”

他等她順著話題說下去,可她沒有。“咱們回到先前的話題吧,”她說道,“不管怎麽說,出於安全考慮,妳讓人攆走了。妳的同事們可以重新呼吸舒暢,而替罪羊卻在荒野裏遊蕩。”

這是壹句斷語?還是壹個問題?她真相信他僅僅是只替罪羊嗎?

“我覺得尋找替罪羊並不是最好的說法,”他小心翼翼地說下去。“在實際生活中,凡是要尋找替罪羊的時候,背後總有宗教的力量在起作用。人們把全城的罪孽架在壹只羊的背上,把它攆出城去,全城人因此得救。這麽做能起作用,是因為人人都明白那些典儀該如何去理解,包括其中的神。後來,神死了,突然之間,人們得在沒有神助的情況下清除城裏的罪孽。沒有了象征的手法,人們只好求助於實際的行動。因此就產生了審查制度,是羅馬意義上的審查制度,其口令就是監視: 壹切人監視壹切人。抽象的清除被實際的清除取而代之。”

他自己都不知道說到什麽地方了;他是在說教。“不管怎麽說,”他像在做總結似的說道,“同城市告別之後,我在荒野裏幹起了什麽呢?給狗做護理。給壹個會做 *** 和安樂死手術的女人打下手。”

聽到這裏,露茜笑了起來。“妳是說貝芙?妳說貝芙也是讓妳感到壓抑的原因之壹?貝芙可崇敬妳了!妳是個大教授。她過去可從來沒見過老派的教授。當妳的面,她嚇得要死,生怕犯個什麽語法錯誤。”

小路上有三個人迎面走來,或者說是兩個大人,壹個小孩。他們像鄉下人那樣邁著大大的步子,走得很快。走在露茜身邊的狗放慢了腳步,渾身的毛豎了起來。

“我們該覺得心慌嗎?”他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

她抽緊了狗脖子上的皮繩。那三個人說著就到了他們跟前。壹個點頭,壹聲招呼,大家擦肩而過。

“是什麽人?”他問。

“我從來沒見過他們。”

兩人走到了農場的盡頭,便折身返回,那幾個陌生人已不見蹤影了。

離家不遠時,他們聽見籠子裏的狗在喧鬧。露茜加快了腳步。

那三個人就在那裏恭候著他們。兩個大人站在稍靠後壹點的地方,那男孩站在籠子邊,邊對著籠裏的狗噓噓,邊朝它們做著威嚇的手勢。憤怒的狗又吠又叫。露茜身邊的狗想掙脫皮繩。甚至那條似乎已被他認養的老母狗,也在低聲吼叫。

“佩特魯斯!”露茜喊了壹聲。可不見佩特魯斯的影子。“別惹那些狗!”她高聲嚷著。“咳!”

男孩趕緊跑回去和兩個大人站在壹起。男孩長著壹張扁平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兩眼透著貪婪的光芒。他身穿壹件印著花朵圖案的襯衫,套著寬松的褲子,頭戴壹頂黃色的太陽帽。兩個大人都套著工作服。個子稍高壹點的那個相貌英俊,英俊得有些讓人吃驚,額頭高高,顴骨突出,鼻孔十分的寬大。

壹見露茜,狗都安靜了下來。她打開第三個籠子,把這兩條道勃曼狗放了進去。他暗想,這麽做可夠勇敢的,可是不是聰明之舉呢?

她問那兩個大人,“妳們要幹什麽?”

那年輕壹點的說,“我們要打個電話。”

“為什麽要打電話?”

“他的姐姐”——說著他用手胡亂往身後面壹指——“出事了。”

“出事了?”

“對,很糟糕的事。”

“什麽樣的事?”

“孩子。”

“他姐姐要生孩子了?”

“對。”

“妳們從哪裏來?”

“埃拉斯穆斯克拉。”

他和露茜交換了壹下眼色。埃拉斯穆斯克拉,那是在保留林深處的壹個小村莊,沒有電,沒有電話。這麽說有點道理。

“妳們幹嗎不在護林站打?”

“那地方沒人。”

“妳別進去,”露茜朝他悄聲說道,接著問那男孩,“要打電話的是哪個?”

男孩指指那高個子的英俊男人。

“進來吧,”她說著打開了後門進了屋。那高個子男人跟著進去了。過了壹會兒,第二個男人把他往邊上壹推,也進了屋。

他立刻就感到: 不對勁。“露茜,快出來!”他喊了起來,可壹時不知道該跟著進去,還是在這裏看著這男孩。

屋子裏什麽聲音也沒有。“露茜!”他又喊了壹遍,正要沖進屋去,只聽得門閂哢嗒壹聲給推上了。

“佩特魯斯!”他竭盡全力高聲喊著。

那男孩壹轉身,拼命地朝前門跑去。他立刻松開那條母狗的皮繩。“追上他!”他壹聲大喊。母狗拖著笨重的步子趕了上去。

他在屋子前面趕上了他們。那男孩拾起壹捆豆稭稈,用它把狗攔在壹邊。“噓——噓——噓!”他邊喘著粗氣邊揮舞著稭稈。狗發出低沈的聲音,左右繞著圈子。

他顧不上這裏的情況,趕緊向廚房後門跑去。廚房後門的下半扇沒有閂,猛踢幾下便給踹開了。他立刻趴在地上爬了進去。

猛地,他當頭挨了壹下重擊。他剛壹想: 我還有知覺,我還沒完蛋,立刻四肢就像在水裏溶解了壹樣,沒有了感覺。身子壹軟,便癱在地上。

他能感覺到自己被人橫拖過廚房,隨即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他臉朝下躺在冰冷的鋪著瓷磚的地上。他努力想站起來,可不知怎麽的,腿壹點也動彈不得。他又閉上了眼睛。

他被扔在了衛生間,是露茜家裏的衛生間。他暈乎乎地撐著站了起來。門上著鎖,鑰匙不見了。

他在坐便器上坐定,努力回過神來。屋子裏靜悄悄的;狗還在狂吠,但似乎並不是因為狂躁,而是在盡責。

“露茜!”他扯著沙啞的嗓子喊道,接著提高了嗓門又喊了聲,“露茜!”

他踢了踢門,可腿好像不屬於他自己的,衛生間地方十分狹小,那扇老式的門十分堅實。

這壹天終於來了,考驗的壹天。沒有預兆,沒有聲響,說來就來,壹下就把他拋進了旋渦的中心。胸腔裏,心臟在激烈地跳動,雖然它與外界並沒有直接的接觸,它壹定也明白了這壹點。他和他的心臟,這兩個將如何挺身而起,接受這樣的考驗呢?

他的孩子落在那兩個陌生人手中。遲壹分鐘,遲壹小時,都可能太遲了,在這段時間裏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就會刻在石頭上,屬於過去。但現在還不算太遲。現在,他必須采取行動。

雖然他凝神屏息想從屋裏聽到些什麽聲音,可還是什麽都沒聽見。可要是他的孩子在呼叫,哪怕聲音再低,他也肯定會聽見的!

他拼命敲打著門,喊著,“露茜!露茜!妳說話呀!”

門開了,把他推了壹個踉蹌。只見眼前站著那第二個人,個子稍矮壹些的那個,壹手舉著只壹升的酒瓶架在肩膀上。“把鑰匙拿來。”那人說。

“沒有。”

那人推了他壹把。他往後壹個踉蹌,重重地坐在了地上。那人舉起瓶子,臉色漠然,並沒有氣憤的表情。這只是壹件他在做的事情: 讓壹個人交出壹件東西。如果要達到目的需要用瓶子砸他,那家夥壹定會這麽做,壹定會壹下接壹下地不停手,直到達到目的,哪怕把瓶子砸碎。

“拿去吧,”他說。“要什麽就拿什麽。就是別碰我的女兒。”

那男人壹言不發,接過鑰匙,又把門鎖上了。

他壹陣冷戰。危險的三人組合。他怎麽就沒有及時看出來?可他們卻沒有來傷害他,至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是不是拿走這屋裏的東西他們就滿足了?他們是不是也沒有傷害露茜?

從屋後傳來壹陣聲音。狗吠聲又大了起來,還顯得十分激動。他站到坐便器上,從窗欄向外張望。

那第二個男人拿著露茜的槍和壹只裝得脹鼓鼓的垃圾袋,剛好從屋角拐過去。汽車門砰的壹聲給關上了。他聽出了這聲音,是他的車。那人空著兩手又折回來。壹時間,兩人的目光相遇。“嘿!”那男人嘴壹咧,說了句什麽話。接著又是壹陣大笑。過了壹會兒,那男孩也走過來,兩人站在窗下,邊審視著被他們囚在屋裏的人,邊討論著如何處置他。

他會說意大利語,他會說西班牙語,可無論是意大利語還是西班牙語,到了非洲的這個地方,哪壹個都救不了他。壹個能幫幫他的人都沒有,就像是卡通片裏的那個當傳教士的薩利大媽,身披法衣,頭戴草帽,雙手合掌,兩眼向天,而那些野蠻人則用怪誕的語言咕嚕咕嚕地說著什麽,就等著把他扔到開水沸騰的大鍋裏去。傳教: 那旨在把野蠻人提高壹個檔次的偉大工程到底留下了什麽成果?他是壹點也沒看出來。

這時,那高個子繞過屋角出現了,手裏還拿著那桿槍。他熟練地取出壹只彈夾,推上膛,把槍筒往籠子裏壹插。那條最大的德國牧羊狗憤怒地噴著唾液,撲了上去。就聽得重重的砰的壹聲,鮮血和腦漿在籠子裏飛濺開來。狗吠聲立刻停止了。這男人又放了兩槍。壹條狗的胸部被子彈貫穿,即刻就死了,而另壹條傷在脖子上,血流不止,重重地趴倒在地上,兩耳耷拉著,用凝視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個人的壹舉壹動,而這人居然都沒想到要再給他coup de gr^ace。

壹陣寂靜。剩下的三條狗無處躲藏,退到了籠子的最頂端,擠來擠去,發出輕輕的哼聲。這人不慌不忙地把它們壹個挨壹個地結果了。

沿走道響起了腳步聲,衛生間的門猛地被人推開了。那第二個人站在了他的面前,從他背後,他瞥見了那個穿印著花朵圖案襯衫的男孩,正在掏冰淇淋吃。他壹側肩,試圖從那男人身邊擠出去,卻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被他使了絆子: 他們準是在踢足球時學的。

他正在地上用力爬著,突然被人從頭到腳澆上了什麽液體。兩眼立刻火燒火燎地痛起來,他趕緊抹抹眼睛,聞出是加了甲醇的酒精。他掙紮著要爬起來,可還是給推回到衛生間去了。只聽得嚓的壹聲,壹根火柴給擦著了,他渾身上下立刻跳起了淺藍色的火苗。

原來他大錯特錯了!原來他和他的女兒並沒有給他們放過!要燒他,要他死,而如果他要死,露茜也會死,最重要的是露茜也會死!

他像瘋子似的拍打自己的臉,頭發壹燒著了就焦脆地斷裂下來;他四處撞來撞去,發出壹聲聲咆哮,那聲音除了表示恐懼,沒有任何其他的意義。他拼命想站起來,又給人按了下去。有短短的壹剎那,他的眼睛能看清東西,他看見,就在他眼前幾英寸的地方,壹身藍色的工裝和壹只靴子。靴子的前端往上翹著,靴底紋路間嵌著幾片草葉。

壹片火焰在他手背上無聲無息地跳動著。他掙紮著跪起身來,把手 *** 坐便器中的水裏。門在他身後給關上了,還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

他趴在坐便器沿上,拼命往臉上灑水,還把頭浸到水裏去。燒焦的頭發發出壹股難聞的氣味。他站起身,把衣服上最後幾處火苗拍打掉。

他扯下手紙,浸濕後用它使勁擦著臉。兩眼酸脹,有壹只眼睛的眼皮已經睜不開了。他抓抓頭,手指上立刻粘滿了黑黑的煙灰。除了壹邊耳根後還留著點頭發,他似乎已經沒有了頭發;整個頭蓋骨好像都變軟了。渾身上下什麽都變軟了,什麽都給燒著了。燒著了,燒完了。

“露茜!”他喊道。“妳在家裏嗎?”

他似乎看見露茜正同那兩個穿藍布工作服的家夥廝打,奮力廝打。他痛苦地扭了扭身子,想打消腦海裏這樣的情景。

他聽見自己的汽車給人發動起來,輪胎蹭著地面卵石的聲音。結束了?他們打算走了?真不可置信。

“露茜!”他壹遍接壹遍不停地喊叫著,直到他覺得自己的聲音裏竟透出了壹絲瘋狂。

天保佑,插在門鎖裏的鑰匙轉動了壹下。等他把門壹打開,露茜已經轉身背對著他。她披著件浴衣,光著腳,頭發濕漉漉的。

他緊跟著她穿過廚房,冰箱大門敞開,原先放在裏面的食品給撒得滿地都是。她站在後門口,打量著狗籠裏的慘相。“我親愛的,我親愛的!”他聽見她在喃喃自語。

她打開第壹個籠子,鉆了進去。那條脖子上受了傷的狗不知怎麽居然還在呼吸。她彎下腰去,同它說了句什麽。那狗微微搖了搖尾巴。

“露茜!”他又喊了壹聲,直到這時候,她才第壹次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他。她眉頭壹皺。“他們怎麽把妳弄成這個樣子?”她說道。

“我親愛的孩子!”他說著隨她進了籠子,想壹把抱住她。她溫和地,但卻堅決地甩開了他的胳膊。

起居室裏壹片狼藉,他的屋子也壹樣給弄得亂七八糟。東西都給拿走了: 外衣,那雙還能穿穿的皮鞋,而這還僅僅是開頭。

他站在鏡子前看看自己。從前那頭頭發所留下的痕跡,就只剩罩著腦袋和前額的壹頭灰黃的粉末。再往下,是壹臉濃重的粉紅。他碰了碰自己的皮膚: 生疼生疼的,還開始往外滲著液體。壹邊的眼皮腫得使眼睛無法張開;眉毛和睫毛都已經不見蹤跡。

他走到衛生間門口,可門給關上了。“別進來,”那是露茜的聲音。

“妳沒事吧?有沒有傷著了?”

多愚蠢的問題;她沒有回答。

他打開廚房水槽的龍頭,壹杯接壹杯地往頭上澆水,想把壹頭的灰粉沖掉。水順著脊背往下直淌,他冷得打起了哆嗦。

他努力想說服自己: 這樣的事情每天,每時,每分鐘,在全國的每個角落都會發生。能撿條命逃過來,就算是萬分幸運了。沒給人捆著塞在壹輛急馳的汽車裏,沒在天靈蓋上挨壹槍子給扔在陡溝底下,就算妳萬分運氣了。露茜也該算有運氣。這才是最重要的: 露茜也有運氣。

擁有點東西的確十分危險: 無論是汽車,還是壹雙皮鞋,還是壹盒香煙。東西總是不夠分: 汽車不夠分,皮鞋不夠分,香煙也不夠分。人太多,東西太少。有了點什麽,就得大家輪流享用,這樣才能人人有機會快活上壹天。理論上就是這麽說的,人就該信了這理論,別另外自找沒趣。那同人類之惡沒有關系,那只是壹個巨大的流通網在起作用,在這裏扯不上什麽憐憫和恐懼。在這個國家,就應當這樣來看待生活: 生活就是壹張巨大的流通體系圖。不然的話,真能讓人頭腦發瘋。無論汽車、皮鞋,連女人也是這樣。這壹體系中總該有女人,以及發生在她們身上的事情的位置。

露茜出了衛生間,來到他身後。她套著件寬松長褲,上身蒙著件雨衣;頭發向後梳著,臉洗得幹幹凈凈,什麽痕跡都看不出來。他直視著她。“親愛的,親愛的?”說著說著,聲音哽咽起來,壹股淚水湧上眼眶。

她根本沒有要安慰他的意思。“看妳的頭,太可怕了,”她說道。“洗手間櫃子裏有嬰兒用的油脂。去擦壹點。妳的車給搶了?”

“是。我看他們是朝伊麗莎白港方向去的。我得打電話報警。”

“打不了了。電話給砸爛了。”

她說完便出了房間。他坐在床沿上等著。雖然身上裹著條毯子,他還是不停地打顫。壹只手腕也腫著,壹跳壹突地疼。他想不起來是怎麽把手腕弄傷的。天色已開始暗下來。整個下午似乎壹眨眼就過去了。

露茜回到房間裏。“他們把我車胎的氣給放了,”她說。“我得走到愛丁傑家去。壹會兒就回來。”她說著頓了頓。“戴維,有人問起來,妳能不能只談發生在妳身上的事?”

他摸不著頭腦。

“妳說發生在妳身上的事,我說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她重復了壹遍。

“妳這就犯了個錯誤。”他的嗓音很快就變得十分嘶啞低沈。

“我沒在犯錯誤。”她說道。

“孩子啊!孩子!”他邊說邊向她伸出胳膊。見她沒有迎上來,他把裹在身上的毛毯壹扔,站起身來,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可即使摟在他的臂彎裏,她依然渾身像木桿般的僵直,沒有絲毫軟下來的跡象。

(張沖、郭整風 譯)

註釋:

法語,意為(為解除垂死痛苦而給予的)慈悲的壹槍。

賞析

庫切是南非當代著名小說家。自1974年起,他先後發表了《幽暗之鄉》、《國之中心》、《等待野蠻人》、《麥克爾·K的生平與時代》、《敵人》、《鐵的時代》以及《彼得堡的主人》等小說。1999年出版的小說《恥》獲英國布克獎。

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壹直是庫切創作的基本主題。《恥》出版的時間,恰好是南非種族隔離制度廢除五年之後。當時的政治氣氛正如作者所言,“傳統的殖民社會土崩瓦解,白人和黑人的個人生活都處於政治風雲激蕩的社會之中。”

《恥》的主人公戴維·盧裏的女兒露茜遭三個黑人 *** 這壹章節,是全文的 *** 部分。在這壹事件發生之前,露茜和盧裏有壹段關於“替罪羊”的談話。“在實際生活中,凡是要尋找替罪羊的時候,背後總有宗教的力量在起作用。人們把全城的罪孽架在壹只羊的背上,把它攆出城去,全城人因此得救。”“沒有了象征的手法,人們只好求助於實際的行動。因此就產生了審查制度,是羅馬意義上的審查制度,其口令就是監視: 壹切人監視壹切人。抽象的清除被實際的清除取而代之。”這段談話可以被看作是將要發生的事情的壹個征兆。小說雖然沒有直接描寫昔日南非的種族隔離制度,但小說中所有人物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它的危害和影響。露茜遭到黑人的 *** ,就是這種政策的必然後果。可以說,露茜其實就是殖民主義下種族隔離制度的替罪羊。

1652年,第壹批荷蘭殖民者踏上了這塊由黑人居住的土地。白人依靠先進的武器,占領當地人的土地,肆意掠奪。他們對黑人從種族歧視逐漸發展到種族隔離。1948年,以荷蘭裔為主的國民黨上臺後,變本加厲地推行隔離制度,並使其合法化。從此,這壹制度深入到南非生活的各個方面,黑人在白人眼裏豬狗不如,白人可以任意逮捕、毆打甚至槍殺黑人。黑人不能進入白人的商店、餐館和娛樂場所,不能和白人同坐公***汽車,甚至“公園的長凳也被標上了‘白人專用’的牌子”。在這種隔離制度下,膚色決定壹切。膚色決定居住地區、所受的教育、從事的工作、工資標準以及其他種種待遇。

露茜的遭遇帶有強烈的象征色彩: 它是“歷史”(白人 *** 黑人女子)的諷刺性置換。歷史的“仇恨”與“報復”在施暴者施暴的過程中得到了恣意的發泄,“甚至贏得了恐怖的合理性。”作為種族隔離制度替罪羊的露茜,感受到了這種歷史“仇恨”的深度:“那完全是在泄私憤”,“那種震驚感怎麽也無法消失。那種讓人仇恨的震驚。就在他們幹那事的時候”。

或許正如盧裏所說,“他們的行為有歷史原因”,雖然他承認歷史,承認歷史中的殖民者所犯下的罪惡,“壹段充滿錯誤的歷史。就這樣去想吧,也許會有點幫助。這事看起來是私怨,可實際上並不是。那都是先輩傳下來的。”雖然承認歷史不能回避,但盧裏依然難以走出歷史的陰影;他始終無法擺脫對黑人的偏見,白人的優越感使他不能正視現實;他認為女兒露茜現在的生活是壹種非“更高層次”的生活,並對這種生活方式表示不滿;他輕蔑黑人貝芙·肖,在黑人佩特魯斯家聚會時,對他們“宰殺”牲畜的方式表示厭惡與反感等等。

然而,露茜卻選擇了替罪羊這壹歷史角色。當盧裏要求她離開時,她斷然拒絕。因為她明白:“唯壹明智的是習慣這種現狀並試圖去做壹個好人。”她深知這種仇恨是無法改變的。因此,為了生存,她選擇接受現實: 遭受 *** 後,不報警,財產被搶掠後不報復,甚至與黑人結婚,把“施暴者”的“孩子”——“壹個歷史與現實傳承關系的象征物生下來”,並且決定留在這裏生活下去。露茜清醒地意識到:“在這裏”、“在非洲”、“在他們中”生存下來就意味著對殘忍、恥辱的承受。她必須也只能因殖民者的“父輩”之罪惡而負重蒙羞:“也許這就是我該學著接受的東西。從起點開始。從壹無所有開始。真正的壹無所有。壹無所有,沒有汽車,沒有武器,沒有房產,沒有權利,沒有尊嚴。像壹條狗壹樣。”

作家善於通過壹個接壹個場景的轉換完成敘述。正如瑞典文學院授予他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中所言,“庫切的小說以其結構精致、對話雋永、思辨深邃為特色。”

(袁 曦)